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雨濃半跪在地上,小心地把他扶起,在懷裏把他翻過來,才看到他的腹部插著把匕首。衣服和匕首都已被淋漓地染紅。


    “哥?哥……”他小聲地叫,手心裏全是冷汗,抖著摸摸他的頰,小心得像是生怕把他吵醒。“我是小雨,你聽得到麽,哥?”


    江漓也沒見過這種場麵,嚇呆了,手忙腳亂地要打電話叫救護車。王燁急聲說:“不行,已經流了這麽多血,等不到救護車來了,我們直接上醫院!”


    也許是聽到了周圍的響動,沈煙輕滿是汗水痛苦的臉上眉頭皺了起來,低低地呻吟了聲,微微地睜開了眼:“小……雨……”


    “噓,別說話了,我們去醫院。來。”像在哄他一樣的輕柔語調,沈雨濃調整了一下姿勢,小心地一使勁,將他打橫抱起來。王燁想伸手接過,被他瞪了眼,隻好飛跑著去開車。


    後來說起這個場麵,江漓說就好像看到了“力拔山兮”的項羽,王燁也笑,說就是他也沒把握能把沈煙輕一把橫抱起來,因為以沈煙輕的高度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抱得起的。以前就算是d高那次救他都隻能半拖著他出門,小雨書生還真是真人不露相。說得沈煙輕直翻白眼,沈雨濃就在一邊安靜地笑,最後才解釋了句,那是給急的。


    急得六神無主,哪還會去想抱不抱得起來的問題。就算明知最後手臂會廢掉,他也一定會抱。當時的眼裏隻有浴血的你,隻有那把閃著寒光的匕首。


    王燁把車啟動調了個頭,剛打算開進去,就看到沈雨濃抱著人衝了出來,空手的江漓竟然還追不上他,給落在後麵。


    於是他趕緊又把車頭調回去,江漓從後麵趕上來,給他們開了車門,上了車火速開往最近的醫院。


    車上王燁拿了條毛巾出來,給沈雨濃壓住傷口。即使這樣,血還是在慢慢滲出來。沈雨濃的手抖得幾乎抓不住毛巾,劇烈地喘息,臉色跟沈煙輕的一樣煞白。江漓見狀,伸了手過來幫他一起壓住,低聲說:“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這麽平穩而肯定的語氣,讓人不由自主地慢慢定下心來。沈雨濃抬起頭,對他感激地點點頭。第一次,他覺得這個看起來文弱的江漓也許是他們中最堅強的那個。


    “這邊這邊!”護士一迭聲地把他們引到急症室,沈雨濃把人小心地放在病床上,急症室醫生趕過來把他推到一邊,仔細檢查了情況,吩咐立即準備輸血和手術。


    之後的情形,隻能用“兵荒馬亂”來形容。沈雨濃死死跟著沈煙輕的床,不管是在急診室還是被送到手術室,他安靜地等在外麵,任誰跟他說話他都不動。王燁和江漓被支來支去地繳費,王燁先交了輸血的錢然後跟著護士去取了血回來才在手術室外麵跟沈雨濃碰上麵。沈雨濃看到就他一個,問江漓呢。他指指外麵說現金不夠,江漓去取了。


    沈雨濃輕輕地點點頭,有些疲倦露出個淡得幾乎看不到的感謝的笑:“多虧有你們在。”


    “行了。不用跟我來這套。”王燁揮揮手,拿出支煙,忽然看看禁止吸煙的標語,又放了回去。耙了耙頭發,在旁邊的位子上一坐,咬牙切齒地念叨:“哪些小兔崽子幹的,給我查出來,一個也別活!”


    “算了吧,你讓他們別再來招惹我哥就行。以殺止殺不是解決的辦法。”


    “哼!哎,不是我說,通常要誰的那個給人動成這樣了,誰不想著要把動手的碎屍萬段啊?嘿,可我瞅你似乎還挺有愛心,挺能放過人家的啊。”


    沈雨濃不是沒聽出他的諷刺,淡淡掃他一眼:“我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隻要他能平平安安地從裏麵出來,誰我都可以原諒。”


    王燁盯著他看了半天,齒縫裏擠出兩個字:“天真!”


    沈雨濃沒理他,把頭轉過去繼續對著手術室的門。他坐了一會兒,又坐不住,慢慢踱到走廊盡頭的門後伸出去的陽台抽煙。


    過了一會兒,手術室突然打開,一個護士匆匆忙忙跑出來喊:“病人家屬,誰是病人家屬?”


    “我、我!”沈雨濃連忙站起來。


    “你?”護士突然看到一個外國人站在麵前,很懷疑地上下打量,眼神裏就透出一個疑問:你從哪裏看起來像是那個病人的家屬啊?


    沈雨濃慌了,趕緊跟著用廣東話說:“是,我是的。我是他弟弟。他現在怎樣了?”他們外公外婆是梧州人,從小進進出出聽的都是白話(粵語),所以多的不敢說,簡單的還是應付得來的。


    護士忽然聽到他說廣東話,還怔得閃了下神,這時王燁看到情況也跑回來了,一邊幫他作證:“他真的是病人的弟弟,我是他朋友。剛才跟另一個護士小姐送了血袋進去的。是不是還要我們準備些什麽?”


    護士看到王燁,就認識了,點點頭:“嗯,刀拔出來了,但病人失血過多,血袋不夠用。你們誰跟我拿單子再下去買吧。”


    王燁點頭正要說“我去吧”,手術室的門又開了,這回出來個醫生,一手的血,倒是說的普通話,衝護士喊:“再加800ml!”


    護士為難地回頭:“我們平時沒儲備這麽多血,我怕下麵的不夠了。”


    醫生一愣,也有點慌了神,想了想說:“那有多少拿多少,剩下的讓血站緊急調過來!現在血壓過低,術後用血跟不上,病人一樣很危險。”


    “哦。”護士一拉王燁,“跟我走。”


    “等等。”沈雨濃叫住那個醫生,“還差多少?用我的!我是他弟弟,我們血型一樣。”


    醫生也一樣給這個外國人嚇住,不相信地不住打量他,急得他抓著他的袖子:“是真的,我也是a型,我是他弟弟!我輸血給他,要多少都可以,快快,你們別愣著啊!”


    醫生回過神,沉吟了幾秒,示意護士:“先把血袋送上來,再帶他去驗血,好了之後直接帶進來。”說完對沈雨濃點點頭,“現在手術快動完了,還算順利。病人體質不錯,你們不用著急。”說完才轉身進去。


    護士帶著兩個人下去,邊走邊對沈雨濃說:“不過是輸個血,不會很痛的。”


    “我不怕痛啊。”沈雨濃愣愣地答。


    “那你哭什麽?”護士瞟他一眼,“周醫生都說手術順利,你們不用擔心啦。”


    沈雨濃怔住,呆呆地接過王燁遞來的紙巾,才發現自己滿臉的淚。王燁拍拍他的肩,對護士認真地說:“他真是他弟弟。”


    護士又忍不住看沈雨濃,不知怎麽臉紅起來,“哦”了聲。


    連她都看出來了,沈雨濃的淚水是在反複對他們說著“我是他弟弟”時滑下眼眶的。


    我是他弟弟。真的。


    ***


    透明的管子連接著兩支手臂,深紅濃稠的液體緩緩地從這一頭流向那一頭。


    沈煙輕的麻藥還沒退,臉色蒼白,雙眼緊閉,連嘴唇都毫無血色。沈雨濃一直側著頭看著,眼淚止不住地從眼角滾下來。兩張病床挨得近,他的手輕輕握著沈煙輕的,仿佛此刻就已經站在天崩地裂之前。


    哥,我們現在真正的血脈相連了,再沒有人能把我們分開,對不對?


    護士推開門,正看到自稱是病人弟弟的那個年輕的外國人腰彎得很低,貼在病人耳邊低聲說著話。那個姿勢,是如此親密,她不由不好意思了一下,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沈雨濃也看到了她,站直了身,對她和善地笑笑:“要給他換藥麽?”


    “呃,是。不過如果你有事,我就待會兒再來。”


    “不,不用。我已經說完了。”


    “呃,病人還沒清醒,這麽說話他未必聽得到吧?”護士怕他不了解麻醉過後病人卻沒蘇醒的事並不是不可能的,趕緊解釋。“如果很重要,又不介意的話,我可以代為轉達。”她知道這個男孩子要出國了,所以這兩天一直陪在他哥哥身邊,寸步也沒離開過。現在這個樣子,外麵又站著兩個外國人,大概是到了不得不走的時候了吧。她同情又遺憾。這幾天看慣了兩個帥哥的畫麵,才知道賞心悅目這個詞的真義何在。


    沈弟弟不僅長得帥,而且很有禮貌,家教非常好,負責的護士沒有不喜歡的。你看就這麽笑一笑,就感覺一顆心都要飛出來。


    “謝謝。”沈雨濃對她笑笑,看著沈煙輕平靜的睡顏輕輕地說,“不過我知道他聽到了。我說的話他都能聽到。”說完又握了握一直包在掌中的手,才把它小心地放進被子裏。


    看護士把托盤在一邊放好等待,他最後說:“我媽媽不在國內,她那邊的通信不太好,我們也一直沒敢通知她,怕她擔心。還好現在危險期也過了。我們還有些朋友會經常過來看看,可是人家也有工作,我們家裏也沒什麽人在這邊了,所以還是要麻煩你們多照看他一下。住院費和藥費我都已經交好了,還有這個,”說著從口袋裏拿出一個信封,有些靦腆地遞過去,“不好意思,我不太懂這個,也不知道多少才合適,但還請……”


    “不不不,不用不用。”護士紅著臉趕緊推卻,“這是我們的工作本分,你不用……哎呀,真的不用。”一直把他的手和那個信封推回去。看他有些尷尬的樣子,豪爽的護士小姐叉著腰:“你別聽外麵的瞎傳,我們還不至於這麽沒人性。難道你以為我們沒收到紅包就會虐待你哥?”沈雨濃趕緊搖頭,“你算是走運了,是塞給我,要是塞到周醫生那裏,不把你罵個狗血淋頭不算完。不過你還真是不懂瞎來呢,隻見過手術前塞紅包給醫生的,還沒見誰開完刀了塞給護士的,哈哈哈,你這洋鼻子小孩真是好玩!”


    因為長相和好脾氣而被護士們放肆地亂取了綽號的“洋鼻子小孩”被數落得臉紅通通的,隻好把錢收起來,不好意思地說:“那、那就麻煩你們了。我走了。”


    “嗯。過兩天他應該能醒過來了,你到時候可以給他打電話。”護士姐姐笑眯眯地對他揮手告別。


    沈雨濃低頭笑笑,小聲地說了句:“他說過我走了之後就不接我電話的。”聲音很低,護士也沒聽到。


    走到門邊,他想想,還是回頭又看了一眼。護士正掀開被子,把沈煙輕腹部的紗布解開,就聽到他的聲音輕輕地傳來:“我很快就回來。”


    你醒了,我就回來了。


    ***


    沈煙輕醒來的時候是沈雨濃走後第二天。


    是時王燁和江漓都在。王燁還在跟醫生討論他一直沒有蘇醒的原因,醫生一再對他保證病人身體狀況良好,傷口愈合也很正常,所以未能蘇醒從某種程度上說還是促進傷口靜養得宜的一個條件,就聽到江漓驚喜地叫了聲:“醒了醒了!”


    大家齊齊望去,看到已經緊閉了三天的丹鳳眼慢慢睜開了。


    “福大命大啊你!”王燁靠在窗邊數落他,“叫你別用翻蓋手機你不聽!現在知道了吧?連打112救命都來不及!不是我們及時趕到,哼哼!”


    “關手機什麽事?你別借題發揮好不好?神經!”沈煙輕躺床上冷冷地給他個白眼,瞟了眼坐在他床邊削蘋果的江漓,“江漓你的那個手機扔了沒?天天給人在旁邊旁敲側擊嘮嘮叨叨你不嫌煩啊?”


    江漓抬起頭來看看王燁,又低了頭繼續削蘋果,嘴角掛起一個笑。


    “看看,你才福大命大啊!”沈煙輕又指著王燁,“這麽逆來順受兼收並蓄的稀有品種你還挑?不過是個舊情人的紀念品而已,你記仇啊要記一輩子?”


    “切!你才神經病!我在說你,你扯上他幹嘛?”王燁不屑地瞥他,“不過我可告訴你們,翻蓋手機真的很麻煩,別看平時夠眩夠酷,等到真出事的時候你根本來不及也沒力氣去翻那個蓋。這次就是個教訓知道嗎?而且手機要記住設報警快捷鍵,現在社會治安這麽不好,萬一有事……喂,你們——”


    那兩個人根本沒理他,已經自顧自聊開了。


    “……他經常這樣婆媽?”


    “以前還好,就是最近……”


    王燁氣得一屁股坐上他的床尾:“哎,我說你們怎麽這麽不識好人心?”


    “哎,我說你別坐我腳上行不行?”沈煙輕在被子裏踹他,不小心扯到傷口,禁不住呲牙咧嘴的。


    王燁趕緊站起來:“喂,沒事吧?要不要叫護士?”


    沈煙輕捂著傷口深吸了幾口氣,慢慢平複了。“行了,你別再來了,有椅子你不坐!”


    王燁乖乖挪了個地方,沈煙輕才問:“你們公司那邊怎麽樣了?”


    “還能怎麽樣?有關部門正在查呢。公安局,海關,”說著習慣性地掏出煙,忽然想起來,又隻好放回去。“該查的都在一項項查,我都已經被請去喝過茶了。”


    “那怎麽樣?”


    “還能怎麽樣?你收集的證據這麽確鑿,我除了努力配合人家難道還能翻案麽?”


    “哎,沒連累到你吧?我可把你的部分都剔走了。而且我還跟人說了,你是我的線人。”


    “是啊,謝謝你害死我了!”王燁作狀地對他拱拱手,“現在我在道上的名聲臭不可聞,人人都恨不得來斬我一刀,本年度罪大惡極反骨精英非我莫屬了。”


    “你別誇張了,可能麽?”沈煙輕露出個鄙視的表情,“我怎麽可能給你留下這樣的把柄?證據是證據,你的那部分我處理得清清楚楚妥妥當當的,該你的一樣也不會少,但你頂多也就是個協從,隻要配合調查,就沒你什麽事了。再說東西我不也沒全給他們麽?”


    “法院你家開的啊?說得輕巧!我告訴你,如果我進去了也還好了,就怕個個都有份,唯獨沒有我。那我就是天天住地下掩體也別想睡得著了!”


    沈煙輕望著他笑,眼睛彎彎的,笑得他心裏發毛。“你笑什麽?”


    他不理他,接過江漓削好的蘋果,對江漓說:“哎,江漓,武俠小說看過吧?舉凡那種滅門慘案,不管多慘絕人寰雞犬不留血流成河,必定被走脫那麽一兩個的……”


    “哦,我知道。”江漓一根手指指著他,笑得像孩子,“就是那種在忠仆的掩護下,小主人從地道逃脫,然後進到江湖學得一身蓋世奇功,又殺回來找凶手報仇的對不對?”


    沈煙輕咬著蘋果笑嗬嗬的:“不用後麵這麽複雜,到走脫那裏就好了。”說著指著王燁,“知道這誰麽?——忠仆。”


    江漓茫然地望望王燁,有點明白了:“那小主人是誰?”


    “小主人是誰啊,燁哥哥?”沈煙輕忽然對他做出個小女生歪嘴笑的可愛表情,仿佛從誰那兒學的。


    王燁煩躁地一擺手:“別扯小女孩進來,根本沒她什麽事!”


    “哼!你夠黑白分明的啊!”沈煙輕把笑容一收,“不過別怪我說得太明白,別管她做沒做,隻要她是你們老板的女兒,就別想沒什麽事!樹倒猢猻散,你們老板做的虧心事多了,就算現在漂白也別想連過去的債一鍋漂了。這麽多人就在等著他倒呢,這不還有一句話叫‘牆倒眾人推’麽?這回他鐵定是跑不了了,你們公司的那幾個高層,一個都別想跑。你雖然做到分公司經理,那也就還是一打工的,身份上算是不上不下。但你們老板欣賞你,那小女孩又喜歡你,隻要她爸進去之後,她一心要繼續跟著你做你的花癡小秘書,你又願意全心照拂,她爸感激你還來不及呢。你以前幫過他們,那是做小弟,真正的機密都沒參與……”


    “嗬,這樣都行?虧你掰得出來。謝謝哦。”


    沈煙輕瞪他一眼,繼續:“隻要你們老大願意這麽幫你開脫,這案子牽扯不到你什麽事。外麵的人?他們知道什麽?我就一實習小記者,不知天高地厚想挖點新聞,不巧又跟你認識,所以想辦法從你那兒撬了兩片瓦下來而已。警察覺得有問題,那是他們鼻子尖,關我們什麽事?”


    “那是,”王燁邊笑邊點頭,“反正這麽無辜的你也受過教訓了是吧?”


    “嗬嗬,你說如果你們道上的人真要宰了誰,會把刀插人肚子上?”言下之意竟還覺得人家沒到要對他下殺手的地步。


    “那是你運氣好,你以為是人家有心要放過你啊?屁!要是我們當時沒回來找你,或者你沒帶手機,你就等著體會什麽是被放血的滋味吧。你知道光是胃酸滲入胸腔,內腑中毒就能致命麽?還有這家醫院的血袋不夠你用你知道嗎?如果不是剛好小雨在,剛好他的血型跟你的一樣,你能躺在這兒唧唧歪歪?說你命大都是便宜你!”


    沈煙輕笑著睨他:“你就直說我死有餘辜得了。看我活著你火氣這麽大。”


    這話讓王燁一下跳起來,指著他,眼睛圓瞪,臉漲得通紅,眼睛裏是十足的兩團火焰,眼看隨時就一口血要噴出來。江漓頭一回看到他這個樣子,也給嚇住了,不自覺地縮成一團。


    他的手指淩空對床上已經斂去了笑容的罪魁禍首晃了好幾下,才點著頭慢慢地說:“你自己知不知道,你沈煙輕光說話就能把人一刀捅死?你這張嘴別這麽刻薄行不行!你當我樂意罵你啊?”他憋住氣,又忍了忍,硬撐著才沒罵出三字經來,“你知道我們看到當時你倒在那地上,一地的血我們是什麽心情嗎?你知道我們有多害怕嗎?不說小雨,說我,你知道我當時幾乎就腿一軟要跪在那裏了嗎?我從來從來沒有這麽害怕過,煙輕,從來沒有。以前看你被人打的時候也一樣,比我自己被二十幾條牌圍還要緊張。就怕、就怕隻一眨眼,你就回不來了……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麽心情?你說我想你死?”


    沈煙輕垂下眼,沒吱聲,聽他沉痛地又說:“還有阿漓,我不在的時候都是他在替換小雨,該做的一樣都沒少做,不知道你什麽時候醒,天天給你煲湯。再就是小雨。他抱著你衝出來的時候跑得比阿漓還快,我從沒見他這麽強悍過。以前一直說他書生,覺得他中看不中用,到了關鍵時候才知道再溫順的老虎也是老虎。他給你輸血,一下就是1200毫升,還一直不願把管子拔下來,恨不得把一身的血都給你。下來就在你床邊一天一夜都沒離開過。他上飛機的時候臉色都是慘白的。就算不為我們,就為他,你好好愛惜自己吧。命沒了,就什麽都沒了。”他也沒心思再說下去,轉了身要出去。


    “王燁,”沈煙輕叫住他,聲音低低的,“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你知道我是……”


    王燁點點頭,沒回身:“算了,我出去抽支煙。”


    他出去了之後,沈煙輕才想起來剛才江漓也在,有點尷尬,看看他,一向伶俐的嘴被罵啞了,不知說什麽才好。江漓也默默地站起來,說了句:“你見過他哭嗎?”沒等他回答,又說,“我見過。你做完手術,你弟弟給你在裏麵輸血的時候,他站在陽台抽煙,我去找他,看到他在流淚。他說他光想就覺得很後怕。我也很害怕,卻不是因為你受傷,而是他哭了。我本來以為他也許是個天生淚腺缺乏的人,他最不需要的就是這個。所以忽然見到,就慌得不知該怎麽辦才好。我想現在我還是出去看看,也許他又躲在哪個地方哭呢。”


    “江漓……”


    “別再惹哭他了。他這種男人一旦哭起來,很難看。”


    病房裏隻剩下他一個人,沈煙輕長歎一口氣,望著天花板苦笑起來。


    有保護者了呀,不能再欺負王燁了……這可麻煩了。


    小雨,小雨,你什麽時候回來?


    再看不到你,我就不知道我還會做出什麽傻事了。


    ***


    住了幾天院,一直都隻能擦身,十一月的廣州,也不見得很冷,沈大公子難得的潔癖終於發作,提出洗澡的要求。醫生檢查過他的傷口,恢複得還不錯,其他行動無礙,於是批準在護士的特殊包紮後可以在浴室用少量清水擦洗。


    護士給他仔細裹上了防水紗布,扶他進了浴室,用桶為他接好溫水,就放他一個人在浴室裏。結果他洗了二十多分鍾出來,傷口倒是沒被浸濕,卻是出現了莫名其妙的裂口,已經好久沒出的血又一次滲了出來。


    被生氣的周醫生邊重新給他處理,邊指責“你究竟在裏麵是洗澡還是跳舞?”,沈大公子不好意思地解釋因為起身動作太大,蹲太久腳又麻到無力,所以一時站不穩,差點跌到才扯到了傷口。不管怎麽樣,惡果已經造成,滲血的創口讓已經見好的病況又惡化了起來。到了第三天,竟發了炎,讓本來可以提早結束的病院生涯重新回到原點。


    王燁時不時逛到醫院,一聽就知道是怎麽回事,過去用曖昧不明的眼神譏笑他,說他要幫忙就說一聲,一個人明明不行還逞強,搞成這樣何必呢?被他用黑死光波殺得退出門外,於是幹脆在門外放肆地大笑,結果遭到查房的周醫生嚴重警告一次。


    兩個難兄難弟這回終於找到共同話題,在病房裏花費一個下午時間對周醫生進行了徹頭徹尾的人身攻擊,結果古有明訓“禍不單行”,又不幸被神出鬼沒的周醫生抓到,從此一個被限定會客時間,一個被減少來訪次數。最後隻剩守規矩的江漓成為聯係兩個人的紐帶。


    他跟江漓沒什麽話題,大概個性也有偏差,所以根本不是一條道上的人。現在王燁不能常來了,這間病房又暫時沒其他病人住進來,沈煙輕一個人住院簡直無聊到想捶牆。實在閑得發慌,他就把那個公司的專題寫了個大致的骨架,添加上細節,然後讓江漓幫帶給小阮潤色,這篇稿就算是他們倆一起完成的。並不是說他不能獨立完成,而是身為後輩就總該有後輩的樣子,這麽大的風頭不是這麽必要獨占的,賣了好自然也少不了拿到其他的好處。以後小阮幫他在主編麵前說話,或是帶著他跑大新聞,那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他的小算盤是打得不錯,不過可惜就是漏算了小阮這個人。小阮同誌的敬業精神簡直可以去拿普利策獎。原本財經版都是會精打細算的老記者,每年光拿為報紙拉到的讚助回扣就足夠不用把那點工資放在眼裏了。小阮從學校畢業也沒兩年,而且之前跑的是社會版,各種天災人禍現場和相關機構是跑慣了的,就是太玩命了主編怕出事才給調到了財經版。結果到了這邊還是好動習性不改,偏偏這邊的老記裏沒幾個有精神陪他玩的,現在好不容易多了個能跟他一樣拚命的上進青年沈煙輕,把他激動壞了。加上這次他們拉出了一件震驚全國的汽車走私集團案是立了奇功的,中央省委市委各宣傳部一層層的表揚表彰下來,他們社的名聲大振,社長下指示要好好表揚兩個年輕人,小阮更義不容辭地幫沈煙輕說了一籮筐的讚譽之辭,不說後來的賣命表現,光這一件就足以讓沈大公子心願得償,畢業後直接留任了。


    不過沈煙輕同學這次在秉持記者追求事實真相的職業準則時遭到歹徒瘋狂報複,因公光榮負傷,組織上不僅給予榮譽表彰物質獎勵,也特別關照該報主編要給予特殊照顧。主編也是被他拚命作風(其實是求表現爭取外調)打動了(其實是嚇到了),為了表示對這位同誌的愛護,又同時考慮到不能隨意打擊年輕同誌的工作熱忱和積極性,及即使在財經版這樣相對安全的板塊都不夠安全的考量,為了讓沈大記者更好更充分地發光發熱,於是在他畢業正式入社後,把他安排到了另一個重要且同樣深受關注的位置——娛樂版(在此值得一提的是,小阮記者早他兩個月被調進了生活版負責烹飪欄目)。也就是說,沈大公子的正式記者身份其實是以“娛樂記者”開始的,雖然他們報紙的娛樂版跟九流小報當然不是一個層次,但這確實是被俗稱為“狗仔隊”的一種讓某些人又愛又恨的身份。


    不過對於這個,沈大少並沒有很介意。基本上他在跑財經版的時候就已經見識到了足夠多讓他的“大記者”理想幻滅的東西——如果他還有可以稱之為“職業理想”的東西的話。用他的話說,還是那句:隻是很多事看著是這樣,可是做起來之後就會發現幻想破滅,甚至覺得它麵目全非。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他已經沒有了要爭取海外名額的理由,於是做個“可以經常有機會拿到演唱會門票和稀有簽名,如果自己不要還可以轉手賣出去”的娛記,聽起來也是挺不錯的。他很心安理得地這麽想。


    好了,話題扯遠了,繼續回到仍在醫院靜養的時段。


    傷口發炎,引起了一係列後遺症,其中包括隻能喝流質,還有發燒。因為沈煙輕的體質,他一旦發燒,至少三天不退,這次是持續了五天都還沒有減退的跡象。還好他雖然發燒,但基本是維持在低燒的度上,所以醫生認為這是他本身體質的一種反應,不用特別壓製,抗生素也不能用太多,也就是說,他隻能自己忍忍就過了。


    發燒中的沈煙輕渾身不舒服,燒了幾天,全身的骨頭每一塊都在痛,頭也痛,整天隻能昏昏欲睡,毫無精神。


    所以某日夜裏,有個人悄然出現在他的床邊,並坐了一個晚上,他並不知道。


    沈雨濃出現在住院部走廊的時候,遇到了負責他哥那房的護士。護士姐姐當然認識他,所以雖然不合規定,還是悄悄把他放了進去。因為他一看就知道是剛下飛機的樣子,長長的米色風衣,提著個旅行袋,風塵仆仆。


    這樣急切趕來的孩子,誰能拒絕?


    病房裏隻有玄關的小燈還亮著,從窗外依稀透進外麵路燈的光,被子被沈煙輕別扭的姿勢扭成奇怪的樣子。護士進來檢查了一遍他的點滴,把快要滴完的藥水換了瓶新的,要幫他把被子拉好,跟在後麵的沈雨濃做了個手勢,我來吧。


    護士囑咐如果這瓶打完了,就叫她之後便出去了。沈雨濃把東西在床腳放好,脫了風衣,才小心翼翼地把被他壓了一半的在身下的被子拉出來,給他重新蓋上。然後一摸他的額頭,一手的汗,又去浴室搓了條毛巾來給他擦幹淨。不過一轉身的工夫,拿毛巾回來的時候,被子又被踢開了,卷著壓在手腳下麵。沈雨濃知道他是因為發燒覺得熱,於是輕輕地解開他的領口用濕毛巾給他一點點地擦,擦完了脖子和前胸,再擦後背和四肢。沈煙輕終於覺得涼爽了,再給他拉好被子,他就不踢了。


    沈雨濃這才把椅子擺到靠近床頭的床邊,坐下來,靜靜地看他。專注得仿佛距離看到他已經滄海桑田。看著看著,又幫他擦擦汗,免得他踢被子。擦著擦著,又親親他,雖然他不知道。


    接近淩晨的時候,沈煙輕的三瓶藥水打完,燒也漸漸退了。沈雨濃趴在他的枕頭邊,下巴靠在床單上,就這麽近地看他,然後一寸寸,一寸寸地靠過去,直到鼻尖碰到他的鼻尖。然後稍稍抬起頭,讓額頭碰到額頭,再把臉靠在他的枕頭上,從這個地方看過去,他的臉變得無比的清晰,又無比的模糊。


    他回想著12歲的那年,那個春節,這麽做的沈煙輕,讓他緊張得不敢睜開眼睛,那時臉上的種種觸覺,那種悸動得心要衝破胸腔破膛而出的劇烈。那個在短短的幾分鍾裏被他念了上萬次的祈求:像我那麽喜歡你的喜歡我。


    在你叫我小雨豬的時候,我對自己說,我要永遠做你的小雨豬。


    你一個人的,小雨豬。


    ***


    晨曦破曉,清晨的第一絲光線透過窗簾的縫隙,輕輕撒在病床上。然後是越來越多,金光四射。潔白的枕頭上金色和墨色的發絲交錯,兩張額角相抵熟睡的臉龐,寧靜而安詳,宛如在金色晨光中乍現的美麗畫卷。


    不經意的,其中一雙眼睫動了動,似乎感覺到了噴在臉上的鼻息,慢慢地睜開了。忽然看到近在眼前的臉被嚇了一跳,但仔細看清了之後,眼神便柔和了,嘴角慢慢地,慢慢地綻出一個漣漪般的微笑。


    晨起的嗓音沙啞而幹澀,卻又異常性感。聲音很低很輕,隻有枕邊的人才能聽到:


    “小雨豬。”


    其實,我想要的不過是——


    每天早上,都能在這樣的幸福中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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