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二月, 王琅來看我的時候臉上就帶了笑。——皇上是有心盛大操辦鄭寶林的喪事,將她停靈四十九天, 再行慎重安葬,隻是鄭寶林畢竟隻是個寶林, 而且去世時並無子女,他這個荒謬的主意得到了眾大臣的一致反彈,到底還是沒能順利實施。


    自從柳昭訓去了東北,鄭寶林過世之後,鹹陽宮的宮禁一度收縮,我的人居然不可以隨意進出。我覺得姑爹對我實在也算是挺優待的了,我這麽瞎搞胡搞的, 居然也就是稍微收縮一下宮禁作為懲戒, 後來我捧著肚子嚷了幾句不舒服。宮禁就又悄無聲息地放鬆了開來。


    找到對付姑爹的辦法,感覺真好,我以前從來不知道蠻不講理居然可以讓人這樣上癮——也不對,應當說對皇上蠻不講理, 居然這樣讓人上癮。


    今年天氣冷, 雖然已經進了二月,但東北依然是一片嚴寒沒有開動。朝廷上下又不斷出事,不是後宮有事,就是朝廷裏有事,朝野間當然人心惶惶,雖然不說亂成了一鍋粥,但也是暗潮洶湧此起彼伏。尤其是世陽一直不肯上朝, 並且閉門謝客,連帶的我嫂子的娘家劉元帥也都告病。這件事就在朝野清流之間惹起了不少議論,而我被軟禁在鹹陽宮不許出麵的事,和王琅新年大朝沒有露麵的事……影影綽綽加在一起,就使得很多人心裏有了不該有的猜測。皇上竟也一直保持沉默,到了二月初,東北八百裏加急軍情來報:女金人忽然分兵三路,直取才剛光複沒有多久的黑城,竟大有一夕而克,滅此朝食的意思。


    既然女金人終於受騙,我也就可以結束光榮的被軟禁日子了,王琅甚至已經悄悄痊愈,開始在人前露麵。但姑爹居然還沒有發話把我從朝陽宮遷出來,隻是在某一天悄無聲息地撤走了鹹陽宮外頭的守衛。我也就不提移宮的事,還是悠閑自在地住在我的西偏殿裏。倒是王琅有點扛不住了,雖然我懷胎迄今不過三個月,還沒到君太醫說的五個月,但他還是多次有意無意地慫恿我搬回東宮去。


    王瓏就藩的時候,我沒有去送,聽說他要順帶一路護送劉翠回到山東老家,我還挺為劉翠高興的。不過小玲瓏還是給我帶了一句話,“夫妻一體,六哥的主意,就是您的主意。”


    我有預感,我會為這一次安排付出代價的。隻是現在懷著身子有免死金牌,王瓏不敢動我罷了。


    自從王瓏就藩,陳淑妃沒有兒子在身邊陪伴,就更經常到鹹陽宮來看我,每一次來看我,她都會帶來一些王琅不方便說的消息。


    “李淑媛、薑良娣和馬才人都回朝陽宮住了。”


    “馬才人苦苦哀求,說是自己一心向道,想要帶發修行,請太子爺成全。太子爺轉呈皇上,皇上聽了倒沒有說什麽。”


    “了不得了,薑良娣和李淑媛也都說自己被馬才人感動,願意念佛吃齋為太子爺、為大雲祈福。一心想到大報國寺去修行呢!不過聽說太子爺發了一通火,這件事就沒有往上報……”


    我早就說過,王琅這個人很愛記仇,李淑媛隸屬於苗家,而皇貴妃和他之間的恩怨,不是一句兩句話就可以了事的。就算現在皇貴妃徹底消沉,也並不意味著這一段往事能夠就此揭過。


    至於薑良娣,我不同情她。此女如若遇到一個蠢些的太子妃,隻怕可以掀起好一陣腥風血雨,步步為營地走到最後。奈何她遇到我這個無賴,也就隻好把自己的心機外露了。會跟著李淑媛一路走到黑,是她咎由自取。早學馬才人,說不定還能有個退步。


    不過轉天,王琅也被皇上訓斥了一頓,養娘打聽到了一點細節——她和陳淑妃之間的來往,要比我當家的時候更密切得多。


    “皇上一直說,太子爺人大心野,現在也學會算計老子了。要太子爺去跪太廟,不過……皇上是笑著這樣說的,太子爺也沒有當真,還頂了一句嘴,太子爺說:這都是和您學的。皇上聽了哈哈大笑,過了半天都沒有說話,就是扇了太子爺腦門一下。馬公公說,太子爺雖然沒叫疼,但腦門倒是有些紅了。”


    等王琅當天來看我的時候,我早已經備好了藥膏,給他揉了半天的腦門。又難得柔情蜜意、輕聲細語地問他。“疼不疼?要是疼,臣妾再給您揉揉。”


    王琅就注視著我,緩緩地說,“不疼,就是聽愛妃說話,很冷。”


    他撩起衣袖給我看:上頭果然已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哈哈大笑,也給他看我的手臂:結論不言自明,當我拿腔拿調的時候,會起雞皮的可不止王琅一人。


    那是我在很久之後第一次聽到這樣暢快的笑聲,王琅從來都是很克己的人,在他成年之後,我幾乎很少看到他失態的樣子,一個春風一樣的微笑已經是他欣悅的表現。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這樣普通的一句俏皮話,居然能引出他如此豪爽的笑聲。


    但我知道,聽著這樣的笑聲,我的心裏會湧起一股暖流,令我想要投入他的懷裏,聽著這個天生冰冷的男人,心跳的聲音。


    我們就這樣依偎了很久,王琅的手籠罩在我丹田處,力道不輕不重。我知道他是怕抱得太緊傷到了孩子,但他盡量向我靠近,雖然除了笑聲之外沒有多說一個字,但我也用不著他說,我已經漸漸學會讀懂他的眼角眉梢,讀懂他的心思。


    我真不知道從前自己怎麽會覺得王琅的心思實在莫測,其實除了政治心術,他的心思,又哪裏有我讀不懂的地方。


    然後王琅清了清嗓子,他說。“其實,你要是不揉腦門,改揉別的地兒,本王倒是不介意再勞苦愛妃一遭的。”


    我立刻又修正了我的看法:我永遠也猜不透王琅的,我根本都不會明白他到底能有多下流。


    和皇上這一場無言的對決,竟一直維持到了二月底。一直到世陽在黑城下再次大敗女金,又派出軍隊包抄夾攻,將女金台吉的嫡係包了餃子。皇上似乎才終於準備徹底讓步。


    京城已是春暖花開,鹹陽宮院子裏的一株桃樹開了花,這一天我在回廊裏坐著看花的時候,皇上進了院子。他還是一身樸素的便服,看著就好像京城巷陌中最尋常的鄉紳,見到我要起身,他連忙擺了擺手,很真誠地說,“懷了小孫子的人,你和姑爹客這個氣幹嘛。”


    我本來也沒想著真的跪拜下去,聽到姑爹這樣一說,真是正中下懷,便飛快地坐回了原位。


    也許速度是太快了一點,姑爹抽動了一下嘴角,咳嗽了一聲,才儼然地道,“小暖,走,進堂屋坐坐去。”


    雖然我沒有經常進堂屋去,但畢竟有了人氣還是不同,鹹陽宮正殿現在就多了幾分潤澤之氣,空氣中也浮動起了南果子的香味,炕邊的銅壺不知被誰添了水——我猜是養娘。就連姑姑床上的錦被,都已經被整整齊齊地疊放在了一邊,看得出這被褥是經過洗刷,雖然花色未變,但那股刺鼻的塵味兒已經悄然消失。


    姑爹背著手在屋子裏轉了一圈,他的神色淡淡的,但眉宇間卻依然帶上了淡淡的陰霾,轉了一圈下來,又拿起了姑姑從前很喜歡把玩的兩枚玉核桃放在手心捏了捏,才低聲道,“不過這些日子,玉上就染了嵐了。”


    我沒有說話,隻是抿緊唇,將這玉核桃牽扯起的重重回憶給壓了下去。


    過去的事終究過去了,姑姑留下的遺產很多,無形有形的都有,接受了她的福澤,固然應該時常存念,但更重要的還是往前看,還是將這條路走下去,而不是如姑爹一樣,永無止境地沉溺在過去裏。


    或者,也是因為姑姑終究隻是我的姑姑,卻是姑爹的蘇岱。


    繞來繞去,姑爹又說了幾句廢話,才在我身邊坐下,問我,“孩子乖不乖?”


    現在就算是皇貴妃和我談孩子,我都能一臉是笑地和她扯上半天,我說。“孩子很乖,現在小暖已經不害喜了。吃得好睡得好,胖得厲害!”


    姑爹看了我的下巴一眼,笑而不語,很是認同地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又說,“其實你和蘇岱的女兒也沒有什麽不一樣,姑爹心裏明白,你姑姑多少是有些移情,把你當作了去世的大公主……”


    提到我那在繈褓中夭折的堂姐,他的聲音不禁就是一頓,但蘊含的悲傷,究竟要比提起姑姑時少了一些,過了一會,又若無其事地說。“王琅不必說了,雖然不是蘇岱親生,但被她親手教養了四年。蘇岱雖然沒有留下子女,但你們也算是她血脈的延續,這個孩子,倒像是她嫡親嫡親的孫女。”


    嗯,這樣說倒是沒錯,就是我和王琅似乎又有亂了倫常的嫌疑,這又是堂兄妹,又似乎是親兄妹的……


    我就一臉尷尬地附和姑爹,“我明白您的意思,這孩子……倒是要比我和王琅,都更貼近姑姑的血脈……”


    姑爹點了點頭,他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我的腦門,低聲道,“我盼著他是個男孩,以後承繼大寶,將天下握於手心——這天下,本來也就是你姑爹和你姑姑一起抓到手心的。”


    這是姑爹第一次給出這樣肯定的承諾,肯定王琅的太子地位,不會因為任何原因受到動搖。


    雖然時至今日,也沒有多少人事可以動搖到王琅的地位,我甚至懷疑姑爹心裏從來都沒有動搖過,想要動過王琅。但得到姑爹的明言保證,依然令我一陣戰栗。


    我深吸了一口氣,又輕輕地嗯了一聲,努力不將那隱藏的興奮暴露出來,免得反而讓姑爹瞧不起我。姑爹欣賞地瞥了我一眼,他笑了,他說,“小暖,知道姑爹為什麽一而再、再而三地發作王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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