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之後……他們又見麵了。


    “哦……原來你也在這裏。每個圖書館都看得到你。”


    充滿男性魅力的嗓音,傭懶性感,應該屬於黑夜的,卻在周一早晨,充滿學術氣息的大學圖書館裏響起,實在有點奇怪。


    而且更奇怪的是,這聲音還有點耳熟,令坐在櫃台後麵的傅海悅微微皺眉。


    “好像不太高興看到我?你在皺眉。”那魔魅的嗓音繼續,“看一眼嘛,說不定你會改變心意。試試看?”


    魔鬼在誘惑夏娃吃禁果,大概也不過如此了,這男人真該被抓去關才是。光靠他的嗓音,大概就能迷惑最保守的女人為他拋棄一切,跟他私奔到天涯海角。


    傅海悅當然不會丟下工作隨他私奔,不過,她還是很沒出息地抬頭,望進一雙琥珀色、含笑的眼裏。


    “你有什麽事嗎?”她冷淡地問,“來度假,還要借書看?”


    晏予書不出聲,研判似地盯著她。


    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傅海悅把椅子往後一推,站起來想離開。她才不想繼續坐在這兒被盯著看,好像動物園裏的猴子似的。


    而且,再繼續被那雙帶電的眼看下去,她……怕自己的慌張、不自在會太過明顯,被他看穿。


    “別走。”他出聲挽留,“我是來找資料的。可以告訴我本地史籍放在哪裏嗎?”


    傅海悅坐回電腦前,不帶一點感情的說:“本地史籍的範圍很廣,你想找什麽方麵的?要把範圍縮小一些,才找得到。”


    “和你有關的。”他輕鬆回答。


    不隻回答,連他的姿態都非常輕鬆。斜斜靠在櫃台,手肘擱在及腰高的台麵上,長腿優閑地伸展著。


    他依然一身休閑打扮,輕鬆得像是觀光客來度假。t恤、牛仔褲這麽尋常的衣著,卻忠實描繪出他一身堅硬結實的肌肉線條,整個人就是隻極漂亮的雄性動物。


    是的,漂亮!傅海悅還沒見過如此漂亮,卻又不帶一絲脂粉味,隻散發著純男人氣息的異性。他帶給人的壓迫感太強了。


    他不屬於這個安靜樸素的小鎮。即使是度假,他也該在有著棕櫚樹、比基尼美女、陽光白沙、閃亮遊艇的地方。


    更不該在這兒任意調戲女人!


    “沒有什麽史料是與我有關的,抱歉。”傅海悅口氣更加冷淡,簡直是在下逐客令。


    隨即,她抬頭望向剛從門口走進來的上司,點頭招呼,把晏予書晾在一旁。


    “那個……還書的架子那邊,你去排一排。”上司是名四十多歲的男人,不知道為什麽對她不太親切,很權威地指使她去工作,不過一轉頭見到晏予書,卻立刻堆起了笑,判若兩人。


    “晏先生?這麽早就來了?我接到電話之後,親自把你要的資料都找出來準備好了。來來來,請進請進,都在我辦公室裏。”


    上司把貴客迎了進去。那過分殷勤的態度,讓傅海悅喜怒都不形於色的雪白臉蛋微微一僵。但她還是壓抑住了,低著頭,安靜地去角落整理那一大堆的雜書。


    她實在太安靜了,靜得像是深海一般,丟顆石子進去,悄無聲響地沉沒,漣漪迅速消失。


    而晏予書無法抑止自己想看到洶湧波濤的欲望。是一種奇異的衝動,想要擾亂那份太過不自然的沉靜。


    所以,之後,他又來了。


    帶著一疊資料,他在圖書館開門前三分鍾抵達。閑閑靠在門邊,黑發還微濕,像剛遊完泳就來了。


    怎麽?昨天主任親自出馬找資料,還沒找齊嗎?傅海悅很壞心地暗自想著。


    “嗨。”又是那樣輕鬆自在的招呼法,好像他和她已經熟稔已久。“早安。”


    “你沒有別的事要做嗎?別告訴我你是研究民俗曆史的。”她越過他,低頭準備開門,一麵冷淡地說。


    “我不是。”晏予書輕笑,“我說過了,是要找跟你有關的資料。我找到的這些有點問題,想請教你。”


    又來了。這麽簡單幾句話,就讓她心跳開始加速——其實,從剛剛在走廊底端遠遠見到他的身影,她的心跳就不規則了——傅海悅深吸一口氣。


    “我也已經說過,傅家的資料沒什麽好找、也沒什麽好問的。你有問題,可以等柯主任來了再問他,會有更詳細的解答。”


    “他會告訴我你的電話號碼嗎?”


    這實在太荒謬、太可笑了,傅海悅忍不住詫笑起來。她抬頭,終於肯直視他。


    “我沒有電話。”如果沒看錯,她的美麗明眸中,閃爍著挑戰的笑意,似乎想看他怎麽反應、怎麽找台階下。


    看來,這位小姐……可不是乖乖睥哪,她是有刺的,隻是藏得很好。


    “哦……”他聳聳肩,“那我就隻好打來這兒找你了,或是打到你上次去幫忙修電腦的鎮上圖書館那邊?哪個比較方便?”


    都不方便!“你打電話找我做什麽?”


    “要問幾個問題。”他揚了揚手上的文件,“我剛不是說了嗎?”


    說實話,一個女人生命中,要遇到死纏爛打的男人,也不是那麽容易,何況這個男人還長得如此俊美,笑容如此坦然。


    傅海悅歎了口氣,“好吧,你到底要問什麽?”


    “我要查的地籍資訊,主要集中在這一帶。”他們一起走進圖書室,在長桌上,晏予書展開了地圖,上麵有著各種顏色的筆跡標記,他修長的手指點出了目標地區。“據說傅家的所有權,一直延伸到這邊。是真的嗎?”


    “曾經是。”傅海悅淡淡回答。


    “那麽現在呢?”他略抬頭,專注地盯著她,等待著。


    傅海悅隻是聳聳肩。


    “我還找到了一些文獻,應該是之前c大做專題研究時集結出來的報告。”他又變出了一疊文件,攤在她麵前。“你看,傅家的房子、花園等等都有被史料記錄下來,我最有興趣的,是這些。”


    那是幾張影印的鉛筆畫,原作筆觸細膩,忠實地描繪出曾經的風光與規模。富麗中帶著驚人氣勢的大房子、花木曾經扶疏的庭園,甚至還有曲折回廊、種滿蓮花的池塘……傅海悅看著那些畫作,心中百感交集。


    是熟悉,還是陌生?是絲絲入骨的酸澀,還是淡淡的怨恨?連她自己也說不上來的情緒淹沒了她,一瞬間,她居然無法反應、無法回答。


    “這些畫,據說是當時研究團隊聘請專人,參考許多相關文獻資料之後才畫出來的。”晏予書解釋,“我想請問,有沒有辦法查到原畫者是誰?”


    “你應該去請教那位主持研究計畫的曆史係教授。”她的語氣還是很冷淡。


    隻是,在那樣的冷淡中,有著一點耐人尋味的溫度,仿佛在壓抑著什麽似的。


    晏予書揚起一道濃眉。


    “你不相信也沒關係。反正我知道的不多,抱歉。如果還有別的問題,請去問柯主任,他馬上就會來上班了。”說完,傅海悅做個手勢,示意請他到主任辦公室去等。


    主任對這位貴客可是五體投地到極點。晏予書之前來拜訪過之後,王任口沫橫飛地大聲讚揚了大約半小時,內容不外乎是講晏予書多有內涵,一點貴公子的架子也沒有,他們家的財團賺了那麽多錢,還不忘關心人文、回饀地方,真是難能可貴……


    她當時隻是低頭整理書單,不聲不響。反正多年來都是這樣,她是最安靜最沒聲音的聽眾,最好是縮到角落,甚至消失不見。


    “嘿。”突然,溫柔的魔鬼把她喚回了現實。他輕輕敲了敲桌麵,“我不是想為難你,不想回答的話,就不用說了,真的。”


    既然這樣,何必來問她呢?傅海悅忍不住瞪他一眼。


    這一看,又看見一個燦爛到令人心跳加速的笑容。


    “反正我也隻是想跟你說說話。”仿佛會讀心術似的,晏予書直率回答,“每次看到你都好安靜的樣子,忍不住想逗你多講幾句。”


    地潔白的貝齒咬住了下唇。這人講話怎麽這樣,毫無掩飾、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和她一向熟悉的互動方式,那麽不一樣。


    他一定不是在本地長大的。那種陽光而自信、又充滿男性魅力的特殊氣質,絕非尋常環境所培養得出來。


    “下次我們聊點別的,好不好?”他略偏頭,看著她細致如白瓷的臉蛋,語氣像在哄一個壞脾氣的孩子。“還有,能不能笑一笑?我從認識你到現在,都這麽久了,還沒看你笑過呢。”


    “我們才見第三次麵,並不久。”她冷靜指出。


    不料晏予書一愣,俊眸流露一絲罕見的恍惚,又有點困惑。“才第三次見麵?為什麽……我總覺得和你認識很久了?”


    這句似曾相識的話,重重撞進了傅海悅心底,一瞬間,她幾乎喘不過氣。


    幾個月前,她和另一個男人漫步在海邊,夕陽把他們的身影拉得長長的。


    應該是非常浪漫的場景,隻不過景中的人物,臉色都相當嚴肅。


    “我總覺得,跟你認識這麽久了,照顧你是我的責任……可是……有些時候又覺得,你不太需要照顧……”男人有張帶點書卷氣的臉,也可能隻是因為他戴著眼鏡的關係。他走在傅海悅前麵,低著頭,有些不自在地說著。


    “所以呢?”傅海悅漠然問。她索性停步了,望著腳底下被海浪衝過一次又一次的沙灘。


    “你也知道,我現在工作越來越忙,實在沒時間分心來照顧你……”男人難堪地抹抹額上的汗,“如果最近比較冷落你,你不要想太多。”


    傅海悅扯起了嘴角,紅唇彎成無奈而帶點嘲諷的弧度。


    “你有新女友了。”不是問題,而是結論。


    對方急了。“不是這樣。隻是工作真的很忙,我抽不出時間……如果有人問你,你千萬不能、不能說是因為別的女人……”


    他後麵說了什麽,傅海悅都沒聽見了。她隻聽見海浪的聲音,還有風聲,以及她自己的歎息。


    工作忙,沒錯;加上和最近新來的、某家媒體跑地方新聞的女記者打得火熱,時間當然不夠用。


    但這位林士銓先生,多年來不隻一次在眾鄉親麵前深情款款地說,他答應過老鎮長——也就是他的上司、她的父親——要好好照顧海悅的。不管發生什麽事,他林士銓一定是個負責任、重情義的熱血男人,不會丟下她不管。


    也因為這樣的形象,讓他在前任鎮長傳達遠因舞弊而被查辦入獄之後,以幕僚身分順利遞補成功,當上了最年輕的鎮長。


    好幾年了,傅海悅被利用、被當成政治籌碼,但她始終沒有表達過任何不滿。


    如果她對誰來說還有一點利用價值的話,那就用吧。


    所以他們被送作堆,作秀式的在一起.偶爾看看電影,吃個飯;在公眾場合,他會牽她的手或搭著她的肩,就這樣。


    如今,大概連這樣都惹得那位女記者不開心了,而林士銓又需要傅海悅的配合,繼續保持他的深情重義形象……她又笑了笑。


    “你不要這麽陰沉好不好?想說什麽就直說,你的笑法,真令人毛骨悚然!”林士銓的語氣暴躁起來,因為惱羞成怒。他以為會看到傅海悅哭泣或驚慌的模樣,沒想到年紀輕輕的她,卻深沉得令人害怕。


    “我想那位記者小姐的笑,應該比我甜美百倍,祝你們幸福。”


    淡淡說完,她轉頭便走,任海風揚起她的短發、衣角,一派瀟灑,像是不在乎任何事。


    她習慣樹立起這樣的武裝,不停催眠自己,她不在乎、不在乎、不在乎……


    事隔多日,相似的一句話,讓兩個不同男人說出來,效果居然是十萬八千裏。


    一個她真的毫不在乎,另一個卻讓她心弦為之震蕩,久久不歇。


    時空回到了大學圖書館,她兼職打工的地方。好幾年了,館方始終沒有把她升做正職的打算,隨時可以要她走,她也不在乎。


    而這一切都不在乎的武裝麵具,終於在晏予書第五次到訪時,開始產生裂痕。


    其實早在第一次見到他時,裂痕就出現了,隻是傅海悅一直刻意忽視。


    “嗨。”又是那麽輕鬆的語氣,好像天塌下來也與他無關似的。“小姐,今天心情怎麽樣?”


    這人真的不用上班、不用工作嗎?度假這麽多天?而且還天天跑圖書館,找人搭訕聊天?!


    偏偏她今天心情很不怎麽樣。


    “好像不太開心哪。怎麽了?”晏予書走到他慣常站的位置,還是老樣子,斜斜靠在櫃台邊。他好像從來沒有端正坐過或站過,總是帶著一股閑閑的慵懶勁兒。


    傅海悅就不一樣了,她背脊挺直,纖瘦身子繃得緊緊的,在他麵前,她從來無法放鬆。


    “沒什麽特別的事。”她輕描淡寫回答,不肯看他。“隻不過……跟所有人一樣,沒什麽大不了的。”


    “哦?什麽事?說給我聽聽怎麽樣?”


    “就是一些很普通的,生活沒有目標,被‘男友’甩了,工作上,隨時有被解雇的可能……每個人都有的煩惱。”她聳聳肩,口氣平淡。


    晏予書瀟灑笑臉微微一僵,立刻抓到他關切的重點,“你有男友?”


    “你不知道?”傅海悅紅潤的唇彎起嘲諷的弧度。“看來,你在鎮上這幾天,聽得還不夠多。”


    “你是說,你父親以前的機要秘書,也是現任鎮長林先生?他真是你男友?”晏予書的濃眉皺了起來。“他至少……也有四十歲了吧?”


    傅海悅聞言,笑了出來。


    她笑起來真好看,本來細致秀氣的五官,登時嫵媚了起來。


    “他今年三十五歲。”


    “我不信。”晏予書直截了當的說,拒絕接受。“他沒那麽年輕。他若三十五歲,那我大概大學才剛畢業。”


    傅海悅咬住下唇,試圖忍著,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裏,跳躍著忍也忍不住的笑意。


    “咳咳!”


    他們在外麵閱覽室低聲說話,而隔著一道門,她的上司柯主任清了清喉嚨,清楚表達出他有些介意的訊息。


    晏予書是貴客,那麽,老板針對的,當然就是上班時一直閑聊的她了。


    傅海悅歎了一口氣,收拾起蕩漾的笑意,回到那個清冷而淡漠的模樣。“還有什麽事嗎?如果沒有的話,我要去忙了。”


    “有。”他把手上的一大疊資料交給她。“我是來還東西的。這次到這邊,很感謝大家的幫忙,收獲良多,謝謝。”


    聽他的口氣……傅海悅忍不住問:“你要走了?”


    “是啊。雖然我生活有目標,沒被男友甩過——我沒有男友,喜歡的一直都是女人——也應該不會被解雇,但我還是跟一般人一樣,有工作要做的,不能度一輩子的假。”


    口氣輕鬆愉快,故意學她說話,想逗她開心,傅海悅卻越聽越悶,一種無法解釋的悶.


    因為他要走了。


    這幾天來,她雖然待他總是淡淡的,但是心裏非常清楚,晏予書是個極有魅力,也對她非常好的男人。


    他沒被她的冷淡嚇跑,總是耐心聽她說話,還常常設法逗她笑,卻又不像某些白目一樣,說沒兩句就提出邀約,甚至動手動腳。


    簡單來說,外表是個花花公子,骨子裏卻是個有禮貌、有風度的紳士。


    在她二十五年的生命中,還沒遇過這樣的男人。


    當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冰霜般的武裝,已經出現裂痕,她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一絲寂寞的表情。


    很淡,稍縱即逝,可是晏予書敏銳地察覺了。


    當下,在千分之一秒中,可以說是連考慮都沒考慮地,他作了一個決定。


    下一秒,他把決定說出口。


    “我走之前,想去傅家的舊地看一看,拍幾張照片.”他盯著她,眼神出乎意料的認真。“你陪我走一趟,可以嗎?”


    “你到底為什麽對傅家這麽有興趣呢?”傅海悅極為不解。“何況,那裏雖然已經荒廢多年,但還是私人產業,你不能說進去就進去。”


    望著那張表情嚴肅的俏麗小臉,晏予書在心裏暗暗歎了一口氣。


    私人產業……


    她還不知道嗎?傅家的地,很快就不再是傅家的了。


    而他,要當這個壞人,把事實告訴她嗎?


    不要吧,暫時不要。他還想再看看她罕見的甜美笑容,想再輕鬆的和她閑聊瞎扯,想故意逗得她好煩、好無奈,貪看她想生氣又不好意思的模樣。


    性感的唇一扯,晏予書露出充滿魅力的傭懶微笑,“所以要請你和我去。你也姓傅,到自己家的土地走走,絕對不會有問題,不是嗎?”


    他說起來是合情合理,隻不過……“對你來說是很方便,但是,我呢?”


    “你……”他略略傾身,專注望進她黑白分明的眼,壓低了聲音,“你不想跟我去嗎?我都要走了呢。”


    不過就是一個陌生男人,來這小鎮度幾天的假,現在要離開了,她為什麽要覺得不舍和惆悵呢?


    而這莫名的不舍和惆悵,為什麽會轉化成一股沒來由的衝動,讓她點頭答應呢?


    她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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