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羅維耶茨基購買並改建成為工廠的房子,原來是梅斯納的,在孔斯坦蒂諾夫斯卡大街旁邊的一條小胡同裏。這個地方原是小工廠和手工作坊區,因為受到大工廠的排擠,現在已經衰落了。


    這兒的小胡同都是彎彎曲曲的,兩邊是門麵很大的平房,胡同裏的路麵沒有鋪磚,到處都是一副窮相,肮髒不堪。


    房子由於年久失修,東倒西歪的,慢慢陷入爛泥裏了,就好象受到了米勒工廠高大的廠房和其他工廠巨大煙囪的擠壓一樣;那些大煙囪宛如密集的大石林,聳立在四麵八方。


    殘存的人行道沿著破破爛爛的平房向前延伸,同時瞅著這些窗子以下都陷入了泥濘的房子,在它的麵上有許多堆滿了垃圾的坑穴。


    小街中心的一些地方,有許多永遠也幹涸不了的長長的臭水窪子,成群的孩子在旁邊玩耍。這些孩子因為很窮,渾身肮臭,象是在這些爛房子裏孵出來的大海蛆蟲一樣。沒有臭水窪的地方都蓋上了一層很厚的煤粉,車輪子一軋,就飛起一團團烏黑的塵霧,飄遊在街上,沾滿了房屋,吞沒了毫無生氣、彎腰駝背的樹木的一點綠色。這些樹木歪歪扭扭,上麵長的一簇簇短枝子從籬笆裏探出頭來,伸到了房前,象一排砍掉了胳膊的骨頭架子。


    紡織作坊的單調枯燥的嘎噠嘎噠聲,震動著那汙濁的窗玻璃和外麵灰蒙蒙的幹樹幹,響遍了空中,和米勒工廠震耳的轟隆轟隆聲合在一起了。


    莫雷茨·韋爾特急忙走過了這個半死不活的地區,因為那些將要倒塌的房屋的一副窮酸相,兩邊作坊的枯燥無味的嘎噠聲和這裏快要死滅的生命使他感到十分厭惡。


    他愛聽威力強大的機器的轟鳴;工廠那妖魔般的咆哮給他帶來了一種力量和健康的美感,那高大的廠房的形象能夠使他感到心情舒暢。


    他不由自主地對米勒的轟隆隆地工作著的車間笑了一下,好心地瞥了一眼旁邊特拉文斯基的紗廠,然後長時間打量著對麵巴烏姆工廠寂然無聲的紅天窗;這天窗上布滿灰塵和蜘蛛網,象死人的眼睛一樣癡呆無神。


    在特拉文斯基工廠後麵,隔著幾塊空地,是博羅維耶茨基建廠的地方,他實際上是在改建梅斯納的老廠,這老廠是沒花多少錢就買了過來的,因為它已經荒廢十來年了。


    為了給它加蓋一層,在它的正麵全搭上了腳手架,這些腳手架把一大片四方形的場地都圍起來了,後麵是幢幢升起的紅色的廠房,不時閃過工人的身影。


    “你好,達維德先生!”莫雷茨瞅見了哈爾佩恩。他腋下夾著雨傘,昂首站在院子中間,正在審視建築工程。


    “你好!這又是一座上等的工廠!蓋得這麽快,看起來多痛快啊!我現在有病,大夫說:‘哈爾佩恩先生,治病吧,什麽也別幹。’我就治病,什麽也不幹,天天光在羅茲閑逛,欣賞這座城市的蒸蒸日上,這就是治病的靈丹妙藥。”


    “博羅維耶茨基在這兒嗎?”


    “剛才我見他在紡紗車間裏。”


    莫雷茨走進了一座蓋有長長的三棱形玻璃屋頂的紡紗車間。


    非常明亮的大車間裏,名副其實地擺滿了機器零件,鋪地用的磚,一卷卷蓋頂的鉛鐵皮,到處都是人聲和安裝機器的叮當聲。那些機器象洪水前期的恐龍骨架一樣,在大車間裏橫七豎八地伸展,上麵蓋滿了灰塵。空氣裏充滿了石灰漿味和從一間屋裏發出的燒製瀝青的強烈刺鼻味。


    “莫雷茨,把亞斯庫爾斯基給我叫來!”馬克斯·巴烏姆喊道。


    他穿一身藍工作服,嘴裏叼著煙鬥,渾身油膩,站在安裝機器的工人中間,跟他們一起幹活。


    亞斯庫爾斯基是工程開始時博羅維耶茨基雇來辦雜事的,這時趕忙跑上前來。


    “喂,大貴族,派四個有勁的人到滑車這兒來,快點!”巴烏姆喊了一聲,接著便和安裝工人一起裝配那台將用滑車吊起來放在底座上的機器。當莫雷茨在車間中間又在嚷著什麽時,巴烏姆由於過不去,便簡短地吆喝道:


    “你別打攪我啦,有話星期天再說,卡羅爾在外麵呢!”


    卡羅爾正站在外麵幾個大坑的旁邊。工人們把運來的石灰倒進這個坑裏後,便立即攪拌;一團團粉霧也立即把這些工人、大車和其他人的形體全都遮住了。


    博羅維耶茨基滿身白粉,過一會後,他走了過來,和莫雷茨寒暄了幾句,便湊近他耳朵說:


    “你知道吧,他們不送顏料來了,借口是沒有現金。”


    “他們不願意貸款,咱們現在怎麽辦?”


    “我給英國去信了,得遲一點,貴一點,可是有貨!狗娘養的,這些德國人!”他咬牙切齒地罵了一聲。


    莫雷茨·韋爾特沒有開口。他仔細打量著卡羅爾,也仔細望了望整個工廠、工人和一部分放在院子裏草棚下的機器。然後他在各個角落轉了一圈,又看了一次馬克斯和亞庫爾斯基住的水泥倉庫。可是當他加倍細心地看著這一切時,他越來越感到不高興了。


    “這是疙瘩,不是石灰!”他在視察抹灰的工序時說。


    “用砂子砌牆就隨他們的便吧!我不願把什麽事都堆在自己頭上。”博羅維耶茨基回答說。


    “昨天我算了一下,這些莫尼哀式的屋頂1比一般的屋頂多花了咱們兩千盧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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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約澤夫·莫尼哀(1823—1906),法國園藝家,鋼筋混凝土的發明者。


    “可是,因為結實,多花四千也值得。要是出了事,火燒不怕。”


    “你幹嗎光買這種貨?”莫雷茨戴上眼鏡,輕聲問道。


    “因為如果失了火,隻燒一層,燒不了其他的。”


    “咳……不見得出那種……可怕的事。”


    卡羅爾沒有理睬他,便急忙走了。莫雷茨繼續在工廠裏到處走著,十分氣惱地看著工程進展雖然不錯,就是太貴了。


    他在辦公室裏瀏覽了一下工人的薪水表,認為工人的薪金太高,於是提請卡羅爾注意,同時還挑出了許多事兒的毛病,總之他認為一切都搞得太好和太貴了。


    “我辦的事我明白。”卡羅爾回複他的意見說。


    “這是宮殿,不是工廠,咱們可享受不起這樣的富麗堂皇!”


    “這不是富麗堂皇,這是為了結實,比粗製濫造的合算。你瞧瞧布洛曼他們吧,建廠省了錢,可是每年得修理,房子都快塌了。我就看不慣猶太人的那種小氣樣兒,這你明白。”


    “走著瞧吧,瞧這‘波蘭式經營法’1結果會怎麽樣。”莫雷茨氣呼呼地嘟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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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原文是德文。


    “你會想明白的,請你保重吧,莫雷茨,你沒睡醒,正頭暈呢。”


    “得投入保險!”韋爾特走出工廠時想道。


    卡羅爾為了視察工程,爬上了腳手架。然後他又跑到旁邊的場地裏,在泥土堆、石灰坑、磚堆、建築材料和進進出出的幾十輛大車之間來回地奔走。他不斷給亞斯庫爾斯基下著命令,這位勤雜工也累得氣喘籲籲的,帶著一副永遠擔驚受怕的臉相,東跑西顛地完成他的吩咐。卡羅爾還看了幾次馬克斯,同時在工廠各處不停地奔跑。在他的永不枯竭的幹勁的感召之下,和他寸步不離的關照之下,工廠建設得格外迅速。


    什麽灰塵,什麽越曬越熱不可當的太陽光,什麽勞累,他都置之不顧;他隻是天一亮就起來跟工人上工,到天黑才下工。


    馬克斯更是鼓舞了他,因為馬克斯一直在極為高興地跟工人一起安裝機器,晚上一起回到工棚,喝一點啤酒,睡上兩、三個鍾頭覺,早把他那懶懶散散的生活習慣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他倆從鄉下回來後,關係冷淡了點,一是因為工廠消耗了他們的全部精力,二是由於他們離開庫魯夫時博羅維耶茨基說過的那些話。


    馬克斯不能忘記這些話,特別是他越來越多地想到了安卡,對於博羅維耶茨基三天兩頭去米勒家拜訪,就越來越惱火了。


    他看出了這是玩雙重把戲,因為他脾氣直,更是感到義憤填膺。


    他倆越來越疏遠了,原因出自他們表露得越來越明顯的內心矛盾、種族區別和教育水平的不同。卡羅爾有時不免想到這個問題,可又對此聽之任之地微微一笑;而馬克斯則感受頗深,他怪罪於他,常常當真地十分生氣。


    快到十二點時,博羅維耶茨基離開了工廠,穿過工廠後麵的大花園後,來到了另一條街上。那兒有一座很大的平房住宅,是匆匆蓋起來的,因為過幾個星期,安卡和阿達姆先生就要搬來。


    他暫時住在前宅的一間房裏,離工廠近一點;當他剛剛換好衣服,工廠下中午班的汽笛聲就響了。


    他又看了一遍露茜的信,信中約他到海倫娜公園的山洞旁會麵,下午四點。


    “真是煩死人!”想到這兒時,他把信撕得粉碎。


    的確,對這種事已經煩了。這種一天一換地方的偷偷摸摸的約會,爭風吃醋的激烈言辭,著實叫他煩膩,甚至他那信誓旦旦的愛情表白也使他感到厭倦,因為她對他來說不僅已經無關緊要,還白白占去了他許多時間,妨礙他在工廠的工作。


    有時候,在她如癡如狂的擁抱之中,在連連接吻和熱情激蕩的偎依之中——在這種時刻,他看到,露茜不僅崇拜他,愛他,而且簡直是沉湎於愛情之中不可自拔。於是他想尋求解脫的辦法;可是這時她又不給他提供借口,因而使他更加惱怒。


    他常在巴烏姆家吃飯,因為這兒離工廠近。可是這次他沒有去花園和自己的場地,卻上了米勒宅邸所在的大街。在經過米勒一家住的房間時,他放慢了腳步,朝窗子裏望了一下。


    他的估計果然不錯,因為他看見了瑪達一張明亮的臉在一個窗口閃了一下後,接著又在另一個窗口探出來了,然後她本人便出現在住宅裏麵一扇方門之下的台階上。


    “您來吃午飯嗎?”她高興地招呼他,抬起一雙瓷珠般的藍眼睛望著他。


    “是啊,您還沒吃吧?”


    他向瑪達伸出了一隻手。


    “沒呢。您瞧我這手,我得擦擦,我正在自己做飯呢。”她一麵高興地說,一麵在藍色的長裙上擦著雙手。


    “廚房搬到小客廳裏去了?”他狡黠地問道。


    “因為,因為……我正收拾呐!”她輕聲地回答,臉上也泛起一陣紅暈,因為怕他發現她正在窗口等他。


    “您這兒怎麽變黑了?”她高聲地叫著,想以此保持鎮靜。


    “我變黑了?哪兒呀?”


    “眼皮底下,噢,這兒!我給您擦擦,行嗎?”她忸怩地問道。


    “請吧。”


    她拿著小手娟的一個角,十分細心地擦去了他臉上的黑點。


    “這兒一定還有!”她這麽一擦,使他感到高興了,便又指著太陽穴大聲地說。


    “沒有,我敢說沒有!”


    她又仔仔細細把他的臉看了一遍。


    他吻了她的一隻手,還想吻另一隻;可是她猛然縮了回去,用金色的睫毛遮住由於激動而變得陰沉的眼睛,然後站了一會兒,不知所措地用手指頭搓著圍裙。


    卡羅爾見她這樣羞怯,笑了一下。


    “您在笑我呢!”她生氣了。


    “那好吧,我走了。”


    “晚上請您跟馬克斯先生一塊兒來吧,我給你們做蘋果餅。”


    “馬克斯不能一個人來嗎?”他意在言外地問道。


    “不不不,我願意您一個人來。”她馬上嚷道,覺得臉又紅了起來,便立即轉身走進了屋裏。


    卡羅爾笑著望了望她的背影,才去吃午飯。


    自打冬天以來,巴烏姆家裏發生了許多變化。


    這裏現在比那時候更加寂寞和淒涼了。


    一間間高大的廠房在奇特的死寂中佇立,因為這裏隻有不滿四分之一的工人幹活。


    在長滿雜草的空蕩的廠區裏,遊晃著母雞和在白天也沒人拴起來的病老的狗。幾個車間的單調細微的嘎吱聲從布滿蜘蛛網和灰塵的窗口裏傳了出來,象夢幻中的窸窣之聲一樣。在這些車間的後麵,沒有轟隆鳴響的大車間,沒有時時顯現的工人的身影,沒有頻繁的活動。到處都是一片墳墓般的淒涼和寂靜。


    就是那環繞住宅的果園裏,也是一派空蕩的景象:許多幹枯的樹木向天空伸出光禿禿的枝椏,剩下的也無人照管,簇擁著它們的荒草密密層層地蓋滿了沒有耕種過的田壟。


    住宅本身同樣給人留下不愉快的印象:一邊牆上的灰泥已經脫落,通往遊廊的階梯已經歪斜,鑽進了地裏;爬上遊廊的葡萄藤才長出嫩綠的葉子,不知為什麽就已枯萎,象一塊塊肮髒的黃布一樣耷拉著。


    窗前的花壇裏長滿了茂密的野草和蒿子,其中有些地方還露出水仙花的白眼睛和幾朵大戟的黃花。


    彎彎曲曲的小路上,長滿了亂草,遍布著田鼠的窩和被風吹來的成堆成堆的垃圾。


    屋裏的氣氛也令人不快,各間房裏都很寂靜,充滿了潮濕腐爛的氣味。


    辦公室幾乎空徒四壁,因為巴烏姆把公務員們打發走了,隻留下了尤焦·亞斯庫爾斯基和幾個看守近旁倉庫的女人。


    工廠處處顯出破產的樣子。巴烏姆太太已經患病數月。整個屋子裏充滿了藥味。


    貝爾塔帶著幾個孩子找她丈夫去了。隻剩下奧古斯塔夫人1和尾隨著她的幾隻貓,她由於患齒齦炎2,老是包著臉龐。老巴烏姆一天到晚在工廠一樓的小辦公室裏呆坐,尤焦也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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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原文是德文。


    2原文是拉丁文。


    博羅維耶茨基照直走進了巴烏姆太太的房間,想跟她說幾句話。


    她坐在床上,身邊圍著幾個枕頭,一雙癡呆呆的往外突出的眼睛望著窗外搖晃著的樹木。


    她手裏拿著襪子,可是沒有織,不時現出一絲苦笑,看了叫人難過。


    “你好!”她輕聲地回答了他的問候。“馬克斯來了嗎?”她又問道。


    “還沒有,一會兒就來。”


    他開始詢問她的健康情況,夜裏睡得怎麽樣,感覺如何等等,因為她的健康狀況使他感到不安和難過。


    “好,好!”她用德語回答道。可這時她好象大夢方醒似的,眼睛慢慢環顧著整個房間,久久地凝視著掛在牆上的兒孫們的照片,又望了望鍾擺。接著她想要織襪子,可這襪子卻從她那骨瘦如柴、不聽使喚的兩隻手中滑落下來了。


    “好,好!”她不假思索地重複說道,一麵望著窗外那搖曳著的金合歡的長長的樹葉。


    奧古斯塔太太1幾次走到房間的另一邊,總是挪了挪枕頭後,便又離開,連她丈夫也沒有理睬。她丈夫站在床邊,卻用一雙血紅的眼睛久久地注視著她那枯幹的、灰中帶黃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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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原文是德文。


    “馬克斯!”她低聲呼喚著,聽見兒子走近的腳步聲後,她那死屍般的臉上活躍了片刻。


    馬克斯進來後,吻了她的手。


    她也摟住了兒子的頭,撫摸了一會兒,等他吃飯去後,又癡呆呆地望著窗外。


    午飯吃得總是很簡單,大家都不說話,因為屋裏淒涼的氣氛使大家心情都很沉重。


    老巴烏姆已經變得判若兩人了,他更瘦了,背更駝了,臉色也變黑了,他的鼻子和嘴的周圍刻上了長長的皺紋,好象樹皮一樣。


    他力圖打起精神說話,詢問他們工廠生產的情況,可是他話不成句,說到半截就中斷了。在他陷入沉思後,他也不再吃東西了,隻是通過窗口凝望著米勒的廠牆,或者遠眺特拉文斯基紡紗廠在陽光中閃閃發亮的玻璃屋頂。


    午飯後,他隨即去了工廠,走遍了空無一人的廠房,察看了早已停工的車間。然後他把自己關閉在辦公室裏,一麵瞭望城市成千上萬的樓房、工廠和煙囪,一麵傾聽窗外沸騰生活的喧囂,這時感到一種無名的痛苦。


    現在他哪兒也不去了,要把自己禁閉在工廠這個小圈子裏,要和工廠一起死去。


    用馬克斯的話來說,工廠已經行將就木了。


    人們雖然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也無法救它。


    這家工廠同蒸汽巨人的搏鬥中將要倒閉是無疑的,可是巴烏姆還沒有看到這一點,也不想看到,他仍在繼續鬥爭,而且決心鬥爭到底。


    馬克斯的規勸、女婿們的規勸以及其他老朋友的規勸都沒有用;他們建議他把手工工廠改成蒸汽機工廠,有些人甚至表示願意用貸款或者現金資助他。


    這樣的話他也聽不進去。


    他幾乎什麽也賣不出去,因為春季對整個羅茲都是災難性的;他解雇了工人,壓縮了生產,限製了工廠的需要,依然在不屈不撓地堅持鬥爭。


    他的周圍成了一片真空。可是羅茲城裏都傳說老巴烏姆瘋了,拿他取笑,後來人們也漸漸把他忘了。


    博羅維耶茨基吃過午飯馬上就走了,這個墳墓般的住宅中的令人憋悶的氣氛他已嚐夠,直等上了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他才鬆了口氣。


    離露茜的約會還有一段時間,所以他要順便去看望維索茨基。


    維索茨基的候診室裏坐著好幾個病人,他正忙著,隻隨隨便便對卡羅爾打了個招呼。


    “請原諒,等一等,待我給這個病人看完了病,我們就一塊兒去我母親那兒。”


    博羅維耶茨基在窗下坐下後,開始環顧這間擺滿了醫療器具、彌漫著石炭酸和碘仿氣味的診所。


    “走吧!”維索茨基總算看完了這個猶太人的病,還對他吩咐了半天注意事項,然後他說。


    “大夫,大夫!”猶太人走到門口後,又折了回來,乞求道。


    “什麽事,你還需要什麽?”


    “大夫,我還不放心呐!”他以微細顫抖著的嗓音說道,由於心緒激動,頭也晃了起來。


    “我已經告訴您了,沒什麽大病,隻要照我說的辦就行。”


    “謝謝,我都照辦。我開著買賣,有老婆,有孩子,有孫子,盼著身強力壯呀!可是我不放心,所以問大夫您呐!”


    “我已經跟您說了。”


    “我記著呐,剛才我又想起點事兒。我有一個女兒。她也有病,我不知道她是什麽病,連羅茲的大夫們也看不出。她挺瘦弱,蒼白,跟牆的顏色一樣,什麽牆啊,簡直跟白灰一樣。她的骨頭疼,皮膚疼,兩隻手也疼。我帶她去過華沙。大夫說:癆病!好啦,這個癆病得花多少錢呢?‘二百盧布!’我哪兒拿得出那麽多錢呀!我又找了個大夫。他說我這姑娘得按壓,於是把我從房裏攆了出去。我到外麵後,再聽裏麵時,我那羅依采在叫喚。唉,我這當爹的可害怕了,就衝門很客氣地對裏麵說:‘大夫先生,這可不行啊!’他回答我說我是蠢貨。嘿,可是她又放開嗓子叫起來了,這我就有點動火了,便使勁嚷道:‘大夫,這麽幹可不行,我得叫警察去,我們姑娘是正經姑娘!’他於是又客客氣氣請我出去,說我妨礙他按壓治病。我就在樓梯上等了一會兒,等羅依采一出來,嘿,她的臉紅得象紅布一樣,還說她全身骨頭節兒都舒服得很呐。過了一個月,她健壯得象一隻鵝,這個按壓治病法真頂用呐。——我不太清楚那是什麽法子。”


    “按摩。你快點說吧,我沒時間。”


    “大夫,說不定我的病也得按壓治治呢!我付錢,您隻要開口,我就給大夫您一塊錢。再見,請原諒,我告辭了,我就走。”他喊著便三步並做兩步地出去了,因為維索茨基已經帶威嚇地逼近了他,好象要把他推出門外似的。


    可是馬上又進來了一個肥胖的猶太女人,她剛一進門,就長聲地哼了起來:


    “大夫喲,我堵得慌,胸口堵得慌呀!”


    “馬上就來!你先去我媽那兒吧,在小客廳裏,等我給病人看完了病就來。”


    “這些病人真有趣兒。”


    “有趣得很呐。剛出去的那個,糾纏了我一個鍾頭,最後趁你進門就沒付治療費。”


    “是啊,這當然討厭,可是象這樣忘性大的情況,我想不常見吧!”


    “猶太人老是忘記給別人錢,老得提醒他們,多討厭。”維索茨基陪他去見母親時,有點不高興地說。


    博羅維耶茨基從鄉下回來之後,就認識了維索茨卡,因為他給她捎來過安卡的信,為了未婚妻的事,還見過她幾次麵。


    卡羅爾見到她時,她正坐在一扇窗下的安樂椅裏。由於其他的窗戶都已經拉上窗簾和帷幔,隻有一道射進這間幽暗室內的明亮的陽光照在她的身上。


    “我正等您呐。”她說著便向他伸出了一隻纖纖的手,這手上的指頭也很細小,呈圓錐形。


    “我來晚了,請夫人原諒,因為昨天實在來不了。機器運來了,整個下午我都得看著拆包。”


    “是啊,沒有辦法,請原諒我請您來,占了您的時間。”


    “我聽從您的吩咐。”


    他坐在她旁邊的一張小凳上。因為一道陽光把他坐的這個地方曬得很熱,他又隨即躲進了陰影裏。這道陽光還照在維索茨卡的勻稱的身軀上,給她的黑頭發增添了火紅的色調,在她風韻猶存的臉上塗上了一層橄欖色,使她那雙榛子色的大眼睛閃出金色的光彩。


    “夫人不怕太陽光嗎?”他不由得說道。


    “我喜歡太陽,愛曬太陽。——米耶喬那裏病人多嗎?”


    “我看見他的前屋裏有幾個人在等。”


    “猶太人和工人嗎?”


    “好象是。”


    “可惜沒有其他病人,更糟的是,他還不收治療費。”


    “看樣子,他是以數量勝質量,工作多了,可是收入不變。”


    “我不是這個意思。米耶喬收入多少,跟我完全沒關係。收入多也好,少也好,反正我們是靠自己剩下來的一點產業過日子。我想的隻是,他大可不必去過多地關心大群大群的猶太人和各種窮人,他們也許不幸,可他們實在太髒了,還老往他那兒擠。當然羅,為了減輕這些不幸的人的痛苦和災難,應該做點事情,可為什麽專門機構的大夫們不做呢?這些窮人本來就不那麽講究,從小就習慣了跟那些破衣爛衫和臭泥巴打交道。”


    她身子神經質地哆嗦了一下,那漂亮的臉上現出厭惡和煩躁的表情;於是趕忙拿著灑了香水的手帕捂上鼻子,好象防備自己想起來的什麽臭氣似的。


    “沒有辦法,米耶奇斯瓦夫先生愛他的病人嘛,這是他的空想。”他略帶諷刺地回答說。


    “空想,當然是的。我甚至認為,每種高尚的思想都包含某種空想,某種優美的幻想;因為有這種幻想,今天這樣醜惡的生活才較堪忍受。——我甚至懂得,為了這樣的幻想可以獻出生命,可是我不明白,怎麽可以熱愛那些幻想中的穿得破破爛爛、滿身爛泥的怪物。”


    她沉默了片刻,拉上了那畫著金色小鳥和樹叢的嫩綠色的絲窗紗,因為從外麵鋅板上反射過來的陽光把屋裏照得太亮、太耀眼了。


    她緘默地坐了片刻,把頭斜向他。這時透過窗簾射進來的碧綠和金黃的奇顏異彩的陽光便傾瀉在她身上,她輕聲地問道:


    “您認識梅拉尼亞·格林斯潘嗎?”


    她說出這個名字時,流露出了些微的厭惡感。


    “認識,但隻是從相貌上,在各種聚會中見過,不太了解她。”


    “可惜!”她喃喃地說著,站了起來。


    她十分嚴肅地在房間內來回走了幾次。


    她在兒子書房門旁聽了聽,那兒傳出了含糊不清的說話聲。


    她望望街道,街上烈日炎炎,車水馬龍,十分熱鬧。


    卡羅爾好奇地注視著她的王後般的步態,因為室內幽暗,看不出她臉上的表情,隻覺得她很激動。


    “您知道這位梅拉小姐愛上了米耶喬嗎?”她開門見山地問道。


    “在城裏聽到過這種閑話,但是我沒怎麽注意。”


    “已經滿城風雨了!這可是損人名譽的呀!”她著重地補充了一句。


    “請原諒。我要說明一下:城裏有人說,他們倆愛上了,都快結婚了。”


    “辦不到!我告訴您吧,隻要我活一天,就辦不到!”她雖壓低了嗓音,但很使勁地嚷著,“我的兒子竟會跟格林斯潘的女兒結婚?哼!”


    她的榛子色的眼睛放出了銅色的光輝,她的高傲而美麗的臉龐上,顯出了怒容。


    “梅拉小姐在羅茲名聲很好,她很高貴,聰明,而且十分富有,逗人喜歡,所以……”


    “所以一無是處,她是猶太女人!”她低聲說,表現出了強烈的、近乎痛恨的輕蔑。


    “的確,她是個猶太姑娘。既然這個猶太姑娘愛您的兒子,您的兒子也愛她,那麽事情就明白了,就不存在什麽矛盾了。”


    他很果斷地說,因為她的硬話激怒了他,顯得可笑。


    “我的兒子可能連猶太女人也愛,可是不能想象我們的種族竟可以和異族血統,跟可惡的、敵人的種族結合。”


    “請原諒我冒昧地說,您話中偏見太大。”


    “那您為什麽還要和安卡結婚?您為什麽不在羅茲的猶太女人或者德國女人中間挑一個,為什麽不呢?”


    “因為猶太姑娘和德國姑娘裏還沒有一個我喜歡到可以和她結婚的地步,要是有的話,我是一刻也不會猶豫的。我沒有一點種族的偏見,我認為那都是舊思想殘餘。”他一本正經地說。


    “您多傻啊,您光會用理智的眼光看問題,您不關心未來,不關心自己的孩子,不關心子孫後代。”她搓著兩隻手大聲地、帶著憤怒、威脅而又表示惋惜的語調說道。


    “為什麽?”他簡短地問道,看了看表。


    “因為您可能選擇猶太女人當您孩子的母親,因為您對猶太女人沒有反感。您看不出那種女人跟咱們完全格格不入;她們不信宗教,不講倫理道德,沒有貴族生活習慣,沒有一般女人的特性;她們思想空虛、生活奢華;她們沒有良心,出賣自己的姿色;她們都是一些受最原始的欲求支配的動物,是忘記了過去,沒有理想的女人。”


    博羅維耶茨基起身準備出去,因為這樣的談話不僅使他覺得可笑,也使他感到氣憤。


    “卡羅爾先生,我希望能再見到您,請您幫幫忙,向米耶喬說明這種婚姻的害處。我知道他佩服您,而且您是他表哥,他更聽您的話。請您理解我的意思,我一想到這件事就頭疼,怎麽能想象,一個女地主、窮酸不堪放印子錢的人的女兒在我們這兒充少奶奶。我們的家族已有四百年的曆史,遺物、家風很多,怎麽容得她。別人又該怎麽說三道四呢?”她痛苦地叫了起來,同時伸出整條胳膊指著那一排在幽暗中象黃斑點一樣影影綽綽的騎士和議員的頭像。


    博羅維耶茨基狡黠地笑了,然後用一個指頭在兩個窗口之間擺著的長滿綠鏽的甲胄上劃了一下,便迅速地有板有眼地說道:


    “僵屍,考古學隻適用於博物館,在今天的生活中沒有閑功夫去管那些鬼怪。”


    “您還笑呐!你們大家都嘲笑過去,都把靈魂出賣給了金牛犢。你們把傳統叫做僵屍,把貴族習慣稱為偏見,把德行說成是可笑和可憐的迷信。”


    “不是這樣。隻是這些東西在今天都是多餘的。過去的榮譽給我銷售印花布能幫什麽忙!我的那些當城堡首領的祖宗為我現在建廠、尋求借貸能幫什麽忙!給我貸款的是猶太人,而不是過去那些總督。整個這一大堆陳穀子爛芝麻——這個傳統,就跟腳上紮進去的刺一樣,妨礙我大踏步前進。今天,一個人如果不打算給別人當長工,就得擺脫過去的枷鎖,拋開貴族的派頭和偏見;因為在和沒有顧忌、沒有過去的牽掛的對手的鬥爭中,這些東西麻痹意誌,懈怠人心。對手之所以可怕,是因為他本身就集中了過去、現在和未來,他有自己的手段和目的。”


    “不見得,不見得!我們不必談這個了。您也許有道理,但我永遠也不會讓步。我可以給您看看格林斯潘小姐給米耶喬的一封信,是從意大利寄來的。這不算不道德,因為裏麵有幾行字是寫給我的。”


    信很長,是以正正當當的商業信劄的派頭寫的,通篇都是對意大利的有點過分的讚賞。


    可是在談到自己、家庭以及以後要和維索茨基會見時,又充分表現出了傷感、抑鬱和懷念。


    “信寫得挺好。”


    “誇張、陳詞濫調,很可笑。那些讚美的話都是從貝德克爾1書裏抄來的,裝腔作勢,糊弄人。”


    維索茨基進來了,他很疲倦,麵色蒼白,領帶鎖得很緊,頭發卻亂蓬蓬的。


    --------


    1貝德克爾·卡爾(1801—1859),法國書商,著名旅遊指南出版家。——原注。


    他為剛才沒有能來這兒作了解釋,但過了一會,他又走了,因為來了電話,叫他回廠去看一個工人;那個工人的一隻手被機器軋傷了。


    博羅維耶茨基也想借機一並告辭。


    “我拜托的事,請您務必幫忙。”她使勁地握著他的手。


    “得先看看情況,也許不存在您預料的那種危險。”


    “上帝保佑,但願那不過是預料而已。您哪天來?”


    “安卡過兩個星期來,到時候我一定陪她來見您。”


    “可是星期天您到特拉文斯卡家去嗎?那天是她的命名日。”


    “一定去。”


    她於是在他的前麵為他引路,但她在推開兒子會客室的門之後,卻又急忙退了回來,使勁地按鈴,叫喚女仆。“馬麗霞,打開窗戶,換換空氣。我送您從另一個門出去。”


    她領著他穿過了幾間房。這些房間因為拉上了窗簾,顯得很暗,房裏擺滿了老式家具,掛滿了肖像和反映曆史內容的畫,牆上掛著已經褪色和破損的壁毯,充滿一片陰鬱的、幾乎是修道院的氣氛。


    “瘋女人!”上了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後,他心裏想道。他雖是這麽想,但又很同情她,而且覺得她的許多看法是有道理的。


    酷熱變本加厲了,羅茲城上空彌漫著一層有如灰色華蓋般的煙霧。透過這層煙霧,太陽散發著熱氣,給全城瀉下不堪忍受的熱浪。


    人行道上的行人無精打采地磨蹭著,馬低頭佇立,馬車行走得更慢了,商店裏的顧客也漸漸稀少了。隻有工廠在轟隆轟隆地響著,依然不斷地施展它的威力。由於千百個煙囪都在吐氣,廠房上空便散開了一條條各色各樣的煙霧,好象幹活過度的機體上流出來的汗水一樣。


    博羅維耶茨基熱得不亦樂乎,為了解暑,他去喝了一杯摻著白蘭地酒的冰鎮甜黑咖啡。


    冷食店裏涼爽空蕩,在帆布棚子前麵坐著梅什科夫斯基,他衝博羅維耶茨基十分吃力地抬起了一雙惺忪的睡眼。


    “真熱啊,是嗎?”他伸出淌著汗水的手問道。


    “咳!這麽熱,早就料到了。”


    “你能不能陪我到城外去喝點啤酒。我一個人不想去,兩個人作伴還能有點精神。”


    “我沒空,星期天吧。”


    “真是掃興。我在這兒傻坐了六個鍾頭,沒說動一個人。莫雷茨來過,買賣事搞得他團團轉;還有科茲沃夫斯基那個怪人、流氓,他也不願意。這麽熱的天,我可真是一籌莫展了!”他由於哼得挺滑稽,使博羅維耶茨基笑了起來。


    “你還笑呐,我要熱得化成水了,無聊得快死了。”


    “你幹嗎不去睡睡覺?”


    “咳!我都睡了三十個鍾頭了,早睡膩了。連個吵架的人都沒有!你走啦?給我叫個人來,今兒就是列昂·科恩也行,越是混小子越好,可以快點逗逗我的火氣。”


    “你不去廠裏?”


    “去幹什麽?我不需要錢,貸款也沒用光,我還可以等嘛。堂倌,拿冰來!”他吆喝道。在卡羅爾走後,他便靠在椅子上,慵倦的目光透過陽台上的長春藤花牆,望著那為了驅趕蒼蠅而使勁抖動著的拉車的馬。


    博羅維耶茨基急忙趕到海倫娜公園。


    公園十分寧靜和涼爽。


    株株小樹的樹葉吸吮著陽光,它們的影子遮住了飯店櫥窗旁邊白色的桌子。


    草坪嫩綠如茵,閃爍著點點光斑,象地毯似的,上麵點綴著火紅和正黃的鬱金香花朵,周圍是黃色的彎彎曲曲的小路,小路上有燕子在往返低飛。


    動物園的籠子裏,備受炎熱折磨的野獸都在打盹。一大群孩子正沿著一個個籠子跑著跳著,高興地大聲叫著;他們撩逗著一個角落上的籠子裏的猴子,那些猴子也哇哇直叫,瘋了似的在籠裏亂竄。


    在一些狹窄的林蔭小徑旁,蔓立著野葡萄藤,顯現出一片明亮的嫩綠色,它們的倒影映在一個長長的水池當中。魚兒的脊背時時把平靜的緞子般的水麵破成一條條深色的帶子,燕子尖細的翅膀也時時從水上掠過。


    在水深處,在珍珠般的水麵下,大群大群的鯉魚象金帶一樣穿梭翱遊。


    卡羅爾來到一條林蔭小路上,為的是繞過水池,乘蔭涼去上麵的公園。他在這兒看見了霍恩和卡瑪,兩人正坐在岸邊的藤蔓下。


    他們正在喂鯉魚。


    卡瑪沒戴帽子,頭發散落臉上,麵色通紅,高興得象隻金翅雀一樣。她正把一塊塊麵包往下扔去,一麵發出天真、歡喜的笑聲,一麵衝那些十分貪婪地把圓圓的嘴伸出水麵的魚兒喊著。然後她又用一根柳樹枝嚇跑了那些魚,不時還把喜氣洋洋的小臉轉向霍恩。霍恩坐在靠後的地方,倚著藤蔓的支架,也正十分高興地、全神貫注地逗著魚玩。


    “嘿,淘氣兒,嘿!”卡羅爾站在他們身後吆喝道。


    “喲!”她不由得叫了一聲,用兩隻手捂住了通紅的臉。


    “怎麽,鯉魚吃嗎?”


    “可愛吃呢!都吃了十個戈比的麵包了!”她高興地大聲叫道,接著便興致勃勃地說起他們玩的事兒來。


    她說得十分雜亂無章,因為她掩飾不住、也控製不了她的激動心情。


    “回頭你當著姑媽的麵說給我聽好嗎?你們玩吧,我得走了。”他故意說道,發覺他一提到姑媽,卡瑪的臉就刷地白了,還突然把頭一扭,連頭發也散落在臉上。


    “是啊,您以為我不說嗎,我馬上就把什麽都告訴姑媽……”


    “霍恩先生,請您明天去見見莎亞,他來了,你在他那兒可以找到工作。米勒已經對我說過這件事了。”


    “衷心感謝您,非常高興……”


    可是霍恩心裏並不高興,因為博羅維耶茨基正巧遇見他耍孩子把戲——正在喂魚,他感到尷尬。


    “你們悠閑吧,我不打攪了。”


    卡羅爾走了。可是卡瑪又追上了他,擋住了他的去路,上氣不接下氣、話音裏透著焦急地請求他,一麵拉拉弄皺了的裙子。


    “卡羅爾先生……好心的卡羅爾先生……請您別告訴姑媽……”


    “我有什麽可說的呢,是你姑媽讓你出來散步的嘛。”


    “是啊,是啊,您已經看見了,霍恩先生這麽可憐,這麽窮……他跟他爸爸吵了架,又沒錢……所以我想讓他散散心……讓我出來的倒是姑媽,可是……可是……”


    “真不明白,你要說的到底是什麽?”他故意裝著不懂。


    “我,我不想以後叫人家笑話我,您要是說了,他們就都得看著我了,那我就太……極……可憐了,跟霍恩一樣……


    他沒有工作,沒有錢,還跟他爸爸嘔氣。”


    她說得很快,很亂,淚水湧上了眼眶,小嘴痛苦地扭著,哆嗦著。


    卡羅爾覺得卡瑪馬上就要失聲痛哭了。


    “我要是說了呢?”他拿話逗她,把她的頭發撩到耳朵後麵去了。


    “那我也說,說您到海倫娜公園來玩了,對吧!”她又高興地吆喝道,眼淚馬上幹了,頭發也飄到了腦門上。


    她象要揚蹄子的小馬一樣,粉色的鼻翼開始扇動,眼睛也發亮了,整個臉上顯出了又滑稽又執拗的表情。


    “我跟誰到這兒散步呀?”他微笑著問道。


    “我不知道。可是您在這個時候到海倫娜公園來,那肯定不是為了呼吸新鮮空氣。”


    她高興地笑了起來。


    “你既然象孩子一樣高興,那我就什麽都不跟你姑媽說了,不告訴她說你到公園來是為陪可憐又可憐的霍恩散心。”


    “謝謝您。我就喜歡您,可喜歡您呐!”她歡喜得尖聲叫了起來。


    “超過霍恩嗎,啊?”


    她一個字也沒回答,又喂魚去了。


    從水池對岸,從小山這邊,他還能望見他們的頭俯在水麵上。有時候,他們響亮的笑聲透過藤蔓的綠牆,也在清澈閃光的水上飄蕩。


    露茜還沒有來。


    他開始在樹叢和亂草攔擋著的狹窄小路上散步,這裏荊棘叢生,空蕩無人。


    鳥兒在草木深處昏然啁啾,樹葉發出昏然的沙沙聲響,從城裏也傳來昏然的雜遝聲。


    他不時看看高懸在頭上的明淨如洗的天空,不時望望樹木之間金光閃閃的池水,或者閃現在樹叢中的姑娘的紅裙,或者草葉上合上了翅膀的五月金龜子。


    他在通往池塘的林蔭大路上坐下後,看見了一群孩子;他們在窗下玩耍,安靜得出奇;他們的保姆正坐在凳子上打瞌睡。


    他頭上的樹木在昏昏沉沉地搖擺,灑下斑斑閃爍的光點,給草地染上了一層變化多端的圖案。


    城裏含混不清的音響時時傳來,打破公園的寂靜,不時又寂滅了;動物園野獸的吼叫聲,也間或一霎時地打破空中的寧靜;有時候,某些聲音又零零星星出現在酷熱烤著的林蔭路上。


    然而,一切很快又都歸於靜謐。


    隻有安然無事的燕子在公園上空翱翔,它們拐彎抹角地飛著,橫穿過林蔭路,又在孩子們周圍盤旋,掠過了遊人和樹木,不斷地打著圈子。


    卡羅爾突然從昏沉的遐想中蘇醒,因為一陣裙子的幹燥尖細的窸窣聲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抬起眼睛,不由自主地向前邁了幾步。


    迎麵走來的是利基耶爾托娃。


    她頭上的淺紫色的傘在輕輕地搖動,給她的憂鬱的臉和睜得大大的眼睛塗上了一層暖色的光彩。


    他倆幾乎同時看清了對方,都不由自主地伸出了雙手。


    他的白皙的臉立即顯得喜氣洋洋,雙眼放射出幸福的光芒,兩片嘴唇也變紅了。她快步向前走著,似乎要投入他的懷抱。可是突然之間,一塊烏雲遮住了太陽,它的陰影頓時給整個公園抹上一層灰暗,象一塊肮髒的破布一樣把他們的心靈也蒙住了。她神經質地顫抖了一下,那隻伸出去要和對方握手的手無精打采地垂了下來,臉上的光輝也銷匿了,嘴唇變得煞白,痛苦地緊閉著,雙眼朝下放出了沮喪的目光。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急忙從他身旁過去,慢慢走下台階,走向湖岸。


    他身不由己地跟了她幾步,覺得某種感情使他產生了奇特的激動。


    她回首了片刻,向他投去雖然依舊嚴厲,卻充滿了悲哀的一瞥,便又走了。


    他坐下來,呆然望著剛才她的眼光注視的地方,用手指輕輕揉了一下他那突然變得沉重而幹燥的眼皮,全身哆嗦了一下,因為她那雙眼裏放出的一股可怕的涼氣已經鑽進他的心裏。他自己也不知為什麽,又站在台階旁,久久凝望著她那在微風中挺立的勻稱的身軀;它的長長的陰影在明鏡般的湖水上閃動。


    他坐了下來,一動不動地坐著,無所用心地坐著,觀察自己的內心深處。從他微閉著的眼皮下麵,不斷閃現著反映他越來越感到痛苦的光芒。


    陰雲象戴不住的鬥篷一樣離開了太陽,公園重又沐浴在一片強光之中。鳥兒在草木深處喧騰鳴囀;孩子們一邊呼叫,一邊在林蔭道上你追我趕;樹木昏沉地沙沙作響,好似嬉戲般地落下幾片樹葉;那樹葉以波浪形的線路輕輕地飄飛在草地上,不聲不響地撲落在毛絨絨的細草上。城市強勁的回聲也象遠方的轟隆炮響一般,偶有所聞。


    卡羅爾望著在黃色小卵石上不斷顫抖、跳動著的點點陽光。


    “這就是蔑視!”想到這兒,他仿佛又看見了艾瑪的眼睛,想起了她的手慢慢垂下和她驀地清醒過來的動作。


    他不由得想大聲地笑,但是他還沒有笑出來,心中就感到痛苦,感到某種突如其來的、使他難受的疲憊。


    他站了起來,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了岩洞旁。


    露茜正在那兒等他,見他走到近旁後,便不顧一切地撲到他的脖子上。


    “小心點!到處都是人!讓人家看見!”他氣咻咻地嘟囔著,一麵四處張望著。


    “原諒我!多多原諒。你等了半天吧?”她非常和順地問道。


    “等了一個鍾頭,我都要走了,我沒時間。”


    “到花房去吧,蘋果樹下,那兒一個人也沒有!”她請求道,聲音很低。


    他隻好去。


    他倆勾肩搭背,緊貼在一起,大腿都互相蹭著了。


    露茜時時仰望著他的眼睛,和他靠得更緊,甜蜜蜜地微笑著,呼吸著午後熾熱的空氣。她的嘴渴望接吻,心裏充滿了享樂的欲望。


    今天她美得十分迷人。一件絳紅色緞子連衣裙很薄,上麵的褶紋軟得動人心弦,窸窣作響,將她的腰身包得很緊,因而那優美的雙臂,隆起的乳房和無與倫比的大腿顯露得十分清楚。


    衣裙的美第奇式的大領子鑲著花邊,她的臉呈火熱的橄欖色,顯現出美麗、健康和青春的光輝;在黑色的長睫毛下,一雙紫羅蘭色的秀眼和兩道彎眉也顯出了光彩和力量。卡羅爾感到她那火熱的目光在他臉上依然留下了餘輝,這一切使他心中產生激情,動搖了他與她決裂的決心。他覺得如果失去她那渴望接吻的豔麗的嘴唇,是很可惜的;他以為感覺不到她那燒著他的臉的目光、她的火一般急促的呼吸,失去她那充滿激情的竊竊私語和擁抱,那還沒有享受夠的歡樂,是很可惜的。


    他正是在自己滿懷激情的當兒,在與利基耶爾托娃的邂逅相逢給他心中留下的苦楚猶存的情況下,開始甜蜜地吻她。


    作為報答,她也長時間地、使勁地、激動地吻著他;由於這個,她變得死一樣地蒼白,變得昏昏沉沉,最後投入了他的懷抱。


    “卡爾,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她的發青的嘴囁嚅道,但這嘴上表現出了由於享受到巨大愛情的歡樂。


    她纏在他的身上,歇息了很長時間,然後才睜開眼睛,貪婪地吸著空氣,輕聲說:


    “我愛你!你別親我,那樣我難受,難受!”她有點抱怨了。


    他們到了花房外麵,那低垂的樹枝擋住了好事之徒的耳目。她坐在停放牆下的手推車上,把頭依偎在他的肩上——


    他和她並排坐下。她沉默了許久。


    他摟著她的腰,撫摸著她蒼白的臉,輕輕地吻著她沉重的半合的眼皮。她的眼裏開始掉下淚水。


    “怎麽回事?幹嗎哭呢?”


    “不知道,不知道。”她回答道,淚水越來越多地淌在臉上,這越來越厲害的抽泣震動了她的心胸。


    他替她擦眼淚,吻她,撫慰她,可是無一奏效。她象受委屈的孩子一樣哭個沒完,無法停住。


    她偶爾微笑一下,可是一道道新的淚水又遮住了她那紫羅蘭色眼睛的光芒,衝掉了她的笑容。


    卡羅爾開始感到不安,後來又煩躁起來。


    因為她在流淚,他那激昂的情緒也不複存在;他冷冷地坐著,對她這種歇斯底裏或者普通神經質的發作感到厭惡極了。


    他白白地盤問了她半天。


    她一聲不吭,隻是把臉貼在他的胸上,雙手抱著他,抽抽噎噎地哭泣。


    輕風吹過蘋果樹叢時,抖落了殘存的凋謝得變紅了的花瓣;那淺紅的小花片隨風飛落在他們的頭上和草地上。這風還搖曳著他們頭上的樹枝,在樹叢中發出神秘的低語,然後輕輕地逝去,隻留下極度的寂靜和空蕩;那樹梢在陽光中也隨風搖晃了幾下,爾後靜止了。


    麻雀在花房頂上唧唧喳喳地叫著,城裏傳來尖厲刺耳的報告晚餐的汽笛聲,使公園裏響起了一片巨大的轟鳴。


    露茜停止了哭泣。她擦幹臉上的淚水,照了照袖珍小鏡,正了正寬邊帽,於是鎮靜下來,瞅著他陰沉的麵孔。


    “生我的氣嗎,卡爾?”


    “沒有,哪能呢!你一哭,我就沒主意了。”


    “原諒我吧,你瞧,我忍不住,忍不住……我等你多少天了,這次見麵想了多少天了,心裏一直挺高興……可是我也很難受,卡爾,我在家裏難受得厲害呢……把我從這裏帶走吧,你要願意,打死我也行,可別讓我回到他們那裏去?”她使勁地叫著,表示絕望地抓住他的雙手,盯著他的眼睛,乞求他的憐恤和拯救。


    “鎮靜一點,露茜,你心裏太亂,太著急,你甚至不知道你到底需要什麽。”


    “我知道,卡爾,知道,我需要你。我跟他們在一起過不下去,受不了!”她激動地叫著。


    “這我有什麽辦法?”他很不耐煩地說,兩隻灰色的眼裏放出了氣怒的凶光。


    一聽這話,她跳了起來,好象麵臨深淵似的,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瞅了他半天,目光顯得呆滯,表現出了惶恐不安。


    “卡爾,你根本就不愛我!你從來不愛我!”她的嘴唇在顫抖,十分吃力地說出這句話後,等著他的回答,心都涼了。


    他對她的可怕的回答雖然已經到了嘴邊,卻又生了惻隱之心,把話咽了下去,微笑著攔腰摟住了她,開始吻著她那雙驚恐萬狀、閃著淚水的眼睛。她的眼珠在眼皮裏象即將死去的蛾子的翅膀那樣蠕動,一張嘴被嚇得直打哆嗦。


    “你今天心情不太好,太激動了,得冷靜冷靜,露茜!別提這些事了,別想了,好嗎?我聽了也挺難受,露茜!”他盡可能和顏悅色地低聲說道。


    “好,卡爾,好!原諒我吧!我太愛你了,所以老是擔心,老忍不住,老想弄個踏實。”


    “現在你相信我了吧,放心了吧,真的嗎?”


    “相信你,卡爾;不相信你,相信誰?”她的話出自內心。


    “家裏出了什麽不痛快的事?”


    “豈止一件啊!每天都有千兒八百件。今天,姑媽從琴希托霍瓦來了,一來就沒完沒了地咒罵,說我沒有孩子!你聽見沒有,卡爾?一家人都板著臉,一再責備我,沒完沒了的……我丈夫說,他要跟我離婚,因為見了親友他就覺得丟人。今天他們想出了主意,讓姑媽把我帶到布羅迪去,說那兒有個會念咒的,有辦法……”


    “你同意了?”


    “他們強迫我……我哪裏拗得過他們,誰也不把我放在心上……我非得……”她喃喃地說道,因為深感勢孤力單而十分惶恐,用一雙求情的眼睛凝望著他,好象期待著他的解救。


    可是卡羅爾卻不耐煩地走開了點,看了看表。


    “你知道,他們嚇唬我說,我要是不同意,他們就強迫我離婚,把我送到小鎮上去!聽見了嗎,送到離你遠遠的地方,我就再也……再也看不見你了……”


    她好象感受到了一種突如其來,可以把人嚇呆的恐慌,因為怕失掉他,一下子撲到了他的懷裏,纏住了他,使勁地擁抱他,又擔心又疼愛地抓住他的兩隻手,大吻特吻起來。


    “咱們得走了,公園裏音樂開始了,一會兒人更多,會瞧見咱們的。”


    “讓他們瞧吧,我愛你,卡爾,我可以對著整個世界大喊:


    我愛你。你在我身邊,其他人還算得了什麽。”


    “可是咱們得保住麵子呀!”


    “要是有那麽一天我到了你家,留下就不走了,你怎麽辦?”她爽快地問道,戀戀不舍地偎依在他的身上,臉上顯出強烈的幸福的光輝,”那咱們倆就永遠在一起了,永遠……永遠……”她又溫情脈脈地嘮叨起來,不斷熱情地吻著他。


    “你是個孩子,自己說的話自己也不明白……這些全是發了狂的胡思亂想……”


    “愛情也是發瘋嗎,卡爾?”


    “是啊是啊,可是得走了!”他聽著回蕩在林木和暮色中的來自遠方的音樂聲,急忙說道。


    “那你還是不愛我,卡爾?”她逗趣地問道,卻又努著嘴唇,連連吻他,似乎想要收回這句話。


    可是他以冷冽而銳利的目光掃了她一下,厲聲作了回答,她聽後立即顫抖起來,放開了他的胳膊,和他並肩走著,感到心緒不寧,困惑難擋。她用憂傷的目光掃視著綠色的樹林和草叢。那裏已經昏暗,夕陽銅色的餘暉在上麵不過偶爾留下一道微光。


    雖然他盡可能地用最溫柔的語調向她表白了愛情,雖然分手時還十分真摯地吻了她,她離開時仍然感到心情不安,從遠處向佇立在樹下的他投來了憂鬱的目光。


    樂隊奏起一首憂傷的華爾茲舞曲,樂聲蕩漾在廣闊的公園裏,象優美的沙沙聲響一樣,在夕陽沉落的片刻中,輕微地震動著樹葉和正在合攏的花朵。


    條條林蔭道上都有三五成群的人在漫步,到處都是話聲、笑聲,鵝卵石被腳踩著的咯咯吱吱聲,到處都有女人色彩鮮豔的服裝。那寂靜無聲挺立著的成行的樹木被酷熱和幽暗包圍了,它們的枝葉和照在它們身上的殘陽血紅的餘暉在有節奏地跳動。太陽在森林後麵開始西沉,它的黃銅色的光芒瀉落在充滿了煙霧和到處都是工廠黑影的羅茲,瀉落在公園外廣袤的原野上。那原野上孤零零地立著一棵棵大樹、磚廠、低矮的平房、沙土小路和濃綠的莊稼。起伏的麥浪雖然軟弱無力,依然不斷衝撞著這座城市。


    卡羅爾選了動物園外土山上的一條林蔭路走,以免遇到熟人。可是他的步子很慢,因為他看見了霍恩和卡瑪就在前麵。他們手拉著手,低聲哼著一個什麽曲調,一麵點頭打著拍子。卡瑪手裏拿著一頂寬邊帽,頭上密發蓬亂,在金針般的落日餘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因為他們是朝西走去,便在土丘上停了步,俯瞰著羅茲城。


    卡羅爾繞小路避開了他們,匆匆忙忙趕回城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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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轉載請保留,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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