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盧門費爾德,星期天你們在馬利諾夫斯基家彈琴了嗎?”


    “彈了,等會兒我告訴你。”他輕聲說著,起身到窗口去招待客商。


    斯塔赫·維爾切克懶洋洋地伸了伸腰,上街了。


    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一如既往,熙熙攘攘,巨大的平板貨車車輪在馬路上轟隆滾動,連辦公室的玻璃隔板也不斷被震得吱吱直響;那隔板上遮著黃銅網子,分為許多小窗口,客商們就擠在窗口外麵。


    他不假思索地望了望對麵正在建造的一座樓房的巨大腳手架和人行道上摩肩接踵的密密層層的人群,就又返回到小辦公桌前,同時掃了一眼擠在牆壁和玻璃隔板之間、被一道低矮的隔柵分開的十幾個人的頭。


    “你們彈什麽來著?”他又問布盧門費爾德。布盧門費爾德正在用一隻瘦骨嶙峋、顫抖不停的手梳理他那淺黃色的頭發,一雙藍眼睛注視著在辦公室中間東張西望的一個猶太人。


    “出納處在右邊!”他從窗口探出頭去喊了一聲。


    “一段貝多芬的升﹤小調奏鳴曲。彈得空前的好。馬利諾夫斯基還……”


    “布盧門費爾德,是《埃希納與貝萊茨的故事》?”辦公室另一端傳來了呼叫聲。


    “四,十七,五。快六千了。”他迅速回答說,把指數器翻轉了一下。


    “後來又試彈了我不久前完成的作品。”


    “什麽呀?波爾卡?華爾茲?”


    “去你的華爾茲,波爾卡。我才不創作筒子琴和舞會用的作品1呢!”他有點惱怒了。


    --------


    1原文是德文。


    “到底是什麽呢?歌劇嗎?”斯塔赫諷刺地問。


    “不是,不是。這篇作品形式上有點象奏鳴曲,但又不是奏鳴曲。第一樂章,是城市的印象,城市寂靜下來,慢慢入睡了。你懂嗎,萬籟俱寂,滲透著優雅的沙沙聲,由提琴演奏。在這個背景上,笛子奏出如訴如泣的曲調,好象凍僵的樹木,無家可歸的人,幹活幹得疲憊不堪的機器,明天要被屠宰的牲口的呻吟聲一樣。”


    他開始輕輕地哼唱起來。


    “布盧門費爾德,電話!”


    他沒有再唱,立即跑了,回來時也不能再唱了,因為得接待窗口外麵等著的客商。


    然後,他又在大帳本裏記事,但還無意識地用手指頭打著樂曲的節拍。


    “你寫了很長時間啦?”


    “快一年了。星期天你來吧,你可以聽聽全部三個樂章。要是我能夠聽聽第一流樂隊演奏自己的作品,減壽兩年也行。一半生命也行。”過了一會兒,他又補充說。他倚在桌子旁邊,傾聽著自己內心的樂曲,以呆滯的目光掃視著映在窗口亮光之中的同事們一個個顯得發黑的腦袋。


    維爾切克開始寫帳。辦公室裏一片嗡嗡的談話聲,從窗口到窗口傳遞著笑語,有時爆發出一陣笑聲。但是每當前門一聲吱扭,電話一響,或者杯子發出了叮當聲,笑聲就戛然而止,因為人們都到辦公室角落上喝煤氣爐煮的茶去了。


    “安靜1,先生們,老板來了!”傳來一個報警聲。


    所有的人立即住口,抬眼望著格羅斯呂克。他已經下了馬車,站在事務所前麵,正跟一個猶太人談話。


    --------


    1原文是德文。


    “庫格爾曼,今天請假吧,老板心情好,正笑哪!”斯塔赫衝他旁邊的一個人說。


    “我昨天說了,他說等結帳以後。”


    “施台曼先生,請您今天跟他提一提紅利的事。”


    “但願他象那隻黑狗一樣咽了氣!”有人在柵欄外麵咒罵道。


    這個“那隻黑狗”的說法使大家笑了起來,可是笑聲又立即打住了,因為格羅呂斯克已經進來。


    人們從所有的小窗口裏謙和地探出了頭,事務所裏一片寂靜,隻聽見煤氣爐上的吱吱水響。


    聽差接過禮帽,殷勤地為銀行家脫下大衣;銀行家搓了搓雙手,用指頭捋了捋烏黑的胡須,這才說:


    “先生們,你們知道,出了可怕的事。”


    “天啊,是行長先生?”一個戰戰兢兢的聲音問。


    “什麽事啊?”大家都喊了起來,裝著驚慌的樣子。


    “什麽事?大不幸的事,非常大的不幸。”他用那象哭一樣的聲音重複著說。


    “交易所裏咱們虧了?”公司主事1從隔板後麵踱了出來,輕聲問道。


    --------


    1原文是拉丁文。


    “是誰沒有保險,失火了嗎?”


    “行長家裏什麽人故去了?”


    “有人偷了美國種駿馬?”


    “你別胡扯,帕爾曼先生!”他嚴肅地說。


    “那到底是什麽事呀,行長先生?我都快暈了。”施台曼懇求地說。


    “哼,飛了!……”


    “誰飛了?從哪兒?在哪兒?什麽時候?”帶慌恐的問話象連珠炮一樣。


    “哎,鑰匙從一層飛到地上,摔掉了牙兒……哈,哈,哈!”


    他縱情地大笑起來。


    “真有意思,真有意思!”他們嚷著,笑著,雖然三個月來,這個不高明的笑話他們已經聽了十遍。


    “小醜!”斯塔赫·維爾切克嘟噥了一聲。


    “驕橫恣肆,為所欲為!”布盧門費爾德輕聲地說。


    格羅斯呂克進了事務所後麵自己的辦公室。


    這間房子的陳設十分奢華。


    紅色的護壁加上金色的裝飾,和配有青銅圖案的紅木家具相映成趣,十分諧和。


    寬大的威尼斯式窗戶上掛著厚重的帷幔,對著長長的院子,院子周圍都是巨大的車間,對麵是一座四層樓的廠房。


    格羅斯呂克望了望從院子一頭一刻不停地飛向另一頭的傳動帶和背上背著大包大包的羊毛頭巾、擁擠在另外一扇門前的男男女女。他們都是紡織工,從工廠領了紗線,在手工作坊裏織造頭巾。


    接著,他打開了砌設在牆裏的大櫃,掃了一眼全部材料,拿出一卷卷文件,放在窗下的桌子上,拉上淺黃色的窗簾,坐下,按鈴。


    公司主事立即進門,拿著一大紮文件。


    “有什麽消息嗎,施台曼先生?”


    “沒聽說什麽。昨天夜裏阿·威柏工廠失火了。”


    “知道了。還有什麽?”他一麵問,一麵按次序細心地看文件。


    “請行長原諒,其他的我不知道了。”他和順地解釋說。


    “你知道的太少。”銀行家推開文件,嘟嘟囔囔說,同時按了兩下電鈕。


    第二個職員,收帳的來了。


    “有什麽消息,舒爾茨先生?”


    “在巴烏特軋死了兩個工人,有一個肚子全破開了。”


    “跟我沒關係,這種貨什麽時候都不缺。還有什麽?”


    “早晨聽說,平庫斯·梅耶爾鬆的地位也不穩當了。”


    “他想要提高到百分之二十五嘛!把他的帳目拿來。”


    舒爾茨立即拿了過來。


    銀行家細心地瞧了瞧,低聲笑著說:


    “讓他垮到底吧,對咱們沒害處。這半年我就覺得,他是在掙紮呢,可還想穩定下來。”


    “是的,我也聽見行長您跟施台曼先生說過這件事。


    “我心裏有數,我常說,理一次好發,比抓二十次頭皮強。哈,哈,哈!”他高興地笑著,很欣賞自己這個信條,“還有什麽?”


    “沒有了。不過我覺得,行長先生今天臉色不太好。”


    “你真蠢,先生,我非給你減薪不可!”他氣惱地嚷了起來。舒爾茨走後,他便立即十分仔細地照了照鏡子,輕輕地搓了搓鬆弛的麵頰,看了半天舌頭。


    “顏色不好,得找大夫去。”想到這兒,他按了三下鈴。


    可是布盧門費爾德拿著一大捆文件和帳目進來了。


    “維克多·雨果1昨天去世了。”音樂家畏葸地說,開始高聲讀著帳單。


    --------


    1即法國大作家雨果,逝世於1885年5月22日。


    “他留下了多少錢?”


    “六百萬法郎。”


    “好大一筆呀!在哪裏?”


    “在法國和瑞士銀行,年利百分之三。”


    “好帳。他怎麽掙得的?”


    “靠文學,因為……”


    “什麽?靠文學?……”他大惑不解地問道,同時抬起了眼睛,直捋著鬢角。


    “是的,因為他是偉大的詩人,偉大的作家。”


    “德國人嗎?”


    “法國人。”


    “是的,我忘了,《火與劍》1就是他的小說。梅麗還給我念過幾段漂亮的呢。”


    布盧門費爾德不再反駁他了,他看完了信件,抄寫了複信,理了理文件,準備要走,可是銀行家點頭示意他留下。


    “你大概會彈鋼琴吧,布盧門費爾德先生?”


    “我在萊比錫音樂學院畢業,還在維也納萊謝蒂茨基2的鋼琴班畢了業。”


    “這太好了。我挺喜歡音樂,特別喜歡帕蒂3在巴黎唱的那些悅耳的小曲兒。我記得,噢噢……”於是他斷斷續續地哼起了一隻街頭巷尾流行的歌劇小調,“我的聽力不錯,你說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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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火與劍》本是波蘭名作家亨利克·顯克維奇(1846—1916)的作品。作者。


    2泰奧多爾·萊謝蒂茨基(1830—1905),卓越的波蘭鋼琴教育家,1862—1878年曾在彼得堡音樂學院任教授,後遷居維也納,培育過許多著名的鋼琴家。——原注3帕蒂·阿黛麗娜(1843—1919),意大利著名花腔女高音歌唱家。——原注。


    “真令人欽佩呀。”布盧門費爾德一麵回答,一麵盯著銀行家兩隻發青的大耳朵。


    有這裏諷刺格羅斯呂克無知。


    “我想請你教教我的梅麗。她的琴彈得不錯,不是要你給她上課,隻請您坐在她旁邊,看看她別彈錯就行了。一小時要多少錢?”


    “現在我在米勒家教琴,他給三個盧布。”


    “三個盧布!可是你得跑到城邊兒去,坐在破房子裏,唉,還得跟米勒談話,他是個土包子;跟這種人打交道有什麽意思。你在我這兒,就是進了豪華的宮殿。”


    “那兒也是宮殿。”布盧門費爾德低聲說了一句,表示不同意他的話。


    “不說那個了,咱們一言為定。人敬我我恒敬之嘛!”他把話說完了。


    “我什麽時候來?”


    “請今天下午來吧。”


    “好的,行長先生。”


    “叫施台曼到我這兒來。”


    “好的,行長先生。”


    施台曼立即進來了,局促不安地等著吩咐。


    格羅斯呂克把雙手插在衣兜裏,在房間裏踱來踱去,捋了很久胡須,最後才鄭重地說:


    “我想告訴你,事務所的杯子的叮當聲和煤氣的吱吱聲,我聽著心煩。”


    “行長先生,我們上班來得挺早,大夥都在事務所吃早飯。”


    “用煤氣爐子煮茶。煤氣錢誰付?我付。我付錢是為了讓你們成天擺譜喝茶的嗎?真是豈有此理!從今天起,煤氣錢由你們付。”


    “行長先生也喝……”


    “我當然喝,還要喝個夠呢。安東尼,端茶來。”他衝通往大門的前廳命令道,“我是講道理的。你們喝茶,既然喝了,就得交煤氣費,每人攤一點也不貴。你們按成兒供給我茶好了,因為煤氣灶是我的,在我的事務所,而且你們是在工作時間喝。”


    “好吧,我轉告諸位同事。”


    “我這是為了大夥好,是啊,現在他們喝茶老是不好意思,用我的煤氣良心上過不去。要是每個人都出錢,那喝起來也痛快,見我也用不著躲躲閃閃的了。這不是挺合乎情理的嗎,施台曼先生,合乎得很呐。”


    “行長先生,我還有一個請求,是代表大家的。”


    “你說吧,不過快點,我沒功夫。”


    “行長先生答應過半年結帳時發獎金。”


    “出納帳目怎麽樣?”


    “他們下班後加班編寫,一定可以準時送來。”


    “施台曼先生,”銀行家站了起來,親熱地說,“請你稍坐一坐,你很累了。”


    “多謝行長先生,我得馬上走了,還有好些工作哩。”


    “工作不是鵝,自己跑不了。——請坐,請坐,我有話說。


    他們都在等著獎金嗎?”


    “他們幹得不錯,是應該得到的。”


    “這我知道,你不必說了。”


    “請行長原諒,一定原諒。”他喃喃地說道,服服貼貼成了啞巴一樣。


    “咱們當好朋友似地談談吧。我該給他們多少?”


    “那就由行長先生自己決定吧。”


    “比方說吧,我也許能拿出一千盧布,多的拿不出來,今年年終虧損得厲害——我現在就預料到了。”


    “現在的流通資金比去年多一倍呢。”


    “你小聲點,我說有虧損,肯定是這樣。就先拿一千盧布這個整數來說吧,事務所有多少人?”


    “一共十五個。”


    “科裏有多少人?”


    “五個。”


    “一些是二十個。每個人從這筆錢裏能分多少?大概是三十到五十盧布,因為還有罰款得扣。那麽現在我問你,這麽一點錢對每個人頂什麽用?能有多大幫助?”


    “在咱們這個小地方,幾十個盧布可管用呐!”


    “你糊塗,算糊塗帳!”格羅斯呂克大發雷霆了,開始在屋裏急步地走來走去,“拿錢亂送禮,施台曼先生,就等於把錢扔在臭水坑裏。我告訴你,這錢會怎麽花掉。你會去賭場,搞賭博,我知道。佩爾曼要買新衣裳,好討小娘們的喜歡,布盧門費爾德要買什麽亂七八糟的樂器。庫格爾曼要給他老婆買春天戴的大沿帽子。舒爾茨要去找賣唱兒的。維爾切克,倒是一個子兒也不瞎花,可是他要把錢借出去放息。好了!你們都要把錢花掉,一個子兒也不留。我憑什麽要拿出錢來讓你們糟蹋,我是個模範公民,這種事我不能幹!”他捶胸頓足地嚷了起來。


    施台曼鄙夷地冷笑了一下。


    銀行家覺察到了,坐在辦公桌旁邊,嚷道:


    “哎,說到底,還廢什麽話,我不想給就不給,用這筆錢我要給餐廳買一套漂亮的家具。那你們就會高高興興地在城裏說:‘我們的上司,格羅斯呂克先生,餐廳家具值一千盧布呐。’那該多好!”他嘻嘻嘻地奸笑著,叫道。


    施台曼的眼睛好象染上了墨水一樣暗淡無光,它的四周卻有一些紅色的圈圈。他凝視了銀行家半晌,使銀行家也感到不安地站了起來,在書房裏來回走了兩次,說:


    “嘿,獎金嘛,我給,讓他們知道,誰幹活好,我看得出來。”


    他開始在錢櫃裏翻著一堆堆的文件,最後揪出一卷發黃的期票,細心地審閱了一番。


    “這是一千五百盧布的期票。”


    “瓦塞曼股分公司,真是一大筆款子呀!”施台曼反複看著期票說。


    “任何情況都不得而知。你知道,我們的公司正在破產,而他們是還能爬起來的,一百塊就得付一百塊。”


    “一百塊付五塊也好,可是他們不會付。”


    “你拿著這卷期票,我希望你能從一百中擠出一百五十來,這點權力我讓給你了。”


    “多謝行長,”他沉著臉小聲地說,退到了門口。


    “拿著期票!”


    “事務所裏不缺紙。”


    他還是拿了期票,走了。


    銀行家便開始工作,首先在錢櫃裏保存的小帳本上勾掉了“獎金”一項,下麵記上:“一千五百盧布,已付。”


    這個手續完畢之後,他笑了起來,然後又久久地、十分得意地摸著自己的胡子。


    片刻之後,有一個溫文爾雅的猶太人走進了辦公室,他又高又瘦,塌鼻子上架著金邊眼鏡,火紅的胡子剪成楔子的形狀,整個腦袋上全是成圈成卷的羊毛似的頭發,還分成了條條縫道;一雙橄欖色的惶恐不安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滴溜滴溜地瞅著辦公室裏一件件擺設;舌頭三番五次地舔著向外卷得厲害的嘴唇;這嘴唇又幹又發青,還好象瞧不起人似地直撇著。


    這是克萊因,銀行家的近房表弟,和他有莫逆之交。


    他進來時因為腳步很輕,銀行家竟沒有聽見。他環顧了房間,把手套扔在沙發上,帽子放在椅子上,自己便隨隨便便在長沙發上坐下。


    “你好啊,老夥計?”他點起香煙,這才細聲問道。


    “我倒不錯;可是你,布羅內克,嚇了我一跳,誰進來這麽連點聲音也沒有!”


    “嚇不壞你!”


    “聽說什麽了?”


    “聽說的多著呢,可多呢。菲什賓今天完了。”


    “完了倒幹脆!菲什賓是幹什麽的?吹鼓手,要十種樂器:腦袋,胳膊肘兒,膝蓋,雙手和雙腳並用!那算什麽行當?有人賞給他十個格羅希,還有人把他推到門外去!”


    “有人說,這個星期戈德貝格家非起火不可。”他小聲地說。


    “這種小災小難對最闊的人算不了什麽。”


    “莫特爾有什麽消息?”


    “你別提他,他是一個流氓,一個賊,惡棍,他竟願意付百分之三十!”


    “他也得活下去嘛!”


    “你真傻,布羅內克,等我虧了三千盧布的時候,你可別笑。”


    “他結婚,正好需要這麽一筆錢,哈,哈,哈!”


    他開始笑了,在書房裏踱來踱去,津津有味地瞧著打開的錢櫃。


    格羅斯呂克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於是把錢櫃關上,挖苦他說:


    “布羅內克,你怎麽老盯著錢櫃子,莫非它是你的未婚妻?照直跟你說吧,你娶不了它,連親個嘴兒也不行,哈,哈,哈!”


    他看見克萊因臉上的表情,嘻嘻地笑了起來;克萊因卻在他身旁坐下,開始悄悄地談論著一件什麽事兒。


    格羅斯呂克聽了好久,最後才說:


    “我聽說了,我得跟韋爾特談談,布盧門費爾德先生!給莫雷茨·韋爾特打個電話,說我請他來,有要緊的事!”他衝著事務所的門喊道:


    “布羅內克,得保守秘密!不等博羅維耶茨基準備好,我們就吃掉他。”


    “我告訴你,你們吃不了他,他背後有……”


    這句話他沒說完,因為一個公務員進事務所來了。


    這個公務員驚恐萬狀,麵如土色,銀行家一見立即跳了起來。


    “行長先生,行長先生,這個流氓,幹的好事,杜申斯基這壞包兒,這家夥!”


    “怎麽回事?你小聲說,這兒又不是教堂。”


    “昨天他拿了四百盧布現金,跑了。我去過他的住處,什麽都沒有,他收拾了東西,連夜跑了,到美國去了。”


    “逮捕他,給他戴上手銬,圈起來,發配到西伯利亞去!”


    銀行家揮舞著拳頭,吆喝道。


    “我也想這麽辦,想發電報,報告警察局,可是這得花錢,得您批準。”


    “花就花吧,把我的家當賠進去也不在乎,非抓住這個賊不行,偷了我四百盧布,讓他在監獄裏爛死。”


    “請您馬上查帳!”


    “得花多少錢?”他平靜點後,問道。


    “不知道,總得花幾十個盧布才行。”


    “什麽,什麽?我還得給這個賊貼上幾十?讓他快咽氣吧。


    是誰派他去收款的?”過了一會兒,他問道。


    “是我,可是,這是行長先生您吩咐我的。”他戰戰兢兢地辯解說。


    “你派的他,那你得負責,別的話我不想聽了。我這四百盧布不能白扔,你得負責。”


    “行長先生,我是個窮人,我沒有過錯,我在您這兒勤勤懇懇幹了二十年,我有八個孩子!是您吩咐我派這無賴去收帳的。”他呻吟著,用乞求的目光盯著銀行家的兩條腿。


    “收帳由你負責,你應當看準人,我再說一遍:錢得找回來。你可以走了!”他威風凜凜地喝了一聲,轉過身去,背衝著這個公務員,喝了半杯茶。


    公務員佇立了片刻,發直的眼睛呆望著銀行家寬闊的後背和從放在辦公桌一角的雪茄上冒出的一縷青煙,深深地歎了口氣,走了。


    “他還把我當成傻瓜呢——他跟杜申斯基分了贓,一對老混蛋!”


    “韋爾特先生到!”聽差通報說。


    “請,請!布羅內克,去追上那個笨蛋,告訴他,錢要是不馬上找回來,我就把他送進監獄。韋爾特先生,請進來!”


    他看見了莫雷茨在事務所跟維爾切克談話,便招呼他說。


    莫雷茨跟維爾切克寒暄一陣後,瞅了一下銀行家的臉,幹脆說:


    “行長打電話叫我,我也正準備到這兒來。”


    “公務嗎,還是什麽?公務馬上就可以辦妥,我想跟你談一樁極妙的事兒。”


    “是這樣:阿德勒公司需要大批羊毛,他們來找過我,羊毛我有,但是我要現錢。”


    “錢我可以給你,咱們攜手合作吧,好嗎?”


    “那好,象通常一樣,咱們能賺百分之十五。”


    “你要多少?”


    “三萬馬克,在萊比錫要用。”


    “好,我電匯給你。你什麽時候走?”


    “今天晚上,一個星期後回來。”


    “一言為定!”銀行家高興地叫了一聲,從辦公桌稍微離開點,點著了雪茄,打量了半晌韋爾特。韋爾特啃了啃手杖上的圓球,正了正眼鏡,一雙眼凝視著某個地方。


    “棉花出手怎麽樣?”格羅斯呂克開始問道。


    “我們賣了一半。”


    “這我知道,知道,你們大概賺了七成五,剩下的呢?”


    “準備自己加工。”


    “工廠正在擴建?”


    “一個月後完工,三個月後安裝好機器,十月份投產。”


    “我就喜歡這樣痛快,這是羅茲作風,好極了!”他更為小聲地補充說,輕和地微笑著,“博羅維耶茨基是個聰明人,可是……”


    他欲言又止,鄙夷地笑了一下,吐了口煙,蓋住了臉。


    “可是怎樣?……”莫雷茨感興趣地接了過來。


    “可是他太喜歡跟有夫之婦糾纏,當廠主的不能這樣。


    “這對他沒什麽不好,而且不久他就要結婚了,已經有了未婚妻。”


    “未婚妻又不是期票,隻不過是一紙普普通通的收據而已,到期不用付錢,也不會造成破產。我很喜歡博羅維耶茨基,太喜歡他了,他要是咱們的人,我就把我的梅麗給他,可是……”


    “可是……”莫雷茨接過了他的話,因為銀行家又不說了。


    “可是我得找他的麻煩,這麽幹我並不愉快,很不愉快呀,所以我要請你替我向他解釋解釋。”


    “這是怎麽回事?”韋爾特不安地問道。


    “我得收回貸款。”銀行家愁眉苦臉地輕聲說,還裝出十分誠懇和無可奈何的樣子,嘖嘖地嘬著嘴唇,叼著雪茄,歎著氣,同時對韋爾特察顏觀色。莫雷茨正在往上托眼鏡,忍著自己的不安,可是他忍不住。


    這條新聞對他來說是迅雷不及掩耳的,但他馬上鎮靜了下來,捋了捋胡須,幹巴巴地說:


    “我們可以到別處借貸。”


    “我知道你們可以,正因為以後不能跟你們共事,我才感到很不愉快。”


    “為什麽?”莫雷茨單刀直入地問道,因為銀行家臉上的表情和他意在言外的話使他感到疑慮。


    “我不能,因為資本都占用了,所以不能,而且,我得顧全大局……我不能幹受損失……我不痛快……”他含含糊糊地說著,時續時斷,拐彎抹角,目的是讓莫雷茨先生坦率地問他。


    可是莫雷茨沉默不語,預感到格羅斯呂克要收回貸款,肯定是有人從側麵給這個銀行家施加了壓力。他不想問,為的是不在他麵前表露自己對他的懷疑,因為這個對他來說,事關重大。


    格羅斯呂克在辦公室裏邁著步子,稍稍壓低了嗓門,友好地說:


    “咱們說句心裏話,朋友的話,莫雷茨先生,你幹嗎要跟博羅維耶茨基合夥呢?你自己不能單開個工廠嗎?”


    “我沒錢!”他簡單地回了一句,接著便注意聽取回答。


    “這不是原因,錢嘛,許多人都有,而且你人緣好,有本事。我幹嗎要跟你打交道呢?為什麽你說句話我馬上就拿出三萬馬克呢?因為我了解你,我知道憑你的人緣,我就能賺百分之十。”


    “百分之七點五!”莫雷茨急忙更正說。


    “我不過是隨便舉個例子。誰都想跟你打交道,過不了多久,你就會發跡的,可你幹嗎還要跟博羅維耶茨基冒險呢?他精明,是出色的印染家,但是他不是實幹家。他淨在羅茲東拉西扯,說什麽必須把羅茲的生產高尚化啦,加以提高啦!這都是一派胡說八道。什麽叫‘生產高尚化’?什麽叫‘該結束羅茲的粗製濫造’?這是他的原話,是蠢到了家的話!”他惡狠狠地嚷得聲音很大,“他要是動動心思,去降低成本,開辟新市場,提高利率,那也算他聰明;可是他想改造羅茲的工業。工業不僅改造不了,倒用不著費勁就會折斷脖子的。他要是不損害別人,人家誰也不會說半句閑話。你要是想冒險,你就冒去!爬得高,摔得厲害。他為什麽要開工廠,克諾爾願意借給他兩萬盧布,好大的一筆錢,我可賺不了這麽多。可是他不要,他要開工廠,他要‘使生產高尚化’,他要損害莎亞、楚克爾、克諾爾——整個羅茲棉紡業的利益。你知道這是為什麽?他想讓波蘭人說:你們出粗製濫造的貨,你們騙錢,你們剝削工人;而博羅維耶茨基呢,我們呢,我們經營企業是正正當當、老老實實、腳踏實地的。”


    “行長先生真有遠見呀!”莫雷茨譏諷地說。


    “你別笑,我看得遠。想當初庫羅夫斯基建廠,我就知道結果如何,於是我對格蘭茨曼說:你也建吧,馬上開工,要不他要吃掉你的,可是格蘭茨曼不聽,現在怎麽樣了呢?他賠光了,進了莎亞的事務所。因為庫羅夫斯基隻用誌同道合的人,他站住腳了,沒辦法跟他競爭。才過一年,他用他那顏料想賺多少就能賺多少。問題倒不在這兒,問題是:既然一個波蘭人得了手,那麽不久他們就會成群結夥地幹起來。你還以為,特拉文斯基不跟布拉赫曼,不跟凱斯勒競爭嗎?他光拆他們的台。他自己倒不賺錢,每年還貼,可是他為害多端,因為他給貨物降價,增加工頭和工人的工錢!他玩弄什麽慈善事業,但是讓別人付出代價;昨天,凱斯勒的整個紡紗車間停工了。為什麽?就因為工頭和工人都說,隻要給他們的工錢跟特拉文斯基廠的工錢不一樣多,他們就不幹!一個工廠背著限期訂貨的包袱,什麽條件都得答應,也真夠慘的!凱斯勒今年要是虧百分之十,那就真該歸功於特拉文斯基了!媽的,這已經不是犯傻了,這是一百倍的愚蠢!現在又冒出個博羅維耶茨基來,還許願,說要‘生產高尚化’,哈,哈,哈!真讓人好笑。博羅維耶茨基如果得逞,過兩年一個什麽索斯諾夫斯基又要投資搞‘高尚化’了,四年以後,他們就是八個,都‘高尚化’起來,破壞價格,那麽,十年之後,整個羅茲就都歸他們了!”


    莫雷茨笑銀行家在杞人憂天。


    “這不是打哈哈,我說的擔心不是胡謅,我熟悉他們,我知道咱們競爭不過他們,因為他們有整個國家作靠山。所以,必須把博羅維耶茨基吃掉,必須讓大夥都看清局勢,手拉手,緊密地團結起來!”


    “那德國人呢?”莫雷茨正了正眼鏡,簡單地問道。


    “他們,不必算在帳上,早晚魔鬼要把他們從這兒抓走的,留下來的是咱們,這是咱們的事,你明白嗎?莫雷茨先生!”


    “明白是明白,可是我的資本在博羅維耶茨基那兒要是利潤高,那我就跟他走。”他輕聲地說,一麵啃著手杖。


    “這純粹是商人的話,可我事先就可以擔保,你這個投資將一無所獲,也許你要賠得一幹二淨。”


    “走著瞧吧!”


    “我祝你成功。我說的,就是我想的,也是咱們整個羅茲想的。你自己說說看,他們要工廠幹什麽?他們可以呆在鄉下,養賽馬,出國、打獵、跟別人的老婆調情,搞政治,梳妝打扮嘛!可他們異想天開,要工廠,尤其要什麽‘生產高尚化’;他們認為,‘高尚化’這匹英國公馬一娶傻頭傻腦的本地母馬,這母馬就能生個上院的議員哩!”他既表示遺憾,又帶威脅的口吻說。


    “他們要是都呆在鄉下遊手好閑,那羅茲就連一個波蘭人都沒有了。”


    “讓他們來嘛!幹活的地方多著呐……看門、聽差、趕車,這些事他們熟悉,他們是這些雜活的行家,可是,他們憑什麽不去幹本行,為什麽偏要損害咱們的利益呢?”


    “再見,謝謝行長這一番指教。”


    “我認為,莫雷茨先生,羅茲的一切都是咱們的。這些畜生、癩皮狗隻知道今天歉錢,星期六吃頓齊全的晚飯,鑽鴨絨被子睡大覺!你說怎麽辦?”


    “走著瞧。這麽說,博羅維耶茨基跟你一分錢的款也沒貸嗎?”


    “我不能為了他,害了咱們所有的廠主。”


    “這是串通!”莫雷茨不假思索地說了一聲。


    “什麽串通?你說什麽呀,這不過是自衛!換個別的什麽人,不是博羅維耶茨基,我們早不當回事地把他踩在腳下了,他也早就咽氣了。可是你知道,他是怎麽擠垮布霍爾茨的,你知道,他是個印染行家,嘿,你知道,有人竟相信他認識大人物,他在市場上出名。”


    “這都是真的,可是我得走了。”莫雷茨說著走了。


    到了事務所後,他來到隔板另一邊,湊到了斯塔赫身旁。


    “維爾切克先生,格林斯潘老頭子想跟你談一談,最好請你馬上去。”


    “我可以告訴你,他想跟我談什麽。你也可以轉告他,說我不著急賣地皮,我還要經營呢!”


    “隨你的便吧!”莫雷茨回了他一句,就走了。


    “都是陰謀詭計!”他來到了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後,想道。


    他隻顧想著,卻沒瞧見在馬車上向他點頭的齊格蒙特·格林斯潘。格林斯潘於是把他招呼到自己身邊。


    “莫雷茨,怎麽連老朋友也不認識了!”齊格蒙特走近他說。


    “你好!再見,我沒時間。”


    “我想告訴你,梅拉會回來,你星期天來吧!”


    “她還在佛羅倫薩玩嗎?”


    “和魯莎一起,這兩個瘋丫頭。魯莎不願給莎亞發信,整整一封信都是電報發的,整整一封,大概有二百行!”


    “她們在那兒玩得挺好吧?”


    “魯莎覺得沒意思,有個意大利侯爵愛上梅拉了,還要到羅茲來看她。”


    “為什麽?”


    “想娶她,魯莎信上說的。”


    “愚蠢。”


    “是真正的侯爵呢!”齊格蒙特解著製服扣子,大聲說道。


    “這種頭銜在意大利的每一家旅館裏都能買到。”


    他們告辭後,莫雷茨急忙走了。


    他要到工廠去,因為他每天都是這樣,他喜歡觀賞那一堵堵牆在他眼下越砌越高。可是他今天卻走得很慢,格羅斯呂克的一席話使他感到不安。雖然銀行家的預言在他看來過於誇張,幾乎是不可能成為事實的,但他仍然反複地想著他的那些話。


    他眺望著這座城市,望著條條長蛇陣般的房屋和幾百個煙囪。那煙囪象鬆樹墩子一樣,在陽光照射下的火熱的空氣中泛出紅色,宛如巨大的煙柱伸向天空。他傾聽著城市的喧囂聲,傾聽著雖然低沉、卻永不停息的工廠幹活的轟轟隆隆聲,傾聽著裝滿貨物奔向四方的平板車的轔轔聲。


    他以審視的目光投向不計其數的商店的招牌,投向房屋的木牌,寫在陽台、牆壁和窗戶上的成千上萬的姓名。


    “莫特爾·利帕,哈斯基爾·卓科爾韋克,伊塔·阿倫遜,約澤夫·蘭貝格”等等,等等,都是猶太人姓名,間或也摻雜幾個德國姓名。


    “都是我們的人!”他喃喃地說著,好象鬆了一口氣似的。當他偶爾在一個裁縫或者鐵匠鋪的小招牌上瞥見一個波蘭人姓名時,他的嘴角上、眼睛裏便不由得露出一絲鄙夷的微笑。


    “格羅斯呂克真的發瘋了!”他遠遠望著那一片汪洋的猶太人的房屋、商店和工廠,下了個結論。“銀行家反正有點精神病。”他饒有興味地想著,不再多地考慮格羅斯呂克對羅茲波蘭化的擔擾了,因為此時此刻,目睹這座城市中猶太人的強大威力,他覺得誰也無法摧毀這股力量。更不用說波蘭老粗了!——在他想著這些時,他又衝路遇的科茲沃夫斯基行了個禮。——這位絝袴子弟穿一身鮮豔的緞子服裝,蹬一雙黃色的漆皮鞋,掄著文明棍,戴著向後腦勺溜去的光閃閃的禮帽,正在街道對麵蹓蹓躂,打量著過往的女人。


    他已經不再考慮銀行家的那些擔心了,可是在對博羅維耶茨基如何使陰謀上,他依然感到顧慮重重。


    這和他的利益有關;隻有從這方麵看,他和博羅維耶茨基的工廠才涉及到他,至於卡羅爾損失與否,則與他無關。可是他自己卻不喜歡冒險,他現在覺得,如果他和所有的猶太人合夥,跟卡羅爾作對,那他們也會把他吃掉。


    “這不是經營買賣!”他現在才看清楚他和卡羅爾遇到的各種各樣的阻礙的原因。


    他明白了答應經營土建項目的承包商為什麽退縮——是猶太人從中作梗。


    他們的計劃總要受到審查,遲遲得不到批準——也是這些人的陰謀。


    建築工程處時時中斷他們工程的進行,強令把牆砌得過厚——是這些人在告密。


    德國上萊因公司拒絕貸款給他們買機器——也是這些人搗的鬼!


    羅茲街頭巷尾關於博羅維耶茨基的那些荒謬、惡毒和愚蠢的傳聞,肯定會損害他們今後的聲譽。是誰散布的?是格羅斯呂克、莎亞和楚克爾的爪牙。


    “這已經不是經營買賣了!他們正在吃他!”他越想越感到憋悶。在走上他和博羅維耶茨基工廠所在的那條大街後,他已開始想著如何拒絕格羅斯呂克對他的要求了。


    他要找個借口,因為他並不願意脫離博羅維耶茨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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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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