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一整天都沒看見太子爺,但到了晚上,太子爺身邊的親信小太監阿昌催我去東殿侍寢的時候,我才想起來,今晚正是我侍寢那五天的第一天。


    想到接下來這五天晚上我都要和太子爺麵對麵地睡覺,我就直起雞皮疙瘩:半下午的時候,陳淑妃到底是把我叫去訓了一頓,並且嚴令我不許再和太子爺打架,一旦太子爺帶傷出門,她將會非常生氣。


    一個心情不錯的表姑,我都已經招惹不起了,更別說我表姑生氣起來,是連皇上都不敢直攖鋒銳,我蘇世暖什麽人啊?哪敢和表姑作對。


    眼看著就到了時間了,我隻好去隨便洗了個澡,因為心情大壞,也拒絕小白蓮和小臘梅給我做任何的妝點,就這樣素著一張臉,頂著眼下兩團大大的青黑,跟阿昌一起進了東殿。


    太子爺還是背向著我們,在書桌前和一疊書信苦戰。


    就是因為他好學不倦,到了晚上不是看書就是寫信,我們共寢的日子裏,才是我遷就他到東殿來。


    我一進屋就直奔床前,死魚一樣地在上頭挺著屍,打算盡快完事——或者把太子爺惡心得根本不想完事了,就早點回西殿去睡覺。


    太子爺理都不理我,一徑低頭看書,我躺了一會,實在也很無聊,隻好翻過身來看幾個宮人裏裏外外地忙活著,給太子爺端茶倒水,給我蓋上薄被,燃香點燭,關門關窗……然後又都退了出去。


    在這麽一長段時間裏,太子爺居然一直都不肯把頭抬起來!依然那麽不緊不慢地寫著他的信!


    我有點忍不住了,翻身坐起,正想下地——


    “躺著。”太子爺清冷的聲音隔著一疊書傳過來,略帶了模糊,但話裏頭那冷淡的腔調,卻是一點都沒有被模糊。


    我一生氣,也就不下地了,幹脆盤腿坐在床上,用眼神殺他。


    不知不覺間,又被此人寫信的動作給迷了眼。


    王琅寫字,別有一股用心的態度,平時銳利的眉眼,專注地盯在紙上,三指若執花,輕輕搦管,筆勢一勾一轉無比利落,決不拖泥帶水,有時停筆略作凝思時,雙眉微微皺起,眉間就有了一點小小的波折。


    我啟蒙得晚,六歲才由夫子教著認字,學得也漫不經心,到了十一二歲的時候,也才認得幾千個字。這幾千個字,無一不是看著王琅練字的時候,隨便學會的。王琅一邊練字,也會教我一些紙上字句的意思,就是這樣,我學會了臨河序、黃庭經,還有一大堆華而不實的四六駢文。


    有時候他教得高興起來,還會握著我的手腕,教我寫“綠衣捧硯催題卷,伴讀書”。


    那時候我十一二歲,王琅也有十三四歲了,正是情竇初開年紀,想來是看不上我這個小丫頭的,就不知道當時他寫這幾句詩詞的時候,想的到底是哪家的紅袖。


    越想越氣悶,索性背轉身去在床上打坐吐納,不去看他。


    又過了一會,終於聽到太子爺擱筆的聲音。然後是輕輕的腳步聲,再然後,他就在我身後坐了下來。


    我立刻轉身怒視他,以此來表明我決不會害怕和他對峙,以及在這件事上,我是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有錯的態度。開玩笑,要是沒有轉身,他搞不好還會誤以為我已經在心裏認錯,隻是下不了台——這件事我們可還沒有玩呢,我是時刻準備著和他再吵一架!


    至於陳淑妃和柳昭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好了。


    太子爺看到我氣勢洶洶,卻也並不太訝異,他瞄了我一眼,冰凍氣勢狂飆,陰惻惻地道,“伸手。”


    我一時不查,竟然乖乖地伸出了一隻手。


    太子爺頓時捉住,也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了一根鐵尺,出手如電,已經在我手心裏擊打了三四下,我才曉得叫痛。


    “該死!好痛!”


    定睛一看,發覺這居然就是王琅從前用來打我手心的那一根生鐵尺。我脫口而出,“我不是把它扔——你是怎麽找出來的!”


    王琅獰笑,“你會扔,我難道不會撿?”


    他不顧我的掙紮,又抽了我幾下,才盤膝坐在我對麵,一臉高傲厭倦地道,“說,你錯在哪裏。”


    我別開頭,咬住唇,不說。


    王琅是從來不怕我和他玩這一套的,他又打了我一下,催促,“說不說!”


    我姑姑說過,眼淚是女人最鋒利的武器,所以,也就最不能濫用……嗚,可是這根生鐵尺,打人實在是太疼了!從前王琅打我,可能還留了勁兒,這兩下他是真用勁了,疼得我沒有忍住,眼淚就爭先恐後地往外冒。


    我一邊嗚咽一邊搖頭。“我不說!”


    王琅的動作靜止下來,他疲憊地吐了一口氣,捏住我的下巴用力扭轉,讓我別無選擇,隻能和他對視。


    “好,”他點了點頭,又獰笑起來,“你不說,我幫你說。”


    “自從母後過世,苗氏日益囂張,行為舉止,很有些把自己當成繼後的意思。你想壓一壓苗氏,再壓一壓王玲,能順手打壓一下東宮的這幾個女人,那自然最好。你是不是這樣想的。”


    皇貴妃娘家姓苗,王玲是福王的名字。——別看王琅平時說話溫文爾雅,禮數周全,私底下稱呼人,是又有屈貴人的直接粗魯,又帶了我姑姑天生的貴氣。皇貴妃的名字被他這麽一叫,倒好像是在叫街角的一個下三流潑婦一樣,是一點尊敬的意味都沒有。


    我垂下眼,點了點頭。王琅手上用力,又把我的頭抬起來看他。


    我兩隻手都被他一手圈住,下巴被他的另一隻手捏在掌心,就是要反抗,都無從抵抗起,隻好盡量遊離眼神,不和他做接觸。


    該死的王琅,甚至每一次做那種事情的時候,都喜歡把我釘得一點反抗之力都沒有,隻能聽從他的擺布。


    “好,你要以東宮沒錢為借口,將幾個人遷到冷宮居住。安排柳昭訓傳遞消息,陳淑妃封鎖消息,不讓苗氏得知個中內情,提早向你發難,又把幾個妃嬪打發到宮外禮佛,就是為了在端午這天,讓李淑媛直接向苗氏訴苦,騙得苗氏在席間向你發難。你反而巧妙解釋,告訴父皇苗氏自從主理後宮以來,吝嗇對待東宮,原本你打的就是這主意,是不是?”


    該死,我身邊的人真是個個其精似鬼,王琅他一天到晚一臉不問世事,怎麽就對我的盤算這麽清楚?


    我心不甘情不願,又點了點頭。


    王琅眯起眼,淩厲的目光,一寸寸刷過我的臉頰。


    “依照你的性子,平時撩撥屈貴人,是你閑得無聊。到了有事的時候,決不會把屈貴人扯進你的盤算裏。她的性子太過暴烈,你又不喜歡把不能掌控的因素安排到你的局中。是誰給你出了主意,讓你到未央宮前頭去把移宮的事嚷出來,招惹得貴人直接發難?”


    我的冷汗就一點一點地流下來。


    如果不做太子,王琅絕對應該去刑部供職,就憑這一雙寒光四射的眼睛,已經可以掙得到飯吃。


    “我……”我囁嚅著,又咬住了唇。


    王琅的目光就更冷了一些。


    “是王瓏給你出的主意?”


    他這話雖然是個問句,但語調卻也很肯定。


    我就更不敢多說什麽了……王琅從小到大,一直不厭其煩地告訴我,雖然我和他們倆是表親,但男女大防,不可不慎,我不應該在任何時候和他或者王瓏單獨相處,免得傳揚出去,於閨譽有礙。


    尤其是我和王瓏在一起單獨說話玩樂,被他看到,他是一定會打我的手心的。從七歲開始,就懸為定例,搞得我和瑞王說話的時候,一度都要摸著手心,以肯定不會有人過來打我。


    當然,他也教導得很對,要不是王琅的這一番苦心孤詣,我是肯定不會有任何閨譽可言的。雖然我的閨譽,本來也就隻有那可憐的一點點罷了。


    現在我都嫁為人婦了,還和瑞王在私底下謀劃什麽,說起來,的確也過分了點……


    這一回挪開眼神,我是真的帶了幾分心虛。


    王琅捏著我下巴的手就更緊了一分。


    “蘇世暖,你——”


    這幾個字,像是從他的牙縫裏迸出來一樣,每一個字,都直直地砸到了我臉上。


    我閉上眼不敢看王琅。


    其實這對我來說,已經算是一種示弱。


    他深深地吸進了幾口氣,又僵冷地道,“好,你把貴人扯進來,我也不說你什麽。昨晚是父皇忽然發瘋,和貴人的那幾句話,並沒有太大的關係,姑且不算是你的錯。”


    他頓了頓,忽然對著我的耳朵大吼。“可你為什麽不出來攔住皇上?”


    我一下呆住了。


    說實話,我一直以為王琅那麽生氣,就是因為我行動不當,把屈貴人扯進了事態裏。


    可聽他的說話,他雖然氣屈貴人的事,但似乎更氣的還是之後我——我……嗯……我比較任性,沒有出麵勸阻皇上當場掐死皇貴妃的事。


    我就不可置信地睜開眼看他。


    果然看到了一個熊熊燃燒怒焰的王琅。


    趕快又把眼睛閉起來,免得被火灼傷。


    王琅把我的下巴捏得生疼,他吩咐,“睜開眼。”


    嚶……


    忍不住疼,隻好又睜開眼看他。


    “整件事都是你謀劃的,這場戲,十分有九分是你排的,剩下一分,你不願意演,為什麽?”他的問句鋒銳如刀,每一句都割進我胸口。“如果我不出麵,這場戲,怎麽收場,你想過沒有?”


    我……我無話可說。


    “皇上就是再瘋,也不會親手掐死多年寵妃,你不出麵阻攔,以全你受盡委屈,尚且識得大體的印象,皇上要撫慰你,又怎麽找台階?”


    我不禁被王琅這一問,問得瑟縮起來。


    王琅的語氣更冷。“你已經贏了這一場,把苗氏算計得丟盔卸甲,在兒女輩跟前丟盡了麵子,你還不滿足,還想要她被皇上親手掐死?你是不是太天真?”


    我再沒有一句話可以為自己辯解,隻好嗚咽著點了點頭。


    “局是你布的,你不肯收場,要我來給你擦屁股。有始不能有終,放火本事大,卻不願意滅火,沒有及時勸住皇上,使得苗氏心中怨懟更盛,恐怕禍及貴人——你,任性不任性?”


    我盡量把自己蜷成一個圓,忍住自怨自艾的心態,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任性……”我嗚嗚咽咽地說,終於在王琅跟前服了軟。“我任性……”


    我不怕王琅和我打架,也不怕他不理我,我最怕他和我講道理。


    每一次他和我講道理,都能把我說得無地自容,恨不得就被他掐死算了,投胎重新做人,說不定還少造一點孽。


    他放鬆了對我的鉗製,我就握住他的手,讓他在我脖子上合圍成繞,哭哭啼啼地懇求他,“要不然,你掐死我好了。王琅,你掐死我吧。”


    他似乎有一些啼笑皆非,一時間也沒有說話,居然還真的緩緩用力,握住了我的脖子,低聲道。“要是我能,七八年前就已經把你掐死了。”


    一邊說,王琅一邊又鬆開了手,給我擦掉了一點眼淚,重新板起臉來。“打你十下,該受不該受。”


    我一邊哭一邊和他討價還價,“嗚……五下手心就算了嘛……不要用鐵尺啦……”


    眼淚真是最有用的武器,王琅從來都不會被我的討價還價所動的人,也開始動搖了。“七下,不能再少了。”


    我就淚漣漣地點了點頭,一邊又自暴自棄起來。“幹脆你打死我算了,我不活了,連算計都算計不好,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王琅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把我拉到他腿上,掀高了我的裙子。


    “你做什麽。”我一下不哭了,捂住嘴很警覺地扭頭問他。


    然後我就覺得身下一涼,王琅的手扯掉了我的褻褲,又揚起來落到了我的……呃……嗯……啊!疼死人啦!


    “王琅,我、我和你不共戴天啊啊啊啊!”我悲憤地慘叫起來,在太子爺腿上奮力掙紮,“你敢!我爹都沒打過我的——”


    “從你第一次撕書開始。”太子爺在我耳邊低語。“我就想要揍你幾十大板。可惜男女大防,不得不慎……蘇世暖,你以後最好小心些不要犯錯,否則身為你的夫主,我也隻好千方百計,教你學會在宮中度日的規矩。”


    我……我……


    現在,我才是真的無話可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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