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過頭來,談談這批書信的來曆。


    004年底,我返回山西太原,自閉在省作家協會寓中,關門研寫晉東南“文化大革命”血火之戰。太行山腹地,凝結著我少年生活的全部。005年和006年,我集中兩年時間,寫完了這部非虛構作品《犧牲者》,成稿八十萬字。如前所述,寫到躁累時,我漫步古董市場,權作課間歇息。


    太原城不大,古玩市場不少,堪居全國省會城市之首,不讓京都。從南向北來,有大營盤市場、南宮大樓及周末地攤、棉花巷古玩城、文源巷老店、省文聯大樓一二層、大中市交易區、解放路頭道巷等七八處,另有文廟老市尚存,生意比別處蕭條。這一日,應在《犧牲者》即將殺青的006年冬,我無端地去了文廟。此地店鋪稀疏,隻剩下七八家堅守。外省淘寶者幹脆不知此地,抑或極不重視這裏,提著大錢包上了別處。


    古董商人趙從平,年過六旬禿了頂,脾氣還是一個倔。在路邊經營一家小店,坐南朝北。店內用櫃子隔開,前頭大些搞經營,


    古董商人趙從平,年過六旬禿了頂,脾氣還是一個倔。


    後頭小些可睡覺。店名叫做立玄齋,門牌為文廟二十二號。房門半掩著,探身望望裏頭,一盤象棋散放在當地,架上貨色一目了然。老趙一聲髙叫:作家,進來殺一盤!


    我與他沒有深交。往日殺過幾盤棋,他也是個敗。今日閑談之間,老趙忽然想起什麽,竟向我請教巴金的情況,並問及巴金寫的東西是否值錢。我心有所動,嘴上卻要輕慢些:巴金?南方作家吧,咱這邊的人對趙樹理更熟悉哩。老趙表示他存有巴金舊日東西,說我這個當作家的理應感興趣。


    我忍住好奇心,依然輕描淡寫:那要看是巴金的什麽東西。老趙的回答令我震驚:巴金寫給情人的老信嘛!我調笑他,笑他無中生有。老趙便有些生氣。主客二人真真假假一番切磋,老趙終於從後隔間取出一冊破舊雜誌示我。前述巴金那信,便散夾在雜誌中。


    詳察信件,我心大驚,言語中強裝淡泊:這是作家給一個讀者的普通回信。這些舊信多了去了,怕是不上價哩。


    老趙多少有些掃興,隨即說出一句使我更加震驚的話:這是一封,一共七封哩!然後,他眼鏡後頭那雙小眼睛,狡黠地盯著我。有行話說:褒貶之間是買家。倘若你不買,也就不必對文玩展開評價了。


    老趙原是太原一家兵工廠的下崗工人,經營古董差不多二十年了,早在府西藝苑地攤時期,我就認識他。今天,他還是猜到了我的心意!他之所以僅向我展示一封信,用意便是考察我的興趣。隻要我對其餘六封信提出欲求來,我的購買傾向也就顯露出來。從而他將不斷地誘惑你,勾引你。


    故而我強作鎮定,做無意追問狀,倒背雙手,欲走非走,似告辭且逗留,又言及彼此棋藝雲雲。為日後便於跟蹤此事,我以訂金方式,買他一隻失去了基座的清晚期紅木大立鏡,卻又讓他設法把基座配齊,以保持聯係。臨行,仿佛我有了一個新想法,隨口提到:我在北京有位朋友,好像是研究巴金的,你慢慢把七封信整理出來,說不定我送給這朋友算了,也許人家會有什麽用呢。言下之意:我自家對此並無興趣,可買可不買,惝若價格便宜,不妨轉贈友人。


    晉商傳統深厚,行內少有笨蛋。老趙也以無動於衷未置可否的態度,回我:再說吧,再說。


    辭了文廟,回房枯坐,食不甘味了。說到底,咱還是差錢,生怕他喊出一個高價來。


    從那兒以後,我北京、太原兩頭跑,時斷時續與這位趙從平先生保持著交往。對巴金的信,也前前後後讀了五六封,又無端買下他幾樣東西。如清晚期一隻大號水仙花盆,本來我就有一對兒,這時也買了,隻當留著送人。二趙之間展開了一場冷戰,內心裏明白事由,嘴上卻不說破。還有兩次,我故意晚些去見他,以便到了飯點請他共飲。這家夥喝高之後,竟放出話語道:趙作家夠意思,咱也不含糊,下次,等我把第七封信揭裱利索,統統送給你玩去吧!侃得我頭昏腦漲找不著北,連連誇他真豪邁。二人相互間老趙老趙地叫著親熱,終於到了攤牌開價這一天。這一天,商人老趙還是喊出了一個令人無比憤怒的高價位。他說:本來一封信一萬就是七萬,看在老主顧分上,你給五萬拉倒。


    我定定神說:可把我嚇住了,你接著做夢吧!二人繼續冷戰下去。我當然不甘放棄,隻是擔心東西落入其他什麽人手中,就再也見不著了。而我悶頭苦寫《犧牲者》整整兩年,加上之前搶救采訪一年,三年間沒有一分錢進賬,還花費不少,當下確實拿不出五萬元來。我心裏有數,甩給他三萬,他也就賣了。然而那時我正氣惱,像個少年人似的,不想再理會他。平心而論,巴金早期舊信七封,實寄信封完整無缺,五萬元並非太離譜。眼下一個流行說法,要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這些信,當屬好東西。我的想法,在上世紀中國新文學運動史上,巴金先生極富個性,作品影響了幾代人,特別是《家》。他從一個狂熱的無政府主義革命者,轉向文學人生,且橫跨幾大曆史時期,最終寫出講真話的《隨想錄》,提出建立“文革”博物館,思想變化深廣,在老一代知識分子中極富代表性。1946年前後,毛澤東在重慶與巴金會麵,毛澤東上來就講:奇怪,別人說你是個無政府主義者啊!巴金竟然說:是的,聽說你從前也是。誰也不是天生的馬克思主義者。


    在革命和舉國公有製之前,中國人包括所有青年,完全生活在以家族為主體的時代中,無法越此雷池半步。巴金的《家》及其一係列早期作品,震撼了億萬家族青年,深刻地影響著整個傳統社會。正因為這樣,才會產生數不清的趙黛莉之信。而今,對巴金深入研究,其重要性和豐富性並不亞於研究魯、郭、茅、夏、老、曹等作家,研究方向和方法也亟須調整與修正。因此,巴金寫於上世紀三十年代的多封信件真跡,且從未發表,其價值怎樣評說也不為過,這是我的觀點。倘若按照古董商人的世俗說法,亦有其參照之理。趙從平曾對我講:咱讓人到網上查了,巴金去世震動太大啦,全國政協副主席,就是黨和國家領導人嘛!對了,他還在全中國你們那個協會裏頭當了幾十年主任哩。我糾正他說,叫主席。趙說,反正是你們當中最大的幹部吧。


    我苦笑道:也對。


    老趙一拍大腿:甚叫也對,就是!巴金就是你們最大的官兒!


    幸虧他不知道,天上還有一顆小行星,是以巴金名字命名的,否則他更有話說!


    他不想便宜給你信,我毫無辦法,非常無奈。


    且讓我們鑒賞一下,巴金先生在第二封信中,又寫了些什麽。信紙上方印有“譯文”等字樣。紙質變脆有損。不知為什麽,巴金先生在抬頭省略了稱謂。全信為豎寫兩頁:


    快信收到。我是一個充滿著矛盾的人,所以我的文章也是的。我在生活裏追求著光明、愛、人間的幸福,我在文章所追求的,也是這個。但我行為卻常常不能和思想一致,這是社會環境使我如此的,所以我不是一個健全的人,也不是一個幸福的人。


    你想研究文學,倘使你的性情近於這一麵,那自然也是可以的,你的信正是0000。然而我會告訴你,應該熟讀一些書,我有好些朋友就沒讀過舊書。我覺得你應該升學,我給另一個十八歲的孩子寫信,也說過這樣的話。社會太黑暗了,人情太複雜了。你隻是一隻羽毛未豐的鳥,你還不能夠在自由的天空裏飛翔,因為在那裏有無數老鷹在等著啄你。一個人要走進社會,最好得具有更多的技能和學問。倘使你在這樣年紀就拋棄了那個可以培養你的能力和機會,就得不著了,所以你得聽我的勸告,等候著將來。你不要老是想到犧牲,你也得有些享受。一個十七歲的女子,也應該過些快樂的日子。


    你為什麽寄錢來呢?這真使我有些受窘了。你要什麽書,我隻要找到,就可以寄給你的。現在我不寄還你了,怕你不高興。我給你訂一份新出的《文季月刊》,以便好好地度過會考。但那些鬼文章,朋友們老是逼著我寫文章。你看,我又寫了《春》這部作品。口口就不容我有時間寫信。我總沒有從容的時間寫過一封信!下次再談罷。祝好


    金五月二十五夜


    此信距第一封信剛出一個月。信中說,“我又寫了《春》這部作品”,應是指《春》隨著《文季月刊》的創刊開始連載,而不是說已經寫完了《春》。《春》的最後完成,要在198年月,次月巴金在開明書店把書稿校改完畢,與靳以離開上海轉赴廣州而去。


    從信中“我給你訂一份新出的《文季月刊》”一語推斷,此信隻能寫於196年。有史料表明,巴金和靳以是在196年6月將《文季月刊》創刊號推出的。到次年初,該刊在出版了七期時,被當局查禁。巴金先生在後邊的信中還將提到這件事。《文季月刊》僅僅存在了半年時光,卻非常了不起,它首次登載了巴金名著《春》的前十章,還發表了曹禺的劇本《日出》和魯彥的長篇小說《野火》。《日出》一經發表,很快引發了《大公報》等社會傳媒的熱烈討論。短短七期刊物中,集合著諸多名家,如沈從文、蕭軍、蕭紅、蕭乾、蘆焚、羅淑、張天翼、淩叔華、劉西渭(即李健吾)、蔣牧良、何其芳、卞之琳、李廣田、蹇先艾、麗尼、陸蠡等。


    《文季月刊》還與《譯文》、《作家》等刊物一道,共同發表了《中國文藝工作者宣言》,成為現代文學史上一件大事。巴金參與了這份宣言的起草,由魯迅改定文稿並帶頭簽名,發出了抗日救亡的強烈呼籲。從另一角度看,這份宣言,又是上海兩大革命文藝陣營發生裂痕的繼續……


    巴金往太原寄發了《文季月刊》,使得遠在內陸省份黃土高坡的黛莉們,成為這些名家名作的第一批讀者。


    這封信使用了《譯文》社信紙,亦有出處。《譯文》是由黃源先生主持的一份“介紹外國文學與藝術的月刊”。巴金致黛莉此信前二十餘天,即那年5月日,黃源先生在上海聚會,為《譯文》複刊請客。魯迅先生在當天的日記中載:“譯文社邀夜飯於東興樓,夜往集者約三十人。”巴金也參加了這次活動。在當時,巴金與《譯文》黃源先生過從甚密,時有翻譯作品問世。他使用了《譯文》信紙,也就毫不奇怪了。


    這封信卻仍然使用了文化生活出版社的信封。可喜者,信封背麵完好地保留著兩枚民國郵票,上印孫中山先生頭像,麵值五分。餘第六隻信封,郵票亦在,保留三枚,兩枚為麵值二分的孫中山頭像,一枚為蔣介石戎裝半身像,麵值一分。總共五枚民國票,品相完好無損。


    自此信始,巴金先生在落款時,僅用一個“金”字。在信中,給我深刻印象有兩點。一是巴金先生感歎於自己的行為“常常不能和思想一致,這是社會環境使我如此的”。看來,社會環境與作家思想存在差異並造成痛苦,曆來沉重。這一點應是謂己;第二點則是憐人:巴金先生擔憂“羽毛未豐”的少女們過早地走向社會,“還不能夠在自由的天空裏飛翔,因為在那裏有無數老鷹在等著啄你”!社會太黑暗了,人情太複雜了……少女黛莉會不會聽取巴金勸告呢?(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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