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公公有時候是個很大方的人, 這一次他既然是送我們出去玩的,就沒有加派禮部宗人府的跟屁蟲, 管束我和王琅的一舉一動。大報國寺周圍雖然有護軍環衛,但在寺內服侍的除了東宮局所的幾尊菩薩之外, 也就是王琅外出時護衛周身寸步不離,由錦衣衛一手訓練出來的十多個貼身侍衛了。


    我姑姑生前每年也都會到大報國寺來上香祈福,小住幾天,當時我還太小,她有沒有喬裝打扮出去玩,我不知道。不過大報國寺的住持從那時候到現在都沒有換人,他知道我來上香, 幾乎就是喬裝打扮出去浪蕩的同義詞。所以雖然這一次來訪, 我的身份已經有變,但寺裏還是體貼地為我預備了幾身男裝,甚至連隨從的份都考慮進去了。


    我對著小白蓮哈哈大笑,“虧你還連夜改了幾件王琅的便袍, 白做工了吧?”


    小白蓮和小臘梅都流露出震驚, 顯然被大報國寺無微不至的服務震懾,小臘梅囁嚅說,“可是我聽薑良娣身邊的宮女們說,大報國寺條件清苦,飲食簡單……”


    眼前的禪房雖然說不上過分豪奢,但也的確幹淨整潔,擺設雅致, 和清苦兩個字有很大的距離。我告訴小白蓮,“你猜我把妃嬪們送來轉經,是為了什麽?”


    “敲打馬才人?”小白蓮思維真敏捷。


    好丫頭,我不禁欣賞地看了小白蓮一眼。“那你說我們過來祈福又是為了什麽?”


    “散心。”小臘梅說話有時候也很犀利。


    “所以你就知道大報國寺為什麽能夠這樣當紅了。”我笑眯眯地告訴兩個宮人,又問,“王琅呢,死哪去了。”


    雖然我公公的布置,也很明顯地表現出他就是放我出來玩三天的,但我感到我還是不能太過分。我決定先為我哥哥在東北的戰事,認認真真地上幾柱香,再靜坐兩個……嗯一個……嗯半個時辰!為我哥哥祈福,再換上男裝打起馬,帶上王琅這個拖油瓶到郊外玩樂一番,跟著帶他到玉華台吃幾味私房菜,晚上呢就回蘇家看看。他從小出宮就難,幾乎還沒有在蘇家住過……


    “太子爺在無量壽佛樓內麵壁禮佛,為大軍祈福。留下話來,說請娘娘就不要過去打擾了。”


    然後小白蓮的話就把我的美夢給擊得粉碎,擊出了十萬八千裏。


    王琅身邊的這三十多個護衛隻聽他一人的命令,我不死心,到無量壽佛樓外頭轉了轉,還沒來得及說話,就已經被這些橫眉豎目的彪形大漢給嚇回了西跨院。一賭氣,索性也好生將大雄寶殿、天王殿等等一路參拜過來,把表麵功夫做足,這才回到淨房裏自己吃過美味的素齋,蒙著頭睡起了午覺。


    本來打定主意,即使王琅求我帶他出去玩,我也決不會理他,更要繼續裝睡,表示我的不滿,沒想到一睜眼天都要黑了,王琅居然還在無量壽佛樓裏沒有出來!


    “太子爺今天中午就沒有進膳。”小白蓮忠心耿耿地為主子考慮,“如今天色近晚,若是還不用餐,餓壞了肚子可怎麽是好?不如奴婢……”


    “不用了。”我告訴小白蓮,“太子爺就算人在樓裏,也肯定沒有麵壁參禪。”


    他平時進宮出宮,身邊的隨從也都很多,除了阿昌這樣可以絕對信任的心腹,也總有一些人,是值得王琅忌憚的耳目。這一次出宮,皇上難得放鬆管製,王琅要是不借水行船,也就不是王琅了。


    小白蓮和小臘梅都若有所悟,她們也就都不再問了。


    王琅一直到快進初更,才進了屋子。


    “讓愛妃久等了。”


    此人心情看來似乎真的不錯,居然罕見地主動向我賠罪,唇邊甚至還含上了一縷宛若春風一般地笑。


    “哼。”我跳下窗子,“我要出門,隨你來不來。”


    王琅又阻止了我,“今天還是一起上一柱晚香,走一走過場。”


    他輕聲許諾我,“明天我帶你出去玩,晚上回蘇家住。”


    雖然我們明明都知道,所謂的帶我出去玩,其實是被我帶出去玩。他不過是出於自大的心理,一定要在言語上討一點便宜,但不知為什麽,我心裏依然一甜。


    “妾身已經上過香了。”我故作冷漠地打發他,“太子爺要上香,就自個兒去吧。”


    王琅知道我根本並不相信神佛這一套愚民的東西,他也不以為忤,轉過身子出了禪房。


    我又跳上窗台,隔著紗窗,送他的背影遠去。


    王琅走路實在是相當好看,即使隻看步態,隻看背影,也可以想象到他本人的照人風姿。不知為什麽,當我看著他的背影,我總覺得他是在笑,盡管大部分時間,他都是那張八風吹不動的淡定臉,但在我的腦海中,背過身去的王琅,總有一張春風一樣的笑顏。


    這個王琅會在我睡前說街上的江湖故事給我聽,會給我掖一掖被角,責怪我,“你看你的脖子都凍得冰涼。”


    那時候他其實也才七八歲,已經很懂說一套做一套,一邊幫我把被角塞到脖子底下,一邊又用那樣無奈的口氣來責怪我,好像我根本都照顧不好自己。


    這個王琅會在我落水之後扯掉外袍跳下來救我,會在我喘息未定的時候把我翻過來橫在腿上,不嫌髒汙伸手摳我的喉嚨,讓我吐出嗆在喉間肺裏的湖水,會將我緊緊抱在懷裏,遮蔽掉遠處可能投來的視線,護住我的清白。


    會緊緊地摟住我,輕聲罵我,“蘇世暖,你不會泅水還敢往太液池邊上跑?”


    他說得那麽難聽,可是抱得又那麽緊,緊得讓我都有了一點不好意思,緊得我透過衣料,甚至可以感受得到……


    我忽然間明白,那時候他為什麽那樣的驚惶,甚至於眼神中都透出了無限的忍耐和驚訝。


    那時候我才十三歲,還真的很小,甚至沒有穿肚兜的習慣。也正因為如此,上岸後他必須以自己的外袍來遮蔽我的身軀,因為夏日菲薄的布料浸濕之後,其實完全可以穿透上衣,看到我的,我的……


    我甚至還趴在他腿上又試著嘔吐很久,當時一心隻是怕把水裏的小魚兒吞了進去,根本沒想到其實我的身子幾乎算得上赤,裸,而又那樣緊密地和他接觸。


    到後來他就挪開眼神去不看我,甚至不肯讓我碰他,我一推他的肩膀,他就好像被火燒著,差一點要把我甩開。


    那時候他應該是……或許是……唉,就此人的性格,以及我當時感受到的東西來說,肯定是,已經有了少艾之思。


    好吧,那個微微笑著的王琅,是肯定不會對我——對十三歲的我,幾乎才剛剛進入少女的我,有那樣邪惡,那樣下流的想法的。那是另一個王琅,那個皺著眉頭,臉上寫滿了欲.求,對我總是需索無度的王琅。


    這兩個王琅,我都非常喜歡。表姑說我身邊的人總是太寵愛我,姑姑是,姑爹是,爹娘是,哥哥是嫂嫂是,王瓏是、養娘是,柳葉兒也是,其實表姑本人又何嚐不是?


    可我想在這世上最寵我的人,其實還是這個笑若春風的王琅。這個王琅為我做的事其實都並不大,但是我就是覺得,我幾乎就是執拗地偏聽偏信地,我以為他是將我的喜怒,放在了心上的。


    姑爹雖然疼我,但當我哥哥要披上戰袍出門征戰的時候,他到底還是沒有聽憑我的心願,硬是將我許配給了王琅。這世上所有疼我的人,愛我的人,其實都會為了現實兩個字來犧牲我,而隻有這個王琅,我覺得他很珍惜我。他其實很愛我的魯莽,我的任性,我的倔強。


    或許就是如此,我曾以為我們之間無需言語,我以為他也知道,我為了這個微笑的王琅,為了這個總是板著臉訓我的王琅,我願委屈自己,我願做一個眾人心中最得體的太子妃,我甚至想過,若有一天姑爹真的要廢他,甚至真的要殺他,我願以身相代,換他活得好好的。


    也所以在那一刻,當我聽到他的回答時,在我心裏,這個王琅碎了。


    如果這個王琅沒有碎,我會毫不猶豫地將君太醫的那幾句話告訴王琅,問個明白,我相信他決不會效仿武帝,我也絕不是天真的陳嬌,我相信他是中意我的,他也知道,他也相信我永遠不想做個權後,哥哥也永遠沒有做權臣的心思。所以這件事背後,一定有鬼,而我們也應該一起麵對,一起將整件事查清。


    甚至如果王琅沒有要我讀懂他的心思,我也會問他,我會問他到底喜歡我,還是不喜歡我。隻要他敢說一聲是,我就敢信他的是,隻可惜雖然我已經不再信他,但我依然很聽他的話。他讓我讀,我就一直努力要讀。他不許我問,我就再也不問。


    我又捧起腦袋,琢磨起了君太醫的敘述。這簡單的言語似乎已經碎成片片蝴蝶,在我腦海周圍翩翩飛舞。王琅與王瓏這兩個名字,在我心裏糾纏成了一條扭曲的線。


    最終我發現,其實我要做的,我能做的也隻是選擇,這兩人之間,我要選一個人來信。


    而歸根到底,這也還是自信。


    我自信我在誰心裏根深蒂固,我自信誰愛我至深,我就應該信誰。


    忽然間,我感到我有一點明白王琅的要求。


    他要我來讀他的心思,或者是因為很多事,已經不是幾句輕飄飄的甜言蜜語,能夠解決。有太多的疑問懸而未決,其實問題或許並不在他,他也許隻是一直在等,等我足夠自信,足夠自知。


    我又想到了那一天晚上,在黑夜中他麵上的神色。


    有誰會在一片漆黑之中,如此深情款款,凝望著我?


    我的心跳漸漸又不那麽平穩了,我看著月色下逐漸靠近的明黃身影,看著那個淡而矜持的王琅走近,踏著月色而來。皎潔的月色照亮了他的眉眼,照出了他熠熠生輝,深若幽潭的雙眸。


    他的步伐不緊不慢,盡顯泰然。拾級而上時,又轉過來瞥了我一眼,微微一抬眉,似乎在詢問‘你就在這坐了一個晚上’?


    我想,我們之間可能或許從來沒有萬穗,而他也的確是愛我的,我一直都沒有錯,我的自信,終究不是盲目的。


    這念頭劃破我的腦海,就像一道閃電劈過了天空,我一向興奮起來,猛地跳下窗台。


    然後我轉過身來。


    麵對王琅,看著這個八風吹不動的,矜貴而冷淡的太子爺,在此一瞬,我新生的自信,又有了少許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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