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姑爹為什麽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發作王琅呢?


    是因為他老人家的皇位得來不易,所以倍加珍惜, 因此也不希望過早地將王琅養成了驕縱的脾氣。是因為他覺得王琅的處事手段還不夠圓融,所以要言傳身教, 透過一次次訓斥,讓王琅從挫折中學會行事手腕。還是和貓撲老鼠一樣,用一次次的欲擒故縱來消滅王琅的銳氣,直到有朝一日將他撲滅於爪下?


    我和哥哥嫂嫂甚至王琅,最恐懼的當然都莫過於第三種可能,而如今得到了姑爹的承諾——最重要的,是姑爹將消化東北女金的任務, 又一次交到了蘇家身上, 終於能讓我們放心,知道姑爹畢竟沒有換太子的意思。而到底是第一種用意還是第二種,也就沒有太大的差別了。


    我輕聲說,“姑爹是為了磨礪王琅, 讓王琅不至於生疏了手段……”


    皇上嗯了一聲, 他輕聲說,“小暖,天下是大雲的天下,其實,就是我們老王家的天下。可咱們老王家說了也不算,多的是人想和咱們一起管這個家。文官想,武官想, 太監們也想,甚至宮女們都想,天下雖大,咱們一家人卻隻有這麽幾個。王琅要是不精,怎麽和這些人精鬥呢?”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皇上用這樣的口吻,來剖析天下的局勢,一時間不禁汗毛聳立,半天都答不上話來。


    “王琅是個很聰明的孩子,蘇岱眼力真毒啊……”皇上也不介意我的沉默,他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和回憶中的誰對話,臉上竟難得地露出了笑容。


    他當然時常笑出聲來,甚至還經常笑得流眼淚,笑得肚子疼。但這些笑和眼前的這個笑容比,似乎都略顯——不,的確是顯得過分的浮誇。


    “你看,”皇上就夢囈一樣地說,“王琅真的被我們教出來了。才二十出頭一點,手段就老道得像是三十歲的你和我。私底下拉幫結夥挑了十多個又有能耐又有出身的鐵杆太子黨,朝廷裏和吳學士、穆閣老都打得火熱,朝廷外還有小暖的哥哥……就是我要動他都得點亮三分。你算是把他養出來了……”


    他的聲音低沉了下去,“可我到底還是沒有聽你的話,我給他挑了世暖,唉,我給他挑了世暖。我知道你心裏不喜歡,可世暖喜歡,他也喜歡。我沒有忍心,一舉多得的事……我又心軟誤事了,是不是?”


    姑爹說得溫柔無比,可我卻聽得毛骨悚然,但轉念一想,時至今日,就算是大錯也都鑄成了,姑爹又能拿我怎麽樣?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要想像教養王琅那樣教我,把我硬生生養成姑姑那樣,我也是萬萬不可能答應的,我原本軟掉的脊背,就又挺了挺。


    皇上看了我一眼,將手中的玉核桃又輕輕地放回了半開的錦盒裏,他低沉地說。


    “小暖,你這一生受益於你姑姑良多。你的福氣要比你姑姑更深厚……你姑姑要你一輩子開開心心無憂無慮,姑爹不會辜負了她。”


    他看著我,眼神中似乎有無限情緒閃爍,我能讀出的不過勉強幾種。有無奈有疼愛,卻也有深深的惋惜。


    “一個皇孫。”皇上就低聲說,他似乎又回到了皇上的身份,眉宇間躍上了我熟悉到十分的玩世不恭,他嘻嘻哈哈地說。“世暖,你總是要給姑爹一個皇孫的,否則很多事,姑爹就是想讓步,也都沒有讓步的借口。”


    以姑爹的為人,肯把話說到這份上,已經是對我最大的寬容和愛護。


    和王琅相比,我始終是受到姑爹的偏寵。


    我的眼睛熱了,有一股酸澀的東西,難以自製地流出來,我第一次發自真心地將頭靠到了姑爹肩上,輕聲說,“姑爹,是小暖貪心。可小暖是真的不想讓,不想讓,我不願意讓……”


    “你姑姑又何曾願意呢?”姑爹的話裏就多了一股深深的苦澀,“是姑爹對不起她,她不說,我也就從不問。”


    我們誰都沒有再說話,又過了一會,姑爹才說,“小暖,你真的要比你姑姑有福氣得多了。”


    我知道姑爹的意思。


    我蘇家為大雲立下的汗馬功勞,姑姑在姑爹心中無人可以取代的地位,王琅對我的情有獨鍾忠貞不二,乃至我肚子裏的這個孩子……


    這樣多的因素,最終,終於為我掙到了我的一生一世一雙人,隻要能夠生出皇嗣。姑爹就再不會逼我做個有容人雅量的、合格的太子妃。我也許會在史書上留下不體麵的一筆,但終究,我的生活會是開心而圓滿的。這一切,可以說全賴姑姑心心念念的囑托。


    她盼我一生開開心心,永無愁緒。


    我就哽咽著說,“姑爹您就放心吧,這一胎不是孫子,小暖就再生,一輩子長著呢,咱就不信生不了兒子了!”


    姑爹哈哈大笑,聲震屋宇,他親昵地擰了擰我的臉蛋,“那姑爹就等著子孫繞膝的那一天了!”


    皇上畢竟是皇上,一旦下定決心,手段隻會更殘忍。他可能對皇貴妃還有情分,但這情分既然永遠無法超越對我姑姑的情分,無法超越對我的情分,這一點情分在政治需求之下,根本不能掣肘姑爹的行動。到了五月底我顯懷的時候,苗老尚書已經被他送回老家居住了。用的借口也很簡單:大雲早就有規定,致仕官員不能無故滯留京城,違者議罪。


    這話一發,眾人哪裏還不心領神會?再加上哥哥在東北大顯神威,又扶植起了幾員年輕優秀的將領,蘇氏一門聲勢大壯,朝中的風波,似乎還沒有開始就已經消弭於無形。不知道的人,恐怕還以為背後潛藏了多少見不得人的明爭暗鬥,殊不知一切隻是我與姑爹的一席話決定。


    我搬回東宮沒有多久,馬才人終於得償所願,皇上把朝陽宮後殿改成了佛堂,馬才人雖然沒有剃頭,但也已經換上了粗布做的衣裳,每日裏除了禮佛誦經之外,很少有別的動作。她抄了很多本經書給我肚子裏的孩子祈福,我投桃報李,將她叫來說了幾句話。


    馬才人和君太醫一樣,給我磕了好幾個響頭才走。


    王琅雖然本人沒有說話,但陳淑妃和養娘都幫他問出了唯一懸而未決的問題:我想怎麽處理李淑媛和薑良娣。


    說起來她們一直沒犯過大錯,進宮起就一直失寵,唯一最大的錯誤,也就是對我這個太子妃稍微有些不敬。可這算得了什麽呢,為了這個發配到冷宮裏去,似乎很不夠意思。雖說現在苗家失勢,福王黨徹底煙消雲散,李淑媛的父親也受到苗家牽連就此致仕,但畢竟人家也是做過官的,很多事做得太過分,我自己先有點不好意思。


    想來想去,索性將問題直接拋回給王琅。


    這一天我們兩個在太液池邊散步的時候,我就問他,“未知太子爺打算如何處置李淑媛、薑良娣兩人呢?”


    王琅雖然沒有就提拔李淑媛的事說上一句話,但在我被禁閉之後,他也自囚於東宮,本身已經說明一切。不過他到底還是保持了風度,從頭到尾,對李淑媛沒有一句評論。


    現在聽到我這樣問他,他又賞了我一顆白眼吃,慢悠悠地問我,“你是一點都不想髒了手,是不是?”


    我也覺得我實在是比較無恥,自從有了身子之後,好人一般都被我搶來做了,好人背後的煩難活計,我都一句話推給王琅,現在難得要做個壞人,居然還想推到王琅頭上。


    想了想,又理直氣壯起來:我可是三不五時就要髒了一手的黏糊糊,有時候還要咽了一口的黏糊糊,更別說偶然中的偶然,當我也忍不住的時候,更是一身上下都得黏糊糊的。王琅就是幫我髒一次手,又怎麽了?


    才想把這黏糊糊的下流話和他理論一番,他已經搖了搖頭,說,“蘇世暖,看你的神色,就知道你又沒想好事。”


    ……此人不愧知我甚深。


    我就恬不知恥地說,“你欺負了我那麽多年,我被你耍得是團團亂轉。想嫁想嫁,你不娶我。不嫁不嫁,還是嫁給你了,那幾年被你鬧得天翻地覆的,我可沒有怨過你一次。現在欺負你不過幾個月時間,眼看著兒子一出世,又要被你欺負,你還不許我挾皇孫以令太子,在你頭上作威作福一番?”


    或許是因為我無恥得實在很有姑爹的風範,王琅一時居然語塞,他眉宇間似乎被春風吹褶,出現了淡淡的笑意,又咳嗽了一聲,才算是默認了我的要求,淡淡地道,“等孩子落地了,讓她們和馬才人做伴吧。”


    妙齡少女,從此要青燈古佛,實在是令人於心不忍。我皺了皺眉,到底還是沒有出聲。


    世上沒有一件事,可以讓所有人都滿意,任何一場鬥爭都有輸家,有些事,我隻能先顧著自己。


    或者幾年後,可以略做安排……


    正自出神,王琅忽然間又咳嗽了幾聲,我這才發覺我們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假山附近,那天就是在這裏,王琅說的話傷透了我的心。伴隨王瓏的推波助瀾,我們關係最冷淡的幾年,就此展開。


    我看著那熟悉的山石,不禁一笑。


    王琅忽然問我,“現在,你讀得懂我當時的心思了?”


    此人真是永遠不放過考問我的機會,就算我現在有了孩子,還是心心念念,隨時隨地要給我上一堂課。


    我知道他也想我開心,那時候他以為做皇後的人,總得和姑姑一樣委曲求全。縱使我為了和他在一起,寧願不再天真不再無邪,他依然希望我將來可以和我的夫君一生一世一雙人,而不必同姑姑一樣,看著自己的夫君坐擁天下美色,最終心痛而亡。


    我知道他其實也想要我,當時作出這個決定,對他來說想必隻有更難。我知道他其實也不過是說說而已,最終依然未能放手,否則今時今日,我身邊的人不會是他,他身邊的人也不會是我。


    但我隻是轉了轉眼珠子,笑著沒有出聲。


    很多事,毋須言語。


    王琅又問我,“現在,還想要我說一聲喜歡嗎?”


    我白了王琅一眼,曲起手肘,頂了他的肚子一記,惡狠狠地說,“還用問?不喜歡我,你還能喜歡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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