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


    擱在床旁矮櫃上的鈴聲猛然響起──


    床上那一坨小山丘因鈴聲不絕於耳而緩慢地蠕動著,久久,自被子底下伸出一隻手往置放於床頭的鬧鍾拍下去,但鈴聲仍然出乎意料地持續進行著──


    終於,那團小山丘不耐地鑽出一顆飄晃著淩亂發絲的頭,拿過行動電話,按下通話鍵,那如利刃般的鈴聲才嘎然而止。


    「喂──」尾音拉長顫抖,在寂然的空間中活似鬼嚎。


    然而,來人似是早已習慣似的連珠炮地脫口說話,一大串一大串的話語朝他丟過來,每擊中一次,他的瞌睡蟲即暴斃一隻。


    到最後,盈繞在他頭上的蟲兒死光之際,也是他可以清楚回應來人話語的時候。


    「什麽?」低沉沙啞帶著濃厚的睡意模糊了他出口的聲音,來人說了一大長串,他除了聽見一堆噪音之外,完全無法理解來人說的話。


    「什麽什麽?」話筒那一端的主人因他突然回話而頓住。


    「你剛剛說什麽?」迷蒙的眼瞥向床頭另一邊矮櫃上傾倒的鬧鍾,伸手扶正它,瞧見上頭時針和分針各指的數字時,不由得挑高眉。


    五點半,是晚上還是早上五點半?他最近的時間觀念一分為二,在實驗室裏是正常的,但一出實驗室他的時間概念就全打散。


    視線一溜,溜往房間另一方教層層窗簾掩蓋住的窗戶,看不出天色的所以然來。他打個哈欠,眯起睡眼,出走的瞌睡蟲有回流的傾向。


    「我說了一大堆,你竟然全沒聽進去!」來人的音調因忿怒而提高,「你到底在做什麽大事啊!」


    「睡覺。」他照實回答,並且配合地打了個哈欠,意猶未竟地躺回床上,突然發現前幾天睡時還在的彈簧床不知何時長翅膀飛掉了。


    難怪他的背腰有些酸痛。


    「睡覺?大少爺,您昨兒個是幾點回家呀?」來人的聲音因竭力忍住怒氣隱隱顫抖著。


    「忘了。」他又打個哈欠,開始覺得木板床有點難睡,但以目前的情況,他也隻能選擇睡木板床,因為他的彈簧床不翼而飛。


    「忘了?忘了!那你八成也忘了今天跟我約好要搬家的事囉!」來人終是忍不住對著話筒咆哮。


    可不知是何因,下一瞬,他的音量降至最低,帶著熊熊火氣的氣音壓迫著他昏昏欲睡的神經。


    沉寂了下,他將貼於耳邊的行動電話拿開,不明所以地盯著它好一會兒,才又重新貼近它,對著行動電話說:「你是哪位呀?」


    對方跟著沉默,似是很辛苦地壓抑著欲發的脾氣,不知過了多久以後,才幽幽傳來:「邵時方,我的聲音你不認得,那我懷疑你還會認得其他人的聲音,還是……」那人頓了下,以著雷霆萬釣的氣勢吼著:「還是你背著我有了別人!所以連我的名字也給拋到腦後去了!」


    忍不住了!他忍不住了!每次跟邵時方說話,他的耐性總是三兩下就被他消磨怠盡,害他三番兩次在公司同仁麵前形象破滅。


    好痛!邵時方捂教那吼聲撞擊到的耳膜,再怎麽想睡也醒了,他愣了愣,盯著行動電話好一會兒才道:「挹,是你嗎?」


    齊挹辰,相交兩年,最近因他課業繁重而被迫掠在一旁的戀人,兩人一個星期前──應該是吧──才見過一次麵。


    「除了我還有誰?」齊挹辰翻翻白眼,躲避著辦公室同仁們異樣的目光,壓低聲音繼續說道:「醒了沒,大少爺?」


    「嗯。」邵時方點點頭,開始投訴自己的新發現,「我的彈簧床不見了。」


    「廢話,前天我去你那兒替你搬的。」齊挹辰真是拿這個除了實驗之外什麽都迷糊的戀人沒辦法。


    就連講個電話,他都能認不出自己這個與他相戀兩年戀人的聲音,他真不知道他那顆裝飾用的腦袋還能裝下什麽。


    「哦。」邵時方不疑有他的點點頭,帶點好奇的問:「我什麽時候跟你約好要搬家的?」


    「一、個、星、期、前!」齊挹辰咬牙切齒的說。


    他就知道,邵時方那顆腦袋裝的全是殘渣,他向來不聽清楚他說的話,可他卻拿他毫無法子。


    邵時方偏頭思考了下,怎麽也想不起自己一個星期前曾經答應過齊挹辰要搬家的事。隨手拈亮床頭燈,放眼環視整間套房,才發現,除了他這張木板床、鬧鍾、電話以及床頭燈外,整個房間空空如也,活像有人趁著他熟睡時替他搬家一樣。


    雖然忘卻曾答允過齊挹辰,但見這空屋似的空間也該知自己是真的在一個星期前不知不覺地被齊挹辰拐騙與之同居。


    「這樣啊……」邵時方語尾音微顫,活似幽魂哀歎,一切等他睡飽有力氣了再說吧。「你幾點要過來?」


    「我今天要加班,你自個兒先過去那邊。」齊挹辰瞄眼腕表,時間顯示是六點,他剛剛掙取到一項工程,今晚得將大綱擬好才行。


    「哦。」隨口漫應著,邵時方抬手聞聞自己身上的味道,不由得皺起眉頭,低頭看看自己的穿著,發現自己是穿著昨天的衣服睡覺。


    難怪有聞到怪怪的味道。下了定論,再與齊挹辰續聊幾句,掛了電話,他人往旁一倒,重新睡死。


    ***


    深藍,緩緩地爬上夏日的夜,帶來徐徐涼風。


    「幸福,俯拾皆得,端看你是否能把握。歡迎來到幸福診所,把握你想要的幸福。」


    夏夜的微涼氣息滲透著些許濕意,呈三角形的小巧鼻尖因感染那抹濕意而皺了皺,再抬起一隻前腳來抹抹小臉,順順兩腮的胡須,耳朵翕動著,微低的頭顱因嘎嘰──嘎嘰的聲音而抬首──


    映入一雙幽綠貓眼眸底的是一個古老的木製招牌,長方形的招牌以著行書寫著:幸福診所。


    入耳的聲響是夜晚的涼風吹拂產生的聲響。


    那是一隻貓,一隻通體全黑的東方短毛貓。


    「啊哈,好像快下雨了耶。」一想到下雨就可以玩水,它的眼睛不由得在闇黑的夜裏更形閃亮。


    它最喜歡在下雨的夜裏玩水了!想起那份樂趣,它不禁狂笑出聲,在外人耳裏,或許聽來隻是貓咪的叫聲,但聽在站立在它身旁的男子耳裏,便成囂張的狂笑。


    那男子身著一襲長袍,理著俐落的短發,一派儒雅地將手背在身後,原本仰望天空的他,在聽見貓兒的自語後低頭看它。


    「律守,一會兒要真的下雨我就把你吊起來不讓你出去玩。」


    「為什麽?!」律守一聽整張臉全皺在一起,不服的反駁。


    「因為我有煩惱。」唉,太久沒人上門來尋「幸福」,讓他好無聊,無聊到要數頭發過日子。要是再沒case上門來讓他「玩」,他會成為有史以來第一個不是因為「幸福」用罄,而是無聊至死的主治醫生。


    「你有煩惱跟我不準玩水有什麽關係?」律守抬頭瞪著它守護的幸福診所主治醫生上官擎,一雙美麗的綠色貓眸微眯起。


    「很簡單,我見不得別人在我有煩惱的時候快樂,尤其是你,律守。」上官擎低首朝律守露出一個邪氣的笑,出奇不意地伸手捉住它的頸背,將它拎起騰空。


    「你你你,你這個混帳主治醫生!」律守因死門被捉住而無法做出任何的反擊。「為什麽我會這麽命苦哇!原以為自己挑上個嚴守戒律的主治醫生,卻沒想到自己被你給蒙騙了,你欺騙我的真心啊……」


    想到當初選了上官擎當主治醫生,律守就有說不出的苦楚。它千不該、萬不該去遇到上官擎,拯救他,然後被他纏上,硬是要當幸福診所的主治醫生,它一時心軟,卻沒想到害自己跟他綁在一起三百多年。


    「律守,你是貓,拜托你有一點貓的樣子好不好?不要哭得像是被我負了八百年的情沒有還的女人可以嗎?」上官擎微攏眉頭,以著一種全新的目光看著律守,「不過……沒想到你唱起哭調來還挺不錯的咧!」


    「你去死,下地獄,『幸福』用到完找不到供給而死!」律守死命的掙紮著,終是脫離上官擎的掌握,飄浮在半空中的黑色身軀整個飛撲撞上上官擎的臉。


    上官擎發出一聲痛呼,重新捉下律守,一人一貓就在診所門口大打出手,直到──


    「請問……」一聲不確定的女聲插入一人一貓的戰爭中,上官擎和律守同時收手猛然轉頭看向聲源,同時露出笑容。


    發出疑問的女子因見他們變臉的迅速度而有些驚嚇。


    上官擎捉住律守,將它揣進懷裏,臉上一邊掛上討好的笑容,「請問小姐……」眼眸一溜,她身邊尚有兩名男子,一年輕一年老,「和兩位先生可是前來尋找幸福的?」


    女子還來不及開口,後頭即傳來一群聲音──


    「是這兒吧?」一名中年婦人如是問道,手指還指著診所大門。「這兒就是那家可以替人找『幸福』的診所了吧?」


    「好像是。」回答她的是一名西裝筆挺戴著金邊眼鏡的男子。


    「是就走了,還在磨菇什麽?」婦女身邊的男人嗓門蓋過沿路的車子發出的聲音。


    「爸,這樣真的好嗎?」三人身邊一直保持沉默的女子開口說話。


    「當然好,你也不想看見你弟弟被人誘拐吧!」說起「那件事」,邵父就一把火連綿燒起一發不可收拾。「好好的一個男人,竟然會跟個……」


    他隱去話尾,緊握拳頭,克製自己不要在大馬路上發脾氣,他一揮手,「快進去,辦完事就趕快回家去!」


    「是呀,是呀,趕快請這家診所的醫生治好咱們家時方的『病』,這樣我才能安心。」邵母捉緊手中的皮包,一臉的惶懼。


    上官擎和律守麵麵相覷,怎麽今兒晚上上門的生意這麽多?


    以往門可羅雀的診所人少到都蒙上一層灰塵,沒想到今天晚上一次就兩椿生意前來敲門。


    邵時荏與兄長邵時傑歎息地互望一眼,不知如何勸開父親的固執以及母親的錯誤認知,見父母親己走近幸福診所,他們也隻好跟著過去。


    「歡迎光臨。」上官擎擺出笑臉迎賓,將邵家人迎進診所後,他轉身對著那兩男一女笑道:「請一道進來。」


    「姊……」較年輕的男子遲疑地喚著女子。「我覺得……」


    齊美玲一個眼神掃過去,齊謙衝欲言的話語立刻吞回腹內。


    「走吧。」齊美玲伸手與齊謙衝兩人一人一邊,攙著老父進診所。


    「幸福診所的主治醫生一次隻能接一個案件。」律守耳提麵命,就怕上官擎發神經兩個都接,到時兩邊都落空。


    上官擎笑帶神秘,不語。


    暈黃燈光映射下的幸福診所悄悄地透進幾縷詭譎的冷芒。


    ***


    打從齊挹辰與邵時方相識,他明顯的變得積極而有衝勁──這是他的同事們說的。


    不少人都猜他是相親成功,也不少人是猜他遇到生命中的百分百女孩,想當然爾,沒有人會猜測齊挹辰有個同性戀人。


    但在他的家人眼中,這樣的齊挹辰卻在他們查覺齊挹辰有個同性戀人後全麵否定他的轉變。


    「……我知道,姊說了什麽?」齊挹辰將車子停在一幢三樓的公寓前,熄火後,將耳機塞進耳朵,下車繼續講著電話,一邊抬首往二樓某間學生套房看去,從窗口隻看見窗簾低垂。


    無聲的歎息不由得逸出,邵八成還在睡覺。早在他加班完打電話到居所沒人接時,他就有預感邵時方接完他電話後倒頭又睡。


    「她開始為你找下一個相親對象。」齊謙衝壓低聲音對著話筒說道,不敢透露他們今天去幸福診所的事。


    「是嗎?」齊挹辰麵泛苦意,但走向公寓的步伐堅定無比,「下次相親的時間?」


    活了將近三十年,他相過無數次親,「失敗」過無數次,然而,姊姊還是不放棄替他尋找對象,完成齊家傳宗接代的大業。


    「我也不知道。」齊謙衝聽出兄長語間的澀然,心不由得一軟,直想道出他們背著他做了什麽,但他終究還是忍住。「哥,你自己多保重。」


    「我會的。」目前他隻想見邵時方,平靜自己起伏的心情。隻不過,邵時方有可能賞他兩拳,然後叫他不要亂想。


    「還有……嗯……還有……」該死的!他到底要不要說呢?說了對不起姊姊,不說又對不起哥哥,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要怎麽抉擇。


    「嗯?」齊挹辰難得看見齊謙衝吞吞吐吐的模樣,唇角微揚,在二樓三間套房最裏頭的那一間門前彎身,掀開壂子,拾起安放在地上的鑰匙,開門。「有事就說,如果是缺錢用的話,我明天匯給你。」


    母親在齊挹辰十八歲時死亡,齊謙衝才八歲,父親藉著工作麻痹自己,那時已在擔任教師的姊姊齊美玲一肩負擔起全家的一切,而照顧謙衝的責任就落到他身上,是以,他對這個家中最小的小幺弟一直疼愛有加。


    而也幸好,齊謙衝沒有被他寵出驕縱的性子。


    「哥,你現在人在那兒?」齊謙衝無法吐實。


    齊挹辰是同性戀,他還是他的兄長;他無法理解為何男人會愛上男人,但他尊重兄長的性向,隻是他私心還是希望齊挹辰別走上這條路。


    「我在外頭,正要回家。」是的,回他心靈的家,他無法跟家人啟口的家。


    「哦,那哥,你自己多保重。」齊謙衝愧然地無法大聲說話,他覺得自己背叛了兄長。


    「你也是,好好用功。」齊挹辰毫不知情地笑道,伸手在牆上摸了摸,找到電燈開關,往上一扳,整間陰暗的套房煞時放亮,原本漾著些微苦意的黑眸在見著床上那團蜷起的隆起時泛柔。「再聊。」


    「嗯,再見。」掛斷電話,也阻隔了齊謙衝最後可以告白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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