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一輛轟鳴的柴油拖拉機在田間小路上顛簸。


    “原來你是老梁的侄子啊。”開拖拉機的師傅五十上下,扯著破鑼嗓子大聲說。


    “他是我姑父。”衛靈的聲音淹沒在柴油機的聲音裏。


    “什麽?”


    “他是我姑父。”衛靈隻好扯著嗓子喊。


    “哦,他在梁家做了二十年了,我和他熟,隔幾天我就送一趟菜過去。”


    “翻過這個後山就是白露園了,梁家把南坡整個山頭都買下來造園子,解放前他們就是這裏的大地主,三代都在城裏做生意、當官。現在是越來越興旺了。”


    “梁家的人都搬到城裏住了,不過每次放假過節還會回來住一陣子,那會園子就熱鬧了,好多先生小姐聚在一起,辦個什麽啪……那什麽,啪……”


    “是party。”衛靈笑著說。


    “對,就是那個,你們年輕人知道,估摸著過幾天他們又該回來了。”


    “你瞧,光和你講了,這就到了。”


    拖拉機停在一條林蔭小道路口。鋪天的綠葉把濃烈的太陽遮得嚴嚴實實。


    “這條路到後門,拖拉機不能進,你自己過去,直走兩分鍾就看見大屋了。”


    “好,謝謝大爺您了。”


    “謝什麽,順便,”拖拉機帶著喧鬧聲,絕塵而去。


    提了提大大的旅行袋,背在身上,大開步往前走,樹林裏很安靜,偶爾聽見幾聲鳥叫。一片祥和的氣氛,真太平。


    “看不見是一種幸福。可你卻倒黴,什麽都不像我,偏學了我這雙眼睛,記住,凡事都不要太認真,糊裏糊塗輕鬆就好。”早死的老爸打自己懂事就嘮叨,直到死前還是那句話,真沒創意,可也虧的這句話,衛靈才活蹦亂跳到今天。


    學校,街道,大城市就像一個魔鬼城,沒有一個角落是幹淨的,對那些希奇古怪的東西,自己早就練成了一雙無視眼,可畢竟還是麻煩多多,隻有到了那些純自然的環境裏,才能享受片刻太平。


    衛靈溜達溜達走,輕快地就差沒哼歌了。


    穿過灌木叢,白露園向客人展示出她迷人的風采。尖頂白牆,矗然坐落在草坪和花海中央,一窗一頂都那麽精美,優雅,完美無瑕。夏日午後的空氣躍過樹林,草地,輕輕地落在建築間飛舞,又跑來吹起客人的衣角,陽光很刺眼,但被柔和的外牆阻擋,在花海中清理出一個舒適的背影圈來,可愛的後花園就被這背影所包圍,向客人招手。


    “設計師的想法很完美,既體現了前衛的抽象主義風格,又在細節處無一不體現人文關懷,使這莊園變成了不同於博物館、劇院等冰冷的建築,而是一處真正讓人享受的精美私人別墅。”


    ——這是課本裏對她的評價,中肯中潛伏了多少筆者對這個建築的讚譽,隻有站在建築麵前時候才能體會。


    而現在,衛靈很深切地體會到了,想到自己能在這裏待上一個月,腳下的步子就更加輕快。


    與主體建築比,後院的格局小,是一個個獨立的小房間,供這裏的傭人們住,從後門進去,居然沒有遇到一個人。在寂靜的走廊裏,能聽見自己跺腳的聲音,時不時看見牆角陰暗裏飛速流竄的雜鬼,不舒服的感覺又上來了。


    進屋十分鍾,衛靈終於遇到第一個傭人說明來意,跟著來到前廳,這裏就熱鬧多了,敲牆的敲牆,鋪地板的鋪地板,在一大堆打雜工裏,梁管家,衛靈的姑父站在大廳正中指揮著。


    “小靈,你來了,我還擔心你路上會不會迷路。”老梁匆匆對他揮揮手“你也看見了,這裏亂糟糟的,今天早上忽然接到的電話,少爺們一個星期以後就要來了,我們現在得趕緊開始準備。”


    “沒事沒事,您忙。”


    “我給你找了我們旁邊的房間,你姑姑很想你……不對,地板要鋪在那邊……你看我忙的,你一定累了,張媽。”隨手召來一個中年大嬸。


    “這是我侄子,你去廚房拿些吃的給工人,順便帶他去他那屋。”


    張媽笑眯眯地帶衛靈走,一路上話家常,講起自己那個給少爺開車的兒子不爭氣,沒考上大學,幸虧現在也安定了。


    “你沿著這個台階上去,左走最裏邊那間就是給你準備的。要不要我帶你去。”


    “我自己能上去。您忙您的。”


    衛靈提著行李箱“噔噔噔”上樓,左轉是大走廊,樓梯一路蜿蜒直上,能看見明亮的天頂玻璃,陽光照進來,室內卻沒有晴朗的感覺,哎,屋子大了,曆史一長,總會有不幹淨的東西。


    衛靈認命拖著大包小包走,不時撣掉身上的小鬼,走廊深處透著黴味濕氣,此地長了不少雜鬼,外加上七月流火一動,更多了。


    “姑外婆,來了個年輕小夥子。”一女鬼嗲聲嗲氣地說。


    “去去去,人家不到二十就死了,反倒被你二十八歲死的老姑娘叫外婆。”一身學生裙裝的女鬼猛地從牆壁裏蹦出來。


    “得,你年輕你漂亮,我說,這小夥挺精神的,咱們這裏多久沒外人來了。”


    “嗯,是挺不錯的。”


    “你們兩個是不是想男人想瘋了,就這張臉,要氣質沒氣質,要知性沒知性,哪裏好了。”死女人,說得這麽損。


    “假尼姑一邊去,裝什麽清高,怎麽就不見你死了變神仙,誰不知道,你就指望吞家裏的錢死活不肯嫁人,有這樣的祖宗真是丟人。”


    “你,老姑娘!”


    “假尼姑!”


    “老姑娘!”


    “假尼姑!”


    靠,有完沒完了,人說三個女人一台戲,這都死了上百年還吵,最叫人受不了的就是角落裏那小鬼,一個勁的往人身上扔東西。


    “你要再敢往我身上砸,我捏斷你的脖子。”衛靈猛地一拎,那小鬼倒吊在他手裏,發出一絲哀號,昏了。


    不會這麽沒用吧!


    “啊!他居然看得見。”


    “他都聽見了,人家不要活了。”


    ——魔音穿耳。


    “不許無禮。”那小鬼一聲令下,四下立刻安靜下來,他像模像樣地跪倒:“參見公子,請原諒屬下無禮,公子您法力實在太高強,屬下對您的崇敬猶如滔滔江水……”


    “得了得了,你是這裏的頭?”


    “是,我是這裏修行三百年的屋神,屋子裏的大小事務都歸我管。小的今後一定全力侍奉公子,雖然小的力量卑微,但殺他一兩個人類,做一兩件小事還是不成問題的,您盡管吩咐。”


    “那你剛才在幹什麽?”


    “哇,是小的有眼不識泰山,竟然妄想在您身上攝取些精氣,我這也是不得已,前屋都被法術封印了,我們去不了,這裏又沒什麽外人,我們修行也不容易,還請公子恕罪啊!”鬼哭狼嚎的。


    “行了行了,你幹你的,以後別煩我就行。”


    “是,是,小的給你帶路。”


    “別,你離我遠點。”衛靈且說且走,快步離開。


    一道柔和的光進來了,身邊一扇大門悄然打開,一個白色的影子慢慢移動,空氣裏的騷動似乎一下子就安靜下來,連衛靈也愣在其中。光暈裏的人影披著一頭漂亮的長發,明眸皓齒,一個絕妙的人,隻是那眉宇間滲著淡淡的憂傷。短短幾秒過去,卻好像過了很長很長時間,直到那片影子消失在樓梯盡頭。


    “切,每天一次,裝樣子給誰看啊。”壁畫上的女鬼嘟囔了一聲。


    “大家都是鬼,倒搞得他最清高一樣。”


    衛靈甩了甩一頭莫名其妙的感覺,繼續走。


    忽然——


    “你來了。”冰冷冷的聲音能在大白天嚇死人,衛靈姑媽從黑暗的拐角裏走出來,鐵麵似的的臉,發喪一樣黑的衣服把她蒼白的手襯得更像死人。這不奇怪,衛家人對社會沒多大貢獻,專門出怪人,慶幸的是他們都不長命。衛靈自十歲父母葬禮後就一直住姥姥家,事隔十年才看見這個父家唯一的親人,還是一樣的怪。


    “都看見了?”


    衛靈自然知道她說什麽。


    “我就知道你能看見,不愧是大哥的兒子,這裏以前就隻我一個能看見,現在你來了,我也安心些。”姑媽自言自語,僵直的身體轉過去,自顧自離開,留下衛靈一個。


    感情他是被拉來做墊背,什麽現代建築的經典,什麽完美的私人別墅,這個鬼屋,跟他八字犯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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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能看見一些不應該看見的東西之外,衛靈基本上算是一個活潑健康,熱力四射的二十歲大學生,沒有不良嗜好,喜歡做運動。


    早上按時6點起床,梳洗之後是每天的晨跑,即使到白露園的第一個早上也一樣。莊園小道上的空氣很好,一些女傭人已經開始在露台上工作,衛靈從她們身邊路過,聽見吃吃的說笑聲,鄉下地方小,沒什麽消遣的話題,衛靈這一來,自然引人注目。何況他挺拔英俊的樣子連在大學裏都吃得開,到這裏自然更受歡迎。


    早飯在廚房裏吃,列席的隻有管家一家子和幾個管事的,老梁來去匆匆,每年梁家的夏季宴會總讓他忙得暈頭轉向,幾個管事也先後走了,就剩下衛靈獨自享受一桌子好菜,據說怪姑媽是從來不在自己房間外吃東西的。


    衛靈輕輕打了個飽嗝,張媽和幾個小姑娘笑著過來收拾。


    “今天打算怎麽過,小夥子。”


    “不知道,張媽,這裏有什麽好玩的。”


    “現在房子到處都在張羅,還真沒什麽地方可以去的……”


    “衛先生喜歡看書嗎,二樓的藏書室有很多書。”一個圓臉姑娘說。


    “你叫我衛靈就好了,你是……”


    “我叫小蝶,我帶你去藏書室吧。”小蝶抿著嘴笑了笑,他們倆一前一後出去,廚房裏自然少不了哄笑怪叫,小蝶聽了一下子就臉紅了。


    到了二樓,衛靈才發現,藏書室就在走廊這一頭,是昨天那個白影出現的門。從樓梯過去,要經過壁畫走廊。


    “嘖嘖嘖,才來一天就勾搭上一個,成什麽樣。”


    “他眼光也真差,挑了這麽個小丫頭,什麽鍋配什麽蓋。”


    當我聽不見嘛,總有天一把火燒了這些壁畫,你們也太平點。衛靈狠狠瞪過去,直到她們驚慌躲到牆麵裏去。


    與陰暗的走廊相比,藏書室竟然十分明亮,房梁足有5米高,落地玻璃窗完全打開,陽光直到房間深處,因為夏天,薄薄的竹簾遮擋去大量的暑氣,房間變得很舒適。屋子很大,三麵牆都是書架,直到天花板,這是一個愛書人一輩子都不願意離開的藏書室。


    “大少爺和四少爺以前最喜歡到這裏看書,我想,衛先生你是大學生,應該也喜歡這裏。”


    其實,以衛靈好動的個性講,讀書是在最無聊情況下的選擇,玩電腦還比較適合他,不過現在,他被藏書室裏的一樣事物吸引而沒有回答。


    “我還要幹活,有什麽事,你就打內線電話下去,我在廚房。”


    衛靈敷衍應了一聲,直到小蝶把門關上,才移動自己的腳慢慢走過去。


    “這麽說,我好像打擾你了。”


    壁爐旁邊擺放著舒適的涼皮靠椅,昨天那抹清麗的幽魂就坐在那,翻弄著一本精裝大書,對衛靈的話他隻表示了一絲驚訝的眼神,又重新埋首到書本裏。


    果然很清高嘛,衛靈不得不同意昨天那群女鬼的話。他從書架上挑了一本書,在另一張靠椅上坐下。


    這個鬼的容貌很吸引人,尤其是朦朧的側臉,從年齡看,她死的時候才不過二十,微微上揚的眉角,溫宛的臉龐,纖細的身段,衛靈在心裏扼腕歎息這麽一個美女的夭折,那句古話叫什麽來著,對了,紅顏薄命。


    “啪。”美人猛得合上書本,無聲站起來,離開藏書室。


    “不會吧,看兩眼就吃不消,不用這麽跩吧。”衛靈覺得悻悻然。可惜惹惱了她,以後就看不到了。


    但是幾天下來,衛靈很慶幸地發現,那美人每天會定時出現在藏書室,可能是她生前的習慣所致,早上7點到,又不得不在10點半離開,時間準得比客廳的大鍾還靈。而且每次她都在同一個位置翻同一本書。


    第五天,衛靈終於忍不住好奇心去翻看她那本寶貝書。


    《情人》,扉頁上有一行蒼勁有力的大字:贈我最愛的小羽——俊


    情人送情人,難怪到死還在翻看。衛靈隨手一翻,掉下一張書簽,反麵是幅鉛筆素描,一個正當壯年的男人,堅毅的五官被鉛筆細致地勾勒出來,一筆一劃滲透著濃濃的感情。


    情到深處,隻是人鬼兩隔,可惜可歎。


    衛靈不是滋味地搖搖頭,怎麽搞得自己也文縐縐起來,拍拍腦門,吃飯去也。


    第六天,台風襲來,山上下了一陣暴雨。衛靈坐在自己的窩裏,吃著小點心,任窗外風雨咆哮都舒舒服服的。小點心是小蝶從廚房裏特地給他拿來的。這裏的姑娘都挺關照他的,那小姑娘尤其細心。看來自己的魅力不簡單啊。


    靠在窗子前,漆黑的天空正好襯出他的臉,伸手理理額前的頭發,怎一個帥字了得啊!


    忽然,中庭花園裏出現一抹白色的身影,下午三點半,正好是午後散步時間,當然,鬼是不看時間地點天氣的。


    看著那抹孤單薄弱的身影通過被風吹得左右搖擺的大樹,聽見豆大的雨點拍打地麵屋簷的聲音。衛靈頭腦一熱,操起門邊的傘奔了出去。


    小羽對頭上忽然出現的傘表示驚訝,無言看了看身邊人。


    總不能讓美人淋雨吧。可是微弱的小花傘在風雨裏飄搖,一點用都沒有,衛靈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凍死了。在小羽古怪的眼神裏,忽然想起來,人都死了,怎麽會怕淋雨,看見那些雨穿過他透明的身體落到地上,真夠少見的。


    反正出也出來了,衛靈嘟囔了句,隻是把傘往自己頭上挪了挪,好人做到底,路上黑漆漆的,就陪你走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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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欠。”鼻子通紅,好像感冒的樣子。


    “該,誰讓你發瘋,居然跑去淋雨的。山上的雨最嚇人了。”小蝶一邊說,一邊溫柔地遞上生薑茶。


    一時頭熱而已,衛靈在心裏嘀咕。不知怎麽的,他陪小羽走到半山,看見他獨個站在山崖上,看著通往山下的路,心裏很不是滋味。他是在等生前的情人回來嗎,每天如此,風雨無阻,是不是從活著的時候就開始不斷地等待。


    冥冥之處,心裏有某個小角落翹了起來。


    “小蝶,你梁家有沒有叫小羽的女孩子,年紀很輕就死了,大概就是現在這兩代。”看小羽的打扮,可不是什麽古早的人。


    “沒啊,除了現在大少爺的姑媽,梁家很久沒有小姐了。”


    “你再仔細想想,她肯定在這裏長大的,不一定叫小羽,可能名字裏有一個羽字。”


    小蝶歪著腦袋想了想,說:“四少爺名字裏有個羽字,我媽還是他的保姆呢,19歲沒到突然生病死了,可是他是男的。”


    衛靈一口薑茶差點哽在喉嚨裏,我呸呸呸,那大美人居然是個男的,想他二十年來好不容易動心的對象居然是個男鬼,真是太可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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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天,白露園的準備已經到了如火如荼階段。整幢房子裝潢一新,熱鬧非凡,到處是從附近鄉下雇來的打雜工,傭人們忙得熱火朝天,整天談論這次的宴會。


    梁家的宴會排場很大,連北京香港的客人都會蜂擁而至,其華麗隆重當然是鄉下人從來沒看見過的。


    所有的房間都打掃幹淨,布置得一塵不染,所有的窗戶都一一打開,走廊裏浮動著燦爛的陽光和清新的空氣,牆上的壁畫當然也不可幸免,清潔工似乎是把整桶的洗滌劑往上麵潑,拿了粗糙的擦布使勁抹,恨不得要剝下一層漆來。


    這一切對房子裏的鬼來說當然不是好事,沒有舒服的陰森環境,他們隻好搬家,壁畫上的老小姐們生前是多麽喜歡奢華的宴會啊,現在也不得不龜縮在牆後麵,無限懷念地重溫美好的往昔。


    “站那,別動。”衛靈揮舞手裏的畫筆使勁朝林間的小羽比畫。無所事事的他被趕出房子,從藏書室找來一個畫架,索性在庭院裏畫風景。雖然他的技術引來無數過往女傭的羨慕眼光,可小羽對他一眼不甩,他滿足的虛榮心像戳了一針的氣球,哧的就扁了。


    白衣人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輕輕走向樹林深處,正如他輕輕地來。


    衛靈微微眯起眼睛,操起手裏的筆,快速勾勒下眼前的畫麵。時值斜陽西下,薄薄的水霧彌漫在樹林背後,渲染出不同於紅,不同於綠,不同於藍的色調。而那一抹白就從這團團迷霧裏跳出來,醒目又迷人眼。


    衛靈不斷地調色上布,迅速卻揮灑地描繪著,太過專注,竟沒有注意到身後有人悄悄接近。


    直到最後一塊空白鋪上自己滿意的色彩後,他略微後退,眯起眼睛看了看,又趕上前在幾個小地方做了改動,放下調色板和筆,這才好整以暇地抱著胳膊欣賞自己的作品,從小就學了一手好畫,進了大學專門和線條圖紙打交道,很久沒這麽痛快地畫了。衛靈甚至下意識摸摸下巴——他得意時的習慣動作,卻沒發現油彩上了臉。


    “噗嗤!”身後的人終於打破沉默,笑了出來。


    衛靈掃了他一眼,低頭收拾畫架準備打道回府。


    “畫布是有生命的,紅色給他熱情,綠色給他活力,藍色給他生命,可你的畫布上顏色灰暗,你想表達什麽?”


    蒙特卡羅的話,這鄉下地方居然碰上行家了。衛靈再次抬頭,仔細打量這個陌生人。這人不算年輕,卻也沒有中年人的頹廢。個子很高,皮膚有點黑,一副悠閑自得的表情不能掩飾他眉間的皺紋和額頭的嚴厲,這人平時一定習慣發號施令,就像是把學生踩在腳下的學院教授。是衛靈最不愛搭理的一類人。


    “現在來談上世紀五十年代的欣賞觀會不會太過時了,大叔,我隻想畫自己腦子裏的東西,不想讓我的畫布變成一個調色盤。”


    “你的色調倒像是一個死氣沉沉的糟老頭子,我可不相信,你這麽年輕就清心寡欲,不會是想裝深沉吧。”來人毫不客氣地以嘲諷回敬。


    “沒錯,是想玩一玩深沉,當然我這樣的小兒科在您眼裏不值一提。想必您不用裝也夠輩分的了。”這人的臉越看越眼熟,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那人顯然對衛靈的針鋒相對不適應,微微一愣後才意外地笑了笑,問:“你是誰,可不像這莊園裏的人?”


    “我是一個匆匆過客,俗人何必在意。”索性深沉到底,悶死你。


    “那我先說,我是……”來人主動伸出右手。


    衛靈的視線從他肩膀上跳過,小羽結束了散步,正從樹林邊走過來。他推開那位大叔,拿起自己的畫使勁在空中招搖。


    “你在跟誰打招呼呢?”


    很明顯,當小羽看見那人時,冷漠的表情頓時鮮活起來,衛靈使盡辦法耍寶想博得的美人一笑,居然就這樣毫不吝嗇地對著這個陌生人綻放了。倒抽一口冷氣,衛靈心裏很涼。


    “你……是不是……俊?”


    隻見小羽快樂跑來,答案不言而喻。


    梁家俊再次驚訝地盯著眼前這個陌生年輕人,曾幾何時,這個令人懷念的稱呼從那個逝去的人嘴裏念出來,他又從何得知。


    衛靈忽然覺得很滑稽,他們兩人一鬼,陰陽兩方,站成一個三角,梁家俊在看自己,自己注視著小羽,而小羽全身心專注於梁家俊,沒有交會的目光圍成一個奇特的多米諾骨牌,誰也找不到答案。


    到最後,衛靈第一個退出,忿忿然轉背離開。回自己的房間,從窗戶往外看,那小羽幾乎和梁家俊寸步不離,緊緊挨在他身邊,滿眼都是自己的情人。


    何苦呢,他根本就看不見你。衛靈貼著窗口,喃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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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少爺,你看看菜單這麽安排成嗎?”


    梁家俊跨進大門,老梁恭恭敬敬來請示。


    “行,就這麽辦吧,老梁,剛才在院子裏畫畫的人,你認識吧。”


    “他是我家那口子的外甥,叫衛靈,是建築係的學生,成績還不錯,明年就畢業了,少爺,您看這孩子能不能到您手下做事的。”


    “還行。”梁家俊喃喃,直爽潑辣的個性,大膽直麵的眼神還真讓他感到新奇。


    正說著,遠處天空傳來一陣馬達聲,越來越近,在花園裏布置的傭人紛紛抬頭看,隻見一架畫得五顏六色、飛機一樣的東西從天而降,漸漸的,還能聽見上麵人興奮的尖叫。


    “老三這家夥,真虧他想得出來。”


    這不是,那東西搖搖擺擺掉下來,直往花壇裏俯衝,在修剪完好的花叢裏劃了兩道深深的溝,直到五十米後才完全停下來。一腳踹開擋風板,梁家勇猛地從艙裏跳出來。


    “大哥,你看我這機型改裝得怎麽樣?”


    “你飛了多少路?”梁家俊邊笑,邊慢慢走過去。


    “從遠洋機場到這裏,今天爬高200米都沒問題,寶貝真爭氣。”他炫耀地拍拍主機箱:“發動機完全是我自己改造的,酷不酷啊?”


    “酷,要是你能把這個勁頭花在工作上就好了。”


    “別學我老爸,難得我能消停兩天,才趕巴巴地提早來這。”


    梁家俊笑了笑說:“二叔什麽時候來?”


    “他有生意,大概當天能來吧。”梁家勇拍拍艙裏一個粉紅女郎,濃妝的臉已經嚇得慘白。


    “醒了沒有,麗麗,不是你自己吵著要上來的嗎,膽子跟針眼那麽大,怎麽當我女朋友啊?”話雖這麽說,花花大少還是挺憐香惜玉地把她扶起來。


    “那我行不行啊?”另一個黑玫瑰從艙裏探出頭,蛇一樣的手腕早就纏上他的脖子。


    “就安妮最乖,親一個。”


    香豔場麵鬧得傭人們轉頭也不是,低頭也不是。


    梁家俊倒是司空見慣了,很鎮定地吩咐:“把三少爺所有的行李都搬到最大的那間客房去,那兩位小姐……”


    “就和我一塊。”梁家勇百忙之中抬起頭:“別忘了加一床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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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迷糊糊中,小羽的臉陡然出現在眼前,毫無血色的臉比他那身襯衣還要蒼白,顫抖的手握不住水杯,啪,杯子應聲落地,而他的身體也慢慢滑了下來,倚著窗台不住喘氣。猛然一個嗚咽,嘔出一手的血,天旋地轉,一頭栽了下去,左手指關節僵硬發紫,最終還緊緊拽著一邊的窗簾。絲綢簾子無聲地蓋在他睜圓的眼睛上,直到死依然是一副驚恐不能置信的表情。


    冥冥中,遠處傳來一聲尖利悲愴的慘叫。


    “啊!”衛靈一個冷丁睜開眼睛,滿頭冷汗。


    那是什麽?從沒有做到過的清楚真實的夢。


    “醒了。”衛藹君那張死人臉出現在天花板前,嚇得衛靈又一個寒戰。


    “大姑,您站開點,嚇死人了。”


    姑媽也不惱,說:“穿戴好了就到大門口來,今天三太太回來,所有人都得到下麵去迎。”話音沒落,她就悄無聲息出去了。


    衛靈嘟囔著起來,十分鍾後下樓,大門口已經黑壓壓地站滿人,梁家俊站在最前排,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麽。其他男女傭人排成三排,整整齊齊站好。老梁一個個看過去,嚴格檢查著裝。幾乎不出自己房間的姑媽也站在隊伍的最前麵,看見衛靈出來,就對他招招手。


    “大少爺,他就是我昨天說的,我那個侄子,衛靈。”老梁拉著衛靈恭敬地說。


    梁家俊全然不像昨天初次見麵的樣子,一臉公式化,平淡卻微微透露著威嚴的表情,他稍稍掃了一眼衛靈,沒有說話。


    老梁使勁拉衛靈的袖子說:“這孩子,這麽沒禮數,還不向大少爺問好。”


    衛靈嘴角動了動,伸出手,大聲說:“梁先生,我是衛靈,您好。”


    梁家俊淡淡看了看他的手,輕輕應了一聲,轉過身去。


    這是報複,他絕對是報複,衛靈強壓著肚子裏的火氣,站到姑媽邊上。


    不出幾分鍾,打遠處綠地車道上開來一輛漂亮的勞斯萊斯,繞過雕塑噴泉,在大廳正門停下。老梁立刻帶著一個跟班走下台階,打開車門。


    一位尊貴的夫人下了車,完全的英倫風格打扮,圓邊草帽,一身簡潔得體的套裝,戴白手套的腕上掛著一個金邊白色小包,從外表看,頂多四十左右。


    “哎,家俊,天氣真熱,舒娟,小海,快下車,到屋裏去涼快涼快。”梁家俊微笑著去扶她的手。而一個穿水手服的小男孩從另一邊車門下來,蹦蹦跳跳跑過來,一位少婦跟在他後麵。


    “大哥,好久不見了。”秦舒娟笑著和梁家俊打招呼。那男孩索性跳到梁家俊肩膀上。


    “小水手又重了不少嘛,家聲呢,怎麽沒和你們一起來?”


    “他忙著生意,我們婆媳兩個就自己來了。”梁連珠笑著說:“路上沒有男人陪,倒輕鬆自在,就是這小家夥鬧騰。”


    “奶奶,我要吃冰,我要吃冰。”


    “好好好,進去一邊吹空調,一邊吃,我的小祖宗。”


    “我們進去吧。”梁家俊抱著小海在前麵開路。


    梁連珠邊走看,驚喜地說:“這大廳布置得不錯,還是當年那個樣子,白玫瑰,我最喜歡的,插得很雅致啊,是誰的主意?”


    “都是老梁辦的,一切都和原來一個樣,小細節都沒忘記。”梁家俊笑著說。


    梁連珠回過頭,似乎要對老梁說幾句讚許的話,斜眼卻看見衛藹君,臉色突然間變了變,隨之,又順著衛藹君的目光仔細打量了衛靈幾眼。


    “老梁啊,你還是那麽細心啊……藹君,你……也一點都沒變啊,還有,這個年輕人是……”


    “他是我侄子衛靈,夫人。”


    “哦,”梁連珠若有所思點點頭,說:“家俊啊,我想到院子裏四處走走,舒娟你帶小海去吃冰,藹君你和衛靈這孩子陪陪我就好。”


    梁家俊對姑媽的決定有點意外,他若有所思地看了衛靈一眼,不動聲色地抱著小海和其他人進去。衛靈跟著兩個婦人在院子裏散步,直到院子最深處的涼亭裏坐下,梁連珠凝神盯了衛靈好半天,歎了口氣說:“孩子,你多大了?”


    “二十。”衛靈被鬧得一頭霧水。


    “小羽走的時候,連二十歲都不到呢。”梁連珠禁不住低下頭,顫聲說。


    衛靈一愣,才明白原來她就是小羽的母親,仔細看,兩個人眉宇之間還是幾分相似,正看著,他們的來路上出現一個影子,小羽慢慢走了過來,悄然站立在花壇邊。


    “這麽說,你……你真的能看見?”


    “呃,您指什麽?”


    “就是……藹君說,你能看見小羽的魂,還能跟他說話。”


    “是,我們能交流一下。”


    梁連珠急切地說:“那,那你能看見他,他現在怎麽樣,是不是瘦了,你們經常碰麵嗎?”


    “是,他經常在房子裏走動。”衛靈邊看亭子外的小羽,邊說:“他很安靜,不太說話,但是精神不錯,他穿一件白襯衣,很漂亮。”


    “你在看哪裏,他是不是就在那裏。”梁連珠猛地往亭子外張望,卻什麽也沒看見。


    “對,他在那,就站在花壇邊。”


    梁連珠徒勞地看了很久,忽然掩麵跌坐在石凳上,含淚說:“可憐的孩子,我知道他的苦,他一直沒有安息,還在這房子裏徘徊,他是怨哪,他現在一定非常恨我。是我這個當媽的不好,是我害了他。”


    小羽的魂定定地看著自己的母親,沒有淚水的大眼睛裏盛滿了悲傷。


    “兩個兒子都是我的寶貝,我的心頭肉,哪一個我都舍不得,可那會兒又有什麽辦法。我已經失去了小羽,沒了小兒子,我不能丟下大兒子,我也是沒有辦法,小羽,你不要怪媽媽啊。”


    衛靈聽著,蹊蹺之餘也被母子倆悲傷的樣子打動,禁不住走到梁連珠麵前,柔聲安慰說:“夫人,您不要太自責了,小羽他從來沒有怨過你,您這樣傷心他反而看得難過。”


    這樣說好嗎,抬頭看見小羽感謝的目光,衛靈繼續說:“他現在在白露園還是過和以前一樣的日子,心平氣靜的,反而比以前更舒服些。”


    “不是,你騙我,他一個魂魄在這裏徘徊,一定是永不瞑目的。”


    “不,那隻是他對這裏執念太深,太想在這裏生活下去,太想見到你們而已。雖然你們看不見他,但他可以在這裏保佑你們,為你們祈禱。”


    梁連珠抬頭看了看小羽站立的地方,小兒子抱以安慰的笑容,她似乎有所感覺,說:“這孩子從小就心善,不管有多大的恨,受多大委屈,他都不放在心裏,他是我最貼心的孩子,可憐你一個人留在這大屋裏,身邊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您看我不是可以和他說話來著。”衛靈連忙說。


    “對,對,你來了就好,孩子,你千萬要多住幾天,要常來住,多陪陪他。”梁連珠連忙拉著衛靈的手,微笑說。


    “奶奶~~~~~~~”小海的聲音一路從花園那頭傳到花園這頭。


    “奶奶,我們一塊去吃冰,小海給你留了很多,快快快。”小海一頭撲到梁連珠懷裏,使勁把她往外拉。


    “好好好,小祖宗。”梁連珠起來,不忘對著花壇那邊再看了眼,說:“衛靈啊,你就多住幾天啊,還有,你跟小羽說,要是有什麽事一定說,我一定給他辦到。”


    “好。”衛靈點點頭。


    小羽在母親出涼亭一刻,也回轉頭走了,讓衛靈高興的是,隨風飄來淡淡的一句“謝謝”。第一次聽見小羽說話,他的聲音不高不低,非常好聽。


    當衛藹君也要走時,衛靈忽然想起那個夢,問:“姑媽,聽傭人說,那個小羽是生病死的嗎?”


    “我叫你來是為了安慰一個老人家,其他事,你就不用管了,這個家太大,其中關係多著呢,你別摻和進去。”


    我不是早被摻和進來了,衛靈心裏暗說,原本的疑團反而更加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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