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七封書信,都是年輕的巴金用鋼筆書寫的真跡,應該沒有發表過。收信人地址前後一致,都是“山西太原坡子街0號”,收信人姓名均為“趙黛莉女士”。七隻實寄信封俱在,其中兩封保留著民國時期郵票數枚,上麵分別印有孫中山頭像和蔣介石頭像。寄收郵戳依稀可辨,有“平滬”、“上海”、“北平”、“陽曲太原”等字樣,可辨認的時間為“民國二十五年”,即196年。巴金先生在信封上或寫“平快”二字,或寫“上海李緘”字樣。我得信時,七隻信封和七封信,已經分離開來,沒有原裝在一處,因而其前後順序尚需詳查。巴金先生在信尾注明時間,未見年份,僅有月日,也為這七封信的排序加了些難度,要依靠內容從容推斷。我認為七封信應是跨了年度的。要把七封信前後順序排列準確,包括與信封對上號,還望專家細識。


    我所看重者,是信件內容。七封信加起來好幾千字,總還是豐富的。我沒有涉及過巴金研究工作,仍堅持把信收藏回來,怕它們流失損壞,就是為了給巴金研究者們救得一份素材。往日收點兒東西,總是個人私好,這次則有些為著社會之意。為了熱愛和審視著巴金的人們,也為我所從事的文學工作,盡些心責吧。過去,生活在太行山深處的老太太,有些迷信卻懂得“敬惜字紙”,應是某種尊重文化的自覺。而巴金先生本人,正是為保護文史資料而力倡修建中國現代文學館的首位作家。他甚至把建成此館當作“一生最後一個工作”,說“我願把我最後的精力貢獻給中國現代文學館”,並為此致信中共中央總書記,替文學館排憂解難。巴老本人還帶頭捐出了第一筆開辦費……


    巴金先生這些信,距今七十多年風雨,仍基本上保存完好,讓人怎能不珍惜。夤夜燈下品讀,如同一位前輩作家再次向我們細敘心曲。巴金先生在信尾署名時,除首封落款“巴金”全名外,其餘六封,隻落一“金”字,更讓人倍感親切。當年,巴金先生致信黛莉一人,而今看來,則是寫給我們大家,寫給他全部讀者的。


    趙黛莉這個名字,很可能不是原名,應是一位讀書女生,崇尚新生活、新風氣,自己起了好聽的名字來用,就像如今網友們很少使用真實姓名那樣。我們可以推想,在閻錫山治下的太原府,渴求新思潮的知識女性趙小姐,讀過巴金作品之後,產生強烈共鳴,心潮難平。她不滿於舊家族窒息的空氣,傾心致信作家,用了這個浪漫的名字,而這位少女顯然頗多才情,信寫得又真又好,否則,年輕的巴金也不會給一位讀者頻頻回複七封信。這時,巴金先生三十來歲,尚未與蕭珊女士結合,正處在準備戀愛抑或戀愛初期。事實上,蕭珊女士與黛莉一樣,也是讀了巴金作品,用書信方式走近巴金的。


    所收第一封信,紙質薄而堅,信紙上端印有三行紅字,首行字體大些,為“文化生活出版社”,與信封上中英文印刷地址相一致。次行字小,為“上海昆明路德安裏二十號”,末行是“電話:五一五六零”。我最初見到信,便是這一封。當時,聞說有巴金舊信,我還不大相信,如今古董市場造假,絕技橫生,一笑而已,待看過信封、信紙、郵戳、郵票,始斷為真。當時,在我記憶中,僅知巴金從日本歸國後,曾在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做過總編輯,還做過《文季月刊》主編,一道工作的有靳以先生等人。據此,細察陳舊發黃的信紙,覺得極難偽造。後來見到全部七封信,其中有五封信是文化生活出版社信紙;有一封是“開明”信紙;還有一封是《譯文》信紙,紙質厚些,日久發脆,損字較多的也是這封,其上還有一句白話廣告語,謂“介紹外國文學與藝術的月刊”,印有地址為“上海拉都路二八六弄一二號”,“電話:七四**一”。所有這些,都佐證了這批文件屬於真品,行話叫是老的、對的。更關鍵處,在於手跡與字體。巴金手書成篇,還有許多繁體字,他人幾乎無法模仿,除非照著印,寫是寫不成的。行話稱一眼貨,或曰大開門,取開門見山,毋庸置疑之意。當然,真正不可偽造者,還是信的內容,這是誰也編不出來的,因為巴金擁有一個與他人大不相同的獨特思想世界。第一封信,前後兩頁,巴金先生以橫寫完成。其餘六封信,皆為自右而左豎排豎寫。


    現在,我們可以閱讀第一封信了。抬頭一句,巴金把少女趙黛莉稱作“先生”,給讀者以足夠尊重。全文如下,內中做“0”處,應是缺字或辨識不清之故一一


    黛莉先生:


    信收到了,謝謝你的好意,費了你好些時間來給我寫信。你的信給我帶來一點慰安,一些鼓舞,我決不會怪你。你十二歲就讀了我的《砂丁》,那太早了。我想到那事情心裏很不安,不該拿那慘痛的圖畫來傷害你的孩子的心靈。


    你在十六歲時讀了《家》,我知道你會喜歡它,因為那主人公正是一些和你同樣的青年。他或她有一顆純白的心,有一個對於正義的信仰,愛一切需要愛的人,恨一切人為的、不合人性的傳統。


    你說你認識琴,我想大概你在琴的身上看出了你自己的麵影。你姐姐也是的。不要說你沒有機會看見琴,你自己也許就是一個琴。琴有她的弱點,但是合於人性。我現在正著手在修改《家》,而且不久就要寫《群》了。我去年寫過幾頁,以後又擱了筆。所以,倘使你不介意我永久擱筆,你一定會高興我告訴你這個消息。


    我有許多話要和你說,譬如談生活,談文章,都需要不少的話語。但是請恕我,我一天很忙,心又亂,所以不能多寫了。我―天總得回口幾封信,而且我又是個出名不會寫信的人。


    不要“崇敬”我,我是一個極平凡的人,而且我也幼稚,甚至有不少的孩子氣。


    祝好


    巴金四月二十夜十二時


    在全信末尾,巴金先生又補寫了一句:“以後來信可直接寄到文化生活出版社。”由此可知,趙黛莉此次去信,很可能寄到了別的什麽地方,也說明巴金先生願意收到趙黛莉新的來信。


    我尚難判斷,這封信該有哪些研究價值,隻是處處感受到一位作家對於陌生讀者的深切愛心。“愛一切需要愛的人,恨一切人為的、不合人性的傳統”,話語凝練,頗多力度。巴金先生


    巴金先生的心是悲憫而敞開著的,他不安於自己寫出《砂丁》來,擔心那慘痛圖畫會傷害到孩子們。


    在195年《寫作生活的回顧》一文中,是這樣表述其意的:“一切舊的傳統觀念,一切阻礙社會的進化和人性發展的人為的製度,一切摧毀愛的勢力,它們都是我最大的敵人。”這些話,在致黛莉信中得到簡練使用。到了1949年以後,巴金始將“人為的製度”這個說法,改作“不合理的製度”來表述。我以為卻是原先的表述更銳利、更精確,人治的社會製度必須改革呀!而合理與不合理,則不好講,定位坐標不同,是否合理的結論也就不同了……


    巴金先生的心是悲憫而敞開著的,他不安於自己寫出《砂丁》來,擔心那慘痛圖畫會傷害到孩子們。


    信中所指《砂丁》,是巴金先生一篇早期中篇小說,成稿在191年,取材於艱辛的底層工人群體。我沒有讀過《砂丁》原作,隻是從李存光、陳丹晨等先生的研究文獻中得知,巴金在那一時期,曾經到浙江長興煤礦,深入礦井工作麵,體察窯工們的勞作。他下井前不久,這裏發生了一次瓦斯爆炸,死去十五名礦工,情景慘烈。此後,一位雲南留日青年黃子方,又向巴金細述了雲南個舊錫礦中淘砂工人的悲情。講到“砂丁”們被五塊銀元騙到礦山,在暗無天日的礦井裏,同牛馬不如的悲慘生活相抗爭,自發組織了拚死逃生行動,又橫遭鎮壓。巴金據此寫出悲憤的《砂丁》。作品筆調沉鬱而絕望。他反對當局的暴力,控訴血腥鎮壓,站在無政府主義者的革命立場,痛斥正在興起的資本主義秩序。這部《砂丁》與不久後完成的《萌芽》,是巴金少有的兩部反映底層工人生活的浸淚之作。次年初春,巴金在回顧去歲時寫道,“奮鬥、孤獨、黑暗、幻滅,在這人心的沙漠裏我過了一年”。秋天,巴金北上旅行,在青島沈從文寓中小住,又在這裏為《砂丁》寫了序言。在這篇《序》中,巴金說:“我是把一個垂死的製度擺在人們的麵前,指給人們看:這兒是傷痕,這兒是血,你們看!”


    偏偏如此慘烈的一篇《砂丁》,竟讓一位十二歲的山西小女孩趙黛莉讀到了。巴金於心不安,在信中致歉:我不該拿那慘痛圖畫,來傷害你的孩子的心靈。


    在“文化大革命”中,《砂丁》被當作巴金“汙蔑工人階級”的壞作品,遭到猛烈批判。及至晚年,巴金先生還寫過一篇關於《砂丁》的創作談。


    信中談到了曾經擱筆又即將再寫的《群》,這是巴金先生191年在《家》的後記中做過預告的一部書。當時曾說要把這部《群》作為《激流三部曲》的第二部來寫。巴金先生決計,“寫一個社會的曆史,因為我的主人翁是從家庭走進到社會裏麵去了”。從這封信中可見,這部叫做《群》的小說,果真寫過開頭,隻是後來被作者放棄了。查閱手邊史料,皆沒有提到巴金有過一部作品叫做《群》。


    從李存光先生的研究中可知,巴金在預告這部書之前,確實有過一種“群”的感動,乃至於196年致黛莉信中,還念念不忘。這是因為,198年以後,福建南部特別是泉州一帶,成為年輕的無政府主義者們一個重要的活動區域。吳克剛、麗尼、陸蠡、魯彥等幾十名新青年,在那裏創辦新學,普及教育,宣傳無政府主義的革命主張,組織工人反抗資本家的鬥爭。其中吳克剛擔任高中學校校長,是巴金留法的同學。巴金始終向往那裏,曾於190年秋、19年和19年初夏,三赴泉州相聚。巴金盛讚這群為信仰而戰鬥的人們“從家庭走進到社會裏麵去了”,這群青年“忘記了自己的健康,忘了自己的家庭,他們隻知道一個責任”。有胡景敏先生分析說,當年巴金認為,無政府主義理想在中國的實現,一是借鑒法國和俄國大革命,走一條民眾暴力的道路;二是借鑒英式的“總同盟罷工”進行鬥爭,壯大工人力量,推進革命巨瀾。據此,巴金曾經回憶在泉州參加這種職業革命的生活,極富吸引力:“白天在荒涼的園子裏的草地上,或者寂寞的公園裏涼亭的欄杆上,我們興奮地談論著那些使我們熱血沸騰的問題。晚上我們打著火把,走過黑暗的窄巷,聽見那帶著威脅似的狗吠,到一個古老的院子裏去捶油漆脫落的木門。在那個陰暗的舊式房間裏,圍著一盞發出微光的油燈,大家懷著獻身的熱情,準備找一個機會犧牲自己。”“在這裏每個人都不會為他個人的事情煩心,每個人都沒有一點顧慮。我們的目標是群,是事業,我們的口號是坦白。”請看,巴金曾經就是這樣一個激進青年。而從190年開始,在辛亥革命前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最先輸入中國的西方思想,就是無政府主義,亦稱為“安那其主義”,吸引著大批熱血青年,影響了上世紀兩三代中國知識分子。簡單地說,安那其主義和李大釗等人引進宣傳的馬克思主義,看去有不少相似處,又很不相同。在中國,散落著幾十個無政府主義團體,要真正成就大業,是無比艱難的。而巴金卻被這個信仰所推動,為著這個“群”而激動,是這種精神的力量,支撐著巴金寫作的信念。


    巴金先生致黛莉第一封信,讓人聯想到許多曆史場景,令我難以平靜。(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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