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決定要洗心革麵, 從頭開始梳洗思緒,我公公就給我添亂了。


    我還記得小時候, 偶然有那麽幾次,我也是想要發奮向上, 向著“名門淑女”這個遙不可及的目標,至少嚐試一番的,至少有那麽幾次,我是真的試著學過萬穗,端端正正地坐在紫光閣裏認字抄書,遠離看上去就很容易攀登的鬆柏……


    然後我姑爹就往往恰到好處地出現,抱著我往鬆樹枝上放, 又慫恿我摘鬆塔去丟王琅, 或者是把幾本名貴的蝴蝶裝宋本塞到我手心裏——等到我一個按捺不住,撕掉一頁,我姑爹就會愉快地指責我‘小暖真是個野丫頭’。


    我一直疑心我公公對我這樣縱寵,主要是因為他對我實在也有愧。要不是他, 我哪會野成今天這個樣子, 就是想收心,都不知道自己的心跑到哪裏去了。


    這不是?前兒晚上,我還想了很多很多,心潮洶湧夜不能寐的,給未來幾天安排了無數的心事要想。等到第二天早上進瑞慶宮給我公公問安的時候,皇上他老人家就笑眯眯地發話了。


    “世暖她哥哥下個月就要和女金人開戰了。”老人家難得對王琅這樣和氣,“老子心裏真是忐忑, 小六子你說,該怎麽辦才好呢?”


    王琅低下頭啜了一口茶,望了皇上一眼,他淡淡地道,“父皇心融萬象,這樣一點心魔,想必轉瞬間便已經自然消滅。”


    王琅這一點真是很像我公公,反正我是從來都弄不懂他到底是在誇我,還是在罵我的。這番話說得冷冷淡淡的,說是誇我公公心大也好,要說是罵他沒心沒肺,聽起來也似乎很有道理。我隻好低頭喝茶,既不讚同,也不反對。


    皇上居然沒有生氣,他拍著大腿朗聲大笑,得意地說,“還是小六子會說話!”


    然後他一下又板起臉來嚇唬王琅,“既然你這麽懂得老子的心意,就由你們小夫妻來代替老子,到大報國寺清修三日,為大雲,為世暖她哥哥,順便為老子的福壽安康祈福吧!”


    我一下瞪大雙眼,就是王琅,也不禁有訝異之色,溢於言表。


    我公公看了看王琅,又看了看我,他忽然說,“小暖,過來。”


    我隻好乖乖地站到了我公公身邊,並且因為他坐著我也不好站著,便在一邊的小蒲團上跪了下來。


    我公公使勁地揉了揉我的頭頂,把我精致的發髻給揉得一陣搖晃,才笑著說,“行啦,都滾吧!”


    ……所以說,我公公真是年紀越大,越難以理喻。


    我和王琅就這樣糊裏糊塗地出了瑞慶宮,又到重芳宮打了個轉,王琅說要去紫光閣找幾本書看,我就回了東宮,把柳昭訓找來說話。“我要出宮到大報國寺清修三日,你有什麽話要帶給養娘嗎?”


    我養娘當然是柳昭訓的親媽,老人家性情刻板,嚴肅直率,多年來一直固守下人身份,即使柳昭訓已經入宮為妃,她也一直堅持“一介奴婢,怎好入宮請安”,一直不肯進宮來看我們,就住在蘇家守著空蕩蕩的院子過活。


    柳昭訓上一次去大報國寺轉經有沒有回家看她我不知道,不過皇上既然肯把我放出宮去,我肯定是要回家走走的。我進宮兩年,還沒有出過一次宮,簡直人都要憋出毛病了!什麽春明樓的鹽水鴨、玉華台的天梯鴨掌、鍾新堂的翠蓋魚翅……


    一想到這些好吃的,我就知道盡管毫不知情,但我公公的確又一次成功地破壞了我洗心革麵的努力。我現在滿腦子都是這些至少兩年沒有見的美食,什麽梳理頭緒、讀懂人心……現在看到王琅,我肯定上去抱著他啃兩口,來表達我的高興。


    柳昭訓冷眼看我,她忽然又歎了口氣,惡狠狠地說,“您啊您啊,這輩子怎麽就這麽有福氣,連皇上都這樣寵您!您這一輩子,還有什麽好操心的!”


    我當然知道,這三天的清修,肯定是皇上看我悶悶不樂的,給我安排的一次小小調劑。當下就捧著腮不依地向柳昭訓撒嬌,“柳葉兒,你別因為不能去就這樣損我。這一次可是姑爹親自安排,你想吃多少好東西,我都能給你帶回來。”


    柳昭訓了解我,我也很了解柳昭訓,這位小包子臉上又綻開了若幹個褶子,她滔滔不絕地說,“除了鹽水鴨桂花鴨翠蓋魚翅千裏嬋娟陰陽寶扇,我還要譚家天燈棒,潘家雞火幹絲劉家鹵肘子天成居的老甘露……”


    她又滔滔不絕說了十三四道京城名菜,忽然停下來問我,“我說了這麽多,您買的過來嗎?”


    我衝柳昭訓彎著眼睛笑,不說話,柳昭訓哼地一聲,利刃一樣剜了我幾眼,拔起腳就出了屋子。


    閑來調戲柳昭訓——這糊塗度日的感覺,還真是好。


    要出宮去禮佛的事,還是要和陳淑妃打個招呼,雖然說她娘家遠在西北邊陲,但未必我表姑也想著京裏的什麽吃的玩的,需要我為她跑跑腿兒。


    表姑對我出宮禮佛的事感到很不舒服。


    “你從小到大,就是被身邊的人給寵壞了!”她的手指不自覺地搓動來搓動去的,看得我心驚膽戰:表姑似乎很有把手指放到我耳朵上擰一擰的衝動。


    我眨巴眨巴眼睛,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表姑又說,“從前表姐在的時候,表姐寵你沒得說。你回了家,表哥表嫂寵你,還是沒得說,誰叫你是老生女兒,你哥哥寵你,那是因為你哥哥傻。太子爺寵你,是太子爺心好,舍不得你受罪,可我就真納了悶了,你說你姑爹怎麽就這麽寵你?啊?”


    一邊說,一邊果然張開手,快而狠地一把擰住了我的耳朵,狠狠地扭轉了幾下,表姑逼問我,“這一次出宮禮佛,不是你自己向皇上求來的吧?”


    “表姑,您小瞧我了吧!”我趕緊為自己叫屈,“我至於這麽缺心眼嗎,哪有做兒媳婦的向公爹說要出門玩去的?這是皇上操心我哥哥在西北的戰事,派我……出宮禮佛。”


    這最後幾句話,我是越說越小聲,越說越輕,時不時還偷看一下表姑的臉色。陳淑妃臉上一陣扭曲,她呸了一聲,鬆開手數落我,“你呀你呀,真是說你什麽好。你姑爹簡直是要把你給寵壞了!”


    皇上安排我和王琅出宮禮佛,很可能的確是因為看我最近悶悶不樂,想要逗我開心。我姑爹一直縱寵著我,這一點,也一直讓我心中很舒服。我知道雖然姑姑去世,但姑爹心裏還是有蘇家,有我這個侄女兒的。我也從來都沒有懷疑過,姑爹會是我在宮中最有力的後盾,畢竟沒有他,我也不可能嫁入東宮。


    可是這一次看到表姑,我心裏就很不是滋味了。


    表姑和柳昭訓不一樣,將柳昭訓帶進宮來,我是明知王琅不會動她,這也算是給柳葉兒和我養娘一個緩衝的餘地,免得養娘是天天逼嫁,柳葉兒呢,又是天天不嫁,兩個人鬧得都要把蘇家給掀過來。


    但我表姑就不一樣了,她在宮中一住就是二十多年,甚至還為皇上生育了王瓏……我不知道我姑姑將她提拔進宮的時候,表姑到底在想什麽。我一直以為她們表姐妹感情相當不錯,因為表姑對我也很好,我小時候,她也經常到鹹陽宮來和姑姑說話。陳家、蘇家彼此也一直都很和氣。


    可是王瓏畢竟是個男丁,如果他的腳可以治好。以表姑的體麵,王琅這個養子,到底還是比不上寵妃親子。


    唉,屈貴人的出身也實在是太低了一點……


    從小到大,王瓏的腿雖然看不出什麽不對,但左腳是一點力也用不了。也所以,王瓏和王琅之間幾乎從沒有過一點齟齬,因為他們之間根本不存在競爭。大雲決不會有一個瘸太子、瘸皇帝,所以我一直理所當然地以為,陳淑妃、王瓏、王琅和我,至少在現在,我們是一起的。


    可王瓏從小也一直很積極地想要治愈自己的腿疾,如果他已經治好了,卻並沒有公布出來,隻是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機會。事情又會怎麽樣呢?


    我不願意開動腦筋,最大的原因就是一旦細想,很多事都禁不起琢磨,禁不起猜疑。我真不知道王琅和皇上那樣多疑猜忌的聰明人是怎麽過生活的。現在一想到我居然要懷疑表姑和王瓏,我就感到一陣難過。


    或許是因為表姑和王瓏怎麽說都算是我的親戚,他們給我輸出的,是穩定和溫暖的親情,我知道他們會盡量幫我,他們也會一直幫我。這和王琅那不可言說、曖昧斷續的表現相比,又還有所不同。


    可如果連王琅我都不能相信,我也一定要分析出表姑和王瓏會不會騙我,否則,對王琅也就談不上公平了。


    不知不覺,我又走神了很久,等我回過神來,陳淑妃也沒有擰我,她隻是皺起眉來,若有所思地看了我幾眼。


    我趕快護住了耳朵,訕笑著說,“我臉上是生出花來了嗎?表姑這樣看著人家,害人家怪不好意思的。”


    陳淑妃便白了我一眼。


    她忽然歎了口氣,也摸了摸我的腦門,將我好容易梳整齊的鬢發,又揉得淩亂起來。


    “你啊。”她輕聲說,“還是別有心事的好,這一有心事,就像是頭被誰踢了一腳的小狗,連我看著都有點可憐你!”


    我覺得我表姑這一次那必須是在罵我,我蘇世暖雖然說不上貌美如花豔冠群芳,但說真的,長得也沒有哪一點像狗啊!


    從露華宮出來,我沒有馬上回東宮發呆。


    今天天氣並不是很悶熱,太液池上吹來了濕潤的風,我索性就踱到了多年來一直回避的那一處假山附近,靠著山石頭想著藥庫裏的事。


    王瓏派小太監,為王琅要避子的藥材。


    這件事最壞的聯想,當然是王琅早已經有了效仿漢武的心思,打算等到登基之後尋找他的衛子夫去。而他又並不知道我其實很無知,對於哪一段時間容易受孕,居然還有錯誤的認識。所以他將侍寢的日子,安排到了我最容易有身的那幾天,但私底下自己服用了避孕的湯藥,避免我真的誕育皇子,然後老爺子一高興,又逼著他允諾必定要把嫡長子立為將來的太子什麽的。而王瓏也已經清醒地認識到,蘇家過大的權力,可能反而是招禍的根源,又不相信我能在後宮的鬥爭中常青不倒,於是他也果斷地選擇了自己的立場,站到了王琅這邊,幫著他來算計我。至於陳淑妃本人知道不知道,那已經不再重要。


    而稍微好一些的分析,則是王瓏需要避子湯,但他又沒有去要避子湯的身份,畢竟他還沒有娶親,連個屋裏人都沒有,於是他就打了王琅的名頭過去索要……


    不過,王瓏到底是要愚笨到什麽地步,才會這樣損人不利己地做事?他就是明說自己睡了個外頭的女人,現在需要一份避子湯,都比打著王琅的名頭要來得更好些。


    更無恥一點的可能,則是這一切根本隻是安排,君太醫被人安排著見證了這一幕,王瓏的所作所為,隻是為了離間。


    離間我與王琅。


    我忽然間覺得身後的石頭像是長出了刺,一下就把我的胸膛刺了對穿。


    事到如今,我已經想不清楚,到底是我一直太天真,隻看得到別人的好,還是我已經太多疑,隻想得到別人的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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