我不得不承認,我開始憎恨這種排字遊戲一樣的工作。我不是編輯,而是一個作家,一個像梅爾維爾、福樓拜、托爾斯泰還有菲茨傑拉德那樣充滿熱情與渴望的作家。有多少個夜晚,他們單獨或集體前來與我神會,呼喚我蘊藏於內心深處的作家職責。在扉頁上寫簡介或短評,尤其是為那些帶有銅臭味的商業書籍寫讚美之辭,讓我產生一種沉重的墮落感。下麵是一篇我未能完成的短評:  說到傳奇的美國夢想,不能不說到金伯利-克拉克紙業大王。在威斯康星一個寧靜的湖畔小鎮尼納,他單槍匹馬地開始了他的創業之路。金伯利公司如今已是世界紙業幾大巨擎之一,在十三個州和八個國家設有工廠,擁有眾多的消費者。它的一大堆品牌--當然最著名的是"克利尼克斯",早已家喻戶曉,無人不知……


    像這樣一段文字要耗掉我幾個小時。是用"理所當然的克利尼克斯"還是用"不容置疑的克利尼克斯"?是"眾多消費者"還是"許多消費者"?是"一大堆"還是"多如牛毛"?我心煩意亂地在這些枯燥乏味的文字裏苦苦掙紮,輕輕念著那些毫無意義的文字,努力控製著自己不去手淫。不知為什麽,這種時候我總會產生手淫的衝動。最後,我終於忍不住心中的怒火,一邊對著那人造纖維板的隔斷牆大叫"不!不",一邊撲向打字機,惡作劇般地打出一段另類卻不無新穎的文字來:  據統計,在冬季的一個月,如果全北美洲都用"克利尼克斯"手紙擦鼻涕的話,它可以鋪滿耶魯體育館,且厚達一英尺半……


    "柯特克斯"衛生紙在美國有驚人的使用量。據計算,如果把四天時間裏使用它的陰部連接起來的話,可以從波士頓一直綿延到佛羅蒙特的白水河……


    第二天,一向和藹可親、寬容溫和的範內爾也會對這篇文章驚訝不已。然後,他嘴裏叼著耶羅-波利煙鬥,臉上堆著善解人意的微笑,對我說:"這不是我們應該有的想法。"他會讓我重寫一篇。或許是因為還未在飯碗和愛好之間完全迷失,也可能是因為我身上還殘留有一些長老會式的工作倫理道德,那天晚上,我便會傾盡熱情和能力提筆重寫。但幾小時的揮汗如雨後,我仍然隻能放棄,重新回到我的《熊瞎子》、《來自地下的記事》或是《比利.巴德筆記》中。要麽就什麽也不看,隻在窗前徘徊,把饑渴的眼光再次投向那座美妙無比的花園:曼哈頓春日黃昏中,溫斯頓o漢尼卡特家的一個聚會即將開始(這個漂亮名字是我受洗禮時用過的,現在我用它給這座花園的主人命名)。那是一個我永遠無法進入的上流社會的社交圈子。這時,金發碧眼的瑪維斯.漢尼卡特出現在花園裏,身穿寬大的外套和印花緊身便服。她在銀白色的月光下站了一會兒,把她那可愛的頭發往上梳了一下,然後彎下腰,在花圃上摘下一朵鬱金香。她的舉手投足優雅至極。她不知道這一切會對一個初級編輯有著怎樣的強烈刺激。我的情欲不可思議地劇烈擴張,觸手可及。它溜出這破舊的房子,順著汙穢不堪的牆壁滑下,像蛇一樣急不可待地竄過籬笆,餓狼似地爬上她那向上翹起的臀部,然後悄無聲息地現出我的原形。我帶著熱切的難以控製的情欲,輕輕地抱住瑪維斯,捧住她那豐滿、性感、甜蜜的酥胸。"是你嗎,溫斯頓?"她悄悄地問。"不,是我。"我--她的情人回答說,"讓我帶你去一個奇妙的地方。"她總是回答說:"噢,親愛的,是的--等一下。"


    在這些瘋狂的幻想中,我總是不可避免地要和她在阿伯克隆比-菲奇吊床上做愛,但總會有人突然來到花園,打斷這一切。比如桑頓.威爾德、康明斯,要不然就是凱瑟林.安.波特,或者是約翰.馬奎恩。這時,我從亢奮的情欲中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又站到窗前,無比神往地繼續幻想下去:在這對活躍的酷愛社交的年輕夫婦家裏,有一間與花園平行的起居室(裏麵,現代丹麥風格的書架上擠滿了書,常常惹得我嫉妒地看上幾眼),作家、詩人和文藝評論家們常在此駐足。傍晚,落日的餘暉輕柔地灑在花園裏,露台上開始出現許多衣著時髦、舉止不俗的人。他們談著某個話題。我甚至能在朦朧暮色中辨識出男女主角們的臉。他們都是我不幸的靈魂陷入文字魔力後,日思夜想、夢牽魂繞的文學英雄。我遇見過的惟一一位作家,就是那位我曾提到過的前共產黨交通員,他有一次偶然闖進我在麥克格雷的辦公室,滿嘴蔥味,汗臭撲鼻。因此,在那些春日傍晚,我的想象力在漢尼卡特家頻頻舉行的晚會上肆意放任,那些偶像的麵孔瘋狂地充斥著我的大腦--瓦特.史蒂文!羅伯特.洛艾爾!一個小胡子偷偷摸摸從門那兒過來了,是福克納?近期謠傳說他在紐約;那個體態豐滿,頭發挽成小髻,一直咧嘴笑著的女人,準是瑪麗.麥卡錫;那個矮個兒、臉龐紅潤的男子,嘴角露出一絲冷笑,隻能是約翰.基弗;昏暗的燈光下,一個女人用顫音高喊:"歐文。"這個名字傳到我偷窺的地方時,我的心突地一震,這真是那個寫《著夏裝的姑娘》的人嗎?他那如同摔跤運動員般的強壯身體旁有兩個女孩子,兩張鮮花般的臉龐帶著崇拜的神情仰視著他……  我現在意識到,我腦子裏浮現的這些人物,都是當時常常在廣告或新聞節目中出現,或來自華爾街和其他令人羨慕的行業的名人。但當時的我固執地停留在幻想中。不過,就在我從麥克格雷帝國逃跑之前的一天晚上,我遭受了一次重大的情感挫折,我的"花園情結"嘎然而止。那天,我又習慣性地站在窗前,把眼光投向瑪維斯那熟悉的後部。對我來說,她的每一個細小動作都是那麽熟悉、親切。她穿著那種寬鬆外套,用手把金發往後撩撩,站在那兒與卡森.麥卡勒斯,還有一個臉色蒼白、長著傲慢的英國臉龐的人閑談著。那人眼睛近視,無疑是奧爾斯德o赫胥黎。他們到底在談什麽呢?薩特?喬伊斯?溫特各酒?西班牙南部的避暑勝地?不,他們看來是在談身邊的事,也就是周圍的環境,因為瑪維斯邊說邊比劃,用手指著那爬滿常青藤的花園牆壁、噴水池,以及開滿鮮花的鬱金香花圃,那美麗的花圃在都市灰暗陰沉的垃圾堆中豔麗奪目。她的臉看上去是那麽愉快和興奮。"隻要……"她似乎在說,那張美麗的臉因為不快而越繃越緊。"隻要……"她猛地轉過身來,朝著大學生俱樂部的方向伸出她那憤怒的小拳頭,那蒼白顫抖的拳頭好像就在我眼前不到一英寸的地方揮舞著。我敢肯定,我能從她的唇形上看出她所說的話:"隻要那該死的醜惡的東西不再在那兒死盯著我們!"我懊惱極了。


    但我在西十一大街的痛苦命中注定不會持續太長時間。想到這些,因《孔提基》一事被解職還真是一件令人愜意的事。我在麥克格雷走下坡路開始於一個叫威塞爾的新編輯室主任的上任。我背地裏叫他"黃鼠狼",隻須把他名字的字母顛倒一下就成了這種動物。威塞爾來這兒是為了給麥克格雷提高一些必要的檔次,他那時因與托馬斯.沃爾夫相識而在出版界小有名氣。在離開斯克利勃和馬克斯威爾.帕金斯出版公司後,他開始編沃爾夫的作品專輯,並且在作家死後,幫助整理了尚未出版的大量文稿。盡管我和威塞爾都來自南方,很容易在紐約的排外環境裏產生同鄉親情,但我們一見麵就相互不喜歡。他是一個禿頂、不太招人喜歡的小個子男人,四十八九歲。我不知道他怎樣看我,但毫無疑問,他對我那傲慢的、自由散漫的文風十分冷淡。在我的眼裏,他是一個呆板冷漠、毫無幽默感的人,臉上總帶著愚蠢、自以為是、不可親近的自負的神氣。在辦公會上,他最喜歡說"沃爾夫過去常對我說……",或"托馬斯臨死前,在寫給我的信中意味深長地說……"


    他竭力把自己與沃爾夫聯係在一起,儼然把自己當作這位作者的翻版。這讓我痛苦不已。因為我們那一代有無數年輕的沃爾夫崇拜者,我也狂熱到了幾乎痛苦的地步。我願意獻出一切,換取與威塞爾共度的一個親密、輕鬆的夜晚,以聆聽大師的軼聞趣事,尤其是他的那些怪癖行為和驚人之舉,以及那重達三噸的手稿。我會不停地驚歎道:"上帝啊,這簡直太有趣啦!"但威塞爾簡直不可接近。他苛刻、機械,這一點使他與麥克格雷嚴謹、呆板、極端保守的風氣很快融為一體。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我仍在那兒自命不凡,玩笑般地對待我的編輯工作。我疲憊的雙眼早已變得呆滯,但絲毫不影響我對流行文風、出版業的時尚以及其他一些東西抱相同的態度。因為麥克格雷雖然身披文學外衣,但畢竟是美國式的商業範例,所以,隻要像威塞爾一樣冷酷的人在這兒掌權,我就知道我的麻煩快來了,我在這兒的日子不會太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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