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晚上都沒有睡好,翻來覆去的,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眼底果然已經青黑一片。


    雖說足夠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是個什麽貨色,但掛上了這兩個大大的黑眼圈,我攬鏡自照時,都覺得自己看起來有幾分可憐——趕快又多撲了一點粉,免得看到我的人,都誤以為我被誰在眼睛這一塊賞了兩拳。


    不過這一點粉的效果到底有限,柳昭訓進來的時候,還是先倒抽了一口氣,繞著我仔細看了看,才放鬆下來,板起臉安排。“今天就不要出門請安了,免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太子爺照臉給了您兩拳!”


    我揉著眼,沒精打采地答應了下來:不請安也沒什麽好高興的,一會兒還得到爹娘靈位前去跪著反省。


    “太子爺呢?”想起來,不免關心一句。


    柳昭訓譏笑地看了我一眼,“您有本事,就一輩子都和他廝打著過日子麽。怎麽,這一醒來又要問太子爺去了哪裏,既然這麽離不開人家,就別和他打架。”


    “我就問一句而已,也許我就是隨便問問呢?”我很不服氣地和柳昭訓頂嘴。見柳昭訓的手伸過來,趕快跳開了,“我說的是實話嘛!我管他去死啊?”


    見到柳昭訓臉一沉,我就知道完了。


    國朝太子,是死是活也不是我可以隨便說說就說定的,再說太子爺的死活,還真的與我這個太子妃息息相關。我這一句話,實在是說得過分輕忽了。


    不過柳昭訓居然也沒有訓我,隻是拍了拍我的肩膀,歎了一口氣。


    “您和太子爺之間的事呢,誰沾邊誰倒黴,我是不會管的了。就是淑妃娘娘那裏,我都遮掩了過去。”柳昭訓的包子臉上,又蕩漾起了一點笑意——不多,頂多也就是四五個褶兒。“隻是我就納悶了,您和太子爺之間,怎麽就走到這一步了。”


    我一板臉。“這一步是哪一步,難道我和他還有過相親相愛的時候?”


    從小到大,我和太子爺好像也真沒有相親相愛過。第一次見麵,就以我往他臉上拍一臉泥告終,此後從小到大,隻要我一進宮,不和太子爺打一架那是不算完的。一直到那一次我被太子爺追得滑進太液池裏之後,他才不再對我動手,改以言語攻勢,每每威脅著要掐死我算數。


    咦,這不想還沒發現,一想真就覺得,太子爺和皇上不愧是親生父子,這一生氣就要掐人的性子,果然是一脈相承。


    吃過早飯,我拖了又拖,居然不論是瑞慶宮、重芳宮,還是露華宮,甚至是屈貴人的未央宮,都沒有人過來找我。連東宮裏的幾個美人,今早都反常的安靜:自從美人們進宮,我和太子就沒有這樣吵過,想來這幾個美人兒,也都是被嚇怕了——眼看著柳葉兒的神色越來越難看,我隻好請命,“柳昭訓,本宮想到追遠堂坐一坐。”


    從小到大,一旦犯錯,我總是被罰著去打掃家裏的祠堂,如此一來二去養成習慣。等到爹娘過世,我和柳葉兒相繼進宮後,柳葉兒就在東宮一角布置了一間小小的祠堂,供奉了我爹娘和姑姑的牌位,但凡我做錯了什麽事,她就會罰我去那裏跪一跪。


    陳淑妃知道了這件事,居然還很欣賞柳葉兒,把她叫去誇了半天,說她很有自己當年的風範,將來一定不是池中物……好像柳葉兒還能幹掉我,爬到太子妃的位置上一樣。


    我在柳葉兒虎視眈眈之下,跪到爹娘牌位前拜了幾拜,又給姑姑點了一炷香,才背對著門口,坐在追遠堂的門檻前,衝著黑洞洞的屋子發呆。


    是啊,我和太子爺之間,怎麽就走到這一步了?


    的確,打小我們倆之間就不太平。我還記得第一次見麵,我就給了他兩個泥嘴巴……


    可那時候,我是很喜歡他的。


    太子爺雖然有屈貴人那樣的娘親,但性子卻是從小就冷,就傲。他被帶到鹹陽宮的時候,身上穿的不過是尋常的明黃色短袍,當時我正在鹹陽宮後頭的小花園裏玩泥巴,似乎正蹲在地上——細節已經記得不大清了,可記得很清楚的,卻是當時的心情。


    當時見到王琅,我心中想的隻有一句話:原來世界上有這樣好看的人。


    我就紮煞著雙手過去,問他,“你是誰?”


    王琅用眼角看了我一眼,並沒有回話。


    他那張俊秀的,精致的臉上,似乎還現出了一點厭煩。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被人看不起,原來是一種那樣的滋味:盡管我很喜歡他,但他卻似乎並不覺得我配得上和他說話。


    那種心情,就算是現在想起來,都讓我不由得要皺起眉來。


    總是那時候年紀太小,以為隻要把他的臉抹髒,他就沒那麽好看了。沒那麽好看了,他就舍得和我說話了。沒有想到這一抹,抹出了十多年的針鋒相對。


    太子爺和我姑姑之間,就算再母慈子孝,總也隔了個屈貴人。不比我和我姑姑血肉至親,在鹹陽宮裏要說就說,要笑就笑。小時候我很是仗著這一點,明裏暗裏地欺負太子爺……


    哎呀,這樣一想,就覺得他討厭我,我也沒有什麽好喊冤的。


    可畢竟心裏總是意難平:我以為他一直知道,我欺負他,隻是因為我喜歡他。


    他不要和我在一道玩耍,寧願同王瓏一起讀書,我就撕了他的書,求他陪我搭房子……


    等等,這樣一想,他豈不是更有討厭我的道理了?太子爺視書如命,一般人就是弄髒了一頁紙,他都要沉下臉來發作一番,我從小到大,不知道撕了多少善本,從前還拉過來打手心,到後來,他也就是放下臉來,說我幾句就不理我了。


    可能就因為這樣,我從前一直以為他多少也是有幾分喜歡我的。他隻會對我發火,隻會拉我來打手心,隻會對我……露出冷漠之外的態度,即使大部分時間,那態度都是惱火,我也以為,那總算特別。


    可如今回頭細細地看,又覺得他對我從來並不太特別,所謂的喜歡,隻是我的癡心妄想。對他真喜歡的人,他從來不是這樣。


    所以從那一夜開始,王琅變成了太子爺,而曾經我求之不得的,也讓我避之唯恐不及,我開始回避他,我再也不想見到他。而我越躲他,他就似乎越討厭我……


    公充的說,當時他討厭的可能也並不是我,隻是當時皇上已經下定決心,要將我許配東宮,他討厭的是皇上才對,於我,不過遷怒。不過那時候又哪裏能分辨得出那麽細微的不同,全副心思,都用在躲上,不想嫁進東宮,不想……不想喜歡他。


    我們之間的關係,就越來越壞,一直到太子爺被皇上罰去江南。陳淑妃讓我跪到鹹陽宮前,向我姑姑請罪,事情終於破而後立,我明白了做蘇家的女兒,就應該將一些事情放在自身之上。


    從那以後,我就力圖對太子爺好一些,再好一些,太子爺似乎也收斂了自己的脾氣。他從江南回來,我們是頗為過了一段相安的日子。


    隻是沒想到我才動了第一步,他就氣成那個樣子……


    我又不是故意的!


    誰知道皇上會忽然間發起瘋來,搞得皇貴妃那麽下不了台?


    再說,屈貴人不喜歡我,難道是我的錯?難道我就隻能受這個殺豬家閨女的氣,逆來順受地給太子爺納小老婆,看著她們懷胎生子,一圓她抱金孫的夢?


    呸!太子爺怎麽說都是我姑姑的兒子,就是生了孫子,那也是我姑姑的孫子,和屈貴人什麽相幹?


    我忽然間沮喪起來。


    再怎麽說,屈貴人都是太子爺的生母,太子爺顧惜她,也是人倫常理。皇貴妃身份貴重,得罪了她,屈貴人難免又有麻煩……是,這些道理我都知道。


    可我姑姑呢?


    我姑姑一生為大雲鞠躬盡瘁,皇上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上,背後有我姑姑和蘇家無數的心血,年輕的時候操勞過度,難以生育,拚了命生下一胎,卻是個小公主,不到周歲也就夭折。她本來可以過繼瑞王,和表姑一起養育王瓏,可為天下計,皇後養子,將來就是東宮,她悉心挑選,選拔出王琅,難道是出於私心?


    從權術來說,屈貴人能留下一條命來看太子長大,已經是姑姑宅心仁厚。更何況我姑姑對屈貴人總是很和氣,從沒有攔著她親近王琅,她又憑什麽口口聲聲,還把王琅當成她一個人的兒子,說我姑姑搶了她的小六子……要不是我姑姑收養王琅,現在的東宮是誰,還未可知呢!憑王琅那該死的性子,他能開心得起來麽?


    王琅心裏也就隻有屈貴人,我廢了那麽多心機,不就是為了壓一壓皇貴妃的氣焰,讓她不再妄想皇後的位置,讓他東宮太子的地位更穩一些。


    他卻隻想著他娘可能因此受到委屈!


    我真是瞎了眼,才會喜歡王琅——還好,還好!我現在已經不再喜歡他了。


    忽然間,我發覺眼前地麵上,有一點小小的濕痕,越來越大。


    我趕快捂住眼,不讓眼淚往下掉,吸了吸鼻子,將苦澀的滋味,全都咽進心裏——卻又不小心將涕淚吸了進去,好一陣咳嗽。


    忽然有人在我手裏塞了一條帕子,我忙接過來響亮地擤了鼻子,這才吸著鼻子轉過頭,感激地笑起來。“好丫頭……”


    看到來人,我一下倒愣住了:還以為是小白蓮或者小臘梅給我送帕子來。沒想到來人卻是瑞王。


    想必我剛才背著外頭坐在門檻上,沒有看到他走過來。


    “小玲瓏。”我趕緊飛快地擦一擦眼睛,“你怎麽用這麽女氣的帕子。”


    我手中的帕子繡了幾朵梅花,仔細看一看,還有鳳形暗紋,怎麽看,都是女人用——


    “王瓏隻是把六嫂落在地上的帕子撿起來,送還給六嫂罷了。”瑞王不動聲色地道,他瀏覽著我的臉色,好像在試探著什麽,我不禁懵懂地對他眨眨眼。


    “你在看什麽?——坐呀,”我忽然又發現沒有凳子,隻好挪動著給瑞王讓出了一個位置來。“不嫌棄的話,就坐門檻上好了。”


    瑞王淺淺的笑了,他在我讓出的位置上坐了下來。靠著半開的朱門,給我遞過了一個歉疚的眼色。


    “這一次來,是向六嫂致歉的。”


    我一下明白了瑞王的來意。


    去找屈貴人這個主意,是瑞王告訴我的不錯。以他的聰明,又怎麽不知道由於皇上的瘋癲,這一招恐怕會危及屈貴人的處境,太子爺品味到這一點,必然大怒。


    王瓏就是這樣,從小性子縝密,最怕給人惹麻煩。昨晚要不是被我表姑按住,恐怕就要代太子上前拉架,說不準又要鬧出什麽動靜,讓皇貴妃把埋怨的目標,轉向他了。


    我一下低笑起來,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又不怪你。”我安慰他。“你呀,從小就是這樣,誰有一點不如意,你都要怪到自己頭上。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了——”


    “想得少一點,生活就好過得多。”瑞王和我齊聲說,又齊聲笑起來。


    他也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時候我偶然也有不如意的時候,一般來說,都是被太子爺打手心的時候最不如意。雖然瑞王也不會為我向太子求情,卻總是會在太子爺打完之後拍一拍我的肩膀,同情地問我。


    “以後還敢再犯嗎?”


    這樣一想,太子爺每次打我手心的時候,我也的確都犯了錯……


    我忽然間惆悵起來,也學著瑞王,把頭靠在門上,和瑞王感慨。“要是能回到小時候,該有多好?”


    至少在小時候,對錯從來都很簡單,錯的從來都是我,我也一向知道我的確犯了錯。


    瑞王一瞬不瞬地盯著我瞧,他點了點頭,語調裏也有了一絲感傷。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他慢慢地附和我。“真是晝夜不舍。”


    我忽然間又並不大肯定,瑞王和我感傷的,是不是同一件事。


    瑞王靜了一會,才問我,“太子爺沒有……”


    他比了比我眼底下的兩圈青黑。


    我齜牙咧嘴,很是自豪。“你該去看看太子爺的尊容,那才叫精彩呢!”


    瑞王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他垂下頭看著地麵,又問,“你沒有生他的氣吧?”


    我忽然間有點煩躁起來,並不太想回答他的問題,於是翻了個白眼,努力地想著敷衍的詞語。


    還沒有開口,瑞王已經笑道,“我——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六嫂可以不必多說。”


    我就衝瑞王扮了個鬼臉,嘿嘿地幹笑了幾聲,又瞪著院子上方的天空,發起呆來。


    又覺得瑞王的表情有點怪怪的,不像是平時暗地裏取笑我那樣,麵上裝得再溫良,私底下也暗藏了幾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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