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裝好了!”工兵營長跑來報告進度。


    雷虎用力抿著嘴唇,感覺心中的抵觸猶如眼前河道中的黃河水般奔湧。一時間,雷虎甚至生出拒絕命令,轉身就令人回去的意思。


    然而想到出發前與霍崇的商議,雷虎又覺得自己冷靜下來了。霍崇與之前一樣的坦率,講黃河北歸的目的,黃河北歸會引發的問題都講給雷虎。然後詢問雷虎是否願意承擔這個工作。責任完全不用雷虎承擔,霍崇表示這件事的所有責任都由霍崇這個發起者承擔。


    雷虎記得那時候的自己就有些遲疑。因為黃河北歸之後自然要在山東與河北泛濫。便是大漢政權已經派兵前去即將成為災區的地區通報消息,甚至是強行將不肯走的百姓帶走。傷亡還是難以避免。


    不過那時候雷虎感覺並不強烈。直到親眼看到浩浩湯湯的黃河,雷虎才明白了自己到底要做什麽。


    “司令,要是沒問題。咱們就再撤下去吧。”工兵營長追問道。


    一想到自己的決定就得造成這麽多人死亡,雷虎隻覺得心中沉重的難以形容。就在此時,雷虎想起了之前會議上錢清有些不屑的說道:“先生,讓我去。老虎不行的。”


    雷虎歎口氣,當時聽到錢清這看不起人的發言,雷虎幾乎是毫不遲疑的表示‘俺能行,俺沒問題’。現在才知道,錢清不是看不起人,雷虎做不到霍崇這般決斷,也沒有錢清那種千萬人吾往矣的決絕。


    工兵營長又說道:“司令,船都準備好了。”


    雷虎很想對工兵營長發火,卻知道自己不過是遷怒。遷怒在學習課上被反複教育,包括雷虎在內的人都要講述自己遷怒的經曆,並且學著‘即便是遷怒,至少知道自己在遷怒’。


    嗬斥的話到了嘴邊,雷虎還是沒說出來。其實雷虎知道,自己必須完成任務。當他反複表示自己能行,自己不會堅持不下去。哪怕衝動的起因是因為錢清,雷虎也必須堅持到底。


    “準備爆破。”雷虎對著工兵營長喝道。隨即按照計劃開始行動。


    銅瓦廂上壩下首三埽……原拋、加拋碎石……三千三百三十二方。今加拋新石……九百八十五方……


    滿清為了加固這條堤壩,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等雷虎乘坐的船隻在黃河的驚濤駭浪中抵達黃河南岸,就見遠遠聳立的河堤上猛然震動一下,衝天的泥土碎石隨即如燦爛煙花般從河堤下好幾處升起。


    為了這次爆炸,霍崇專門調撥了幾千斤烈性炸藥,工兵部隊分好幾處埋設在這條懸河的河堤根基部位。


    便是隔著黃河,雷虎覺得自己也能聽到宛如牛吼般的動靜。就見黃河河麵上靠爆破的位置上很快形成了幾個旋渦,旋渦越來越大,仿佛要吸起龍卷來。它們在那幾個缺口處快速旋轉,河堤開始在旋渦推動下動搖、崩壞、垮塌。


    雷虎目不轉睛的看著發生的一切,完全挪不開視線。就見旋渦每摧毀一排連著的堤壩,就會與附近的旋渦匯合成一個更大的旋渦。當渾濁的河麵上隻剩下一個大旋渦的時候,整條曾經看著還挺巍峨的河堤玩笑被旋渦吞噬,分崩離析成不知道多少碎塊。


    河水激蕩,旋渦逐漸消失無蹤,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雷虎就看到腳下的黃河水幾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降,而目力盡頭,河水向著東北方向滾滾而去。


    曆史記載:大塌初決時隻分溜三分,奪溜後口門即刷寬至七、八十丈。一個時辰內,塌寬至一百七、八十丈,兩個時辰內,水麵寬度達到五百零九丈。坍塌十分迅速。


    半日內,整條銅瓦廂蕩然無存,從南宋建炎二年(1128年),杜衝下令掘開黃河,以阻擋金兵南下開始。600年後,黃河終於開始北歸。


    便是大漢政權之前進行了大量宣傳工作,進行強製搬遷以及緊急人口遷移。此次黃河北歸依舊波及河南、山東、河北等地10州40餘縣。大概有600萬人口身處災區。


    山東大概算是受災大戶,大部分新河道都在山東境內。好在大漢政權依靠山東地區已經建成的基層組織進行了強行人口搬遷。失蹤以及死亡人數控製在千人以內。


    民眾們最初覺得村裏的幹部都在瞎咧咧,黃河要經過山東?這是哪裏的夢話呢?


    直到親眼看著黃河水滾滾而來,在河邊看熱鬧的山東百姓又覺得自己在做夢。是不是自己瘋了,才真看到有這麽一條渾濁的大河從麵前奔湧而過。


    此時的新河道並未固定,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黃河水向著所有低處流淌。在山東與河北境內形成了一個扇麵般的結構。在黃河對岸。趕來的老八當然不可能看到山東百姓,他和手下所處的位置距離此時的‘黃河下遊另一邊河岸’得有一兩百裏之遠。


    眼瞅著渾濁的黃河水,聞到撲鼻的土腥氣,老八與那些同來的部下們都傻了眼。


    他們知道發生了什麽。畢竟半個月前就有消息說,霍崇要掘開黃河河堤,讓黃河北歸。當時剛攻下京城的盛京朝廷的高官們都覺得霍崇在放出假消息蠱惑人心。


    黃河要是這麽容易就北歸,幾百年前就北歸了。怎麽會到現在才突然北歸呢。這些人甚至覺得霍崇是害怕兵強馬壯的八旗軍奪取京城之後趁機南下,所以放出風聲來嚇唬盛京朝廷。


    此時真的看到黃河北歸,老八等人知道霍崇又如雍正所評價的那般,‘把實話說的跟瞎話一樣’。可他們的感情還是沒辦法接受這個事實。這可是黃河,不是禦花園裏一條人工小河。


    說改道就改道,這不是開玩笑麽!


    最後老八實在是受不了贏麵而來的夾雜著濃烈土腥氣的濕潤河風,勉強笑道:“看來霍崇是怕咱們怕到連黃河都要改道不可!”


    盛京朝廷這幫人聽聞這話,也跟著幹笑幾聲。在北京朝廷逃去西安的時候,京城有差不多六成官員沒有走,而是選擇留下來。這邊有新投奔盛京的文官隨行,文官們,畢竟讀過些書,尤其是曆史書。


    當即有人奉承道:“王爺,以前河北地方夏天能靠黃河抵擋南邊的人北上,冬天則率領鐵騎渡過結冰的河麵,進入河南地區。霍崇這狗賊根本沒有讀過書。完全不知道這麽幹毫無用處。”


    有文人附和。老八心情更好了幾分,讚道:“霍崇一個捐官,又讀過什麽書呢。就讓他先自以為得計吧。”


    河南在黃河北歸之時也有受災,大概是受災比較小的。至少比山東與河北受災小很多。


    河南巡撫田文鏡站在銅瓦廂對麵的黃河南岸,看著滾滾的黃河水沿著新的河口奔湧而去。這位被稱為酷吏的河南巡撫沉默不語。身邊的人看著麵如死灰的田文鏡,甚至不知道田文鏡到底在想什麽。


    有人忍不住歎道:“這黃河隔絕南北,咱們河南已經孤懸河南啦!”


    如果是以前,便是有人這麽想,也不敢在田文鏡身邊說出來。這名河南巡撫做事極為簡單粗暴,對待下屬無比殘酷。又有雍正的全麵支持,連禦史彈劾彈劾田文鏡都會被雍正下獄。


    然而雍正已經死在霍崇手裏,現在黃河又被霍崇挖開。田文鏡所有靠山都沒了。大家也覺得田文鏡沒什麽了不起。


    有人說起孤懸河南,就有人完全讚同,又歎道:“這就是天意麽?”


    田文鏡終於有了反應,他轉身瞪著說話的官員。嘴唇顫抖著,仿佛要與以前相同,隨時說出革職之類的話。


    官員們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當霍崇的部下縱橫河南,把各州府縣城官吏們殺個精光的時候,就沒人再怕田文鏡了。


    被革職又咋樣。沒有被革職而自行跑路的官員還少麽?


    就算是堅守職務,河南巡撫田文鏡又能護得大家周全麽?


    霍崇的人馬當時數量少,河南還有鄂爾泰與嶽鍾琪的十幾萬綠營,追擊那些流動肆虐的霍崇手下。這才算是保住了開封。


    現在鄂爾泰與嶽鍾琪進京之後被刺殺,十幾萬綠營被帶去河北。河南就如**了衣服的人,麵對虎狼般的霍崇部下。大家早就不把田文鏡放到眼裏了。


    田文鏡看來還挺把自己當回事,他指著說“天意”的官員喝道:“你好大膽!”


    官員本能的一驚,卻很快恢複了平靜,毫不客氣的回懟道:“不知巡撫說下官大膽,是怎麽講?”


    看到曾經唯唯諾諾忍氣吞聲的部下突然硬氣起來,田文鏡大怒,上前幾步,好像要親手痛打這不知死活的下屬。


    然而田文鏡等人站在大堤上,此時大堤上很是濕滑,田文鏡一腳不穩,就摔倒在地。


    周圍的官員沒有一擁而上攙扶起田文鏡,而是躲避瘟神般連忙閃開。田文鏡掙紮著爬起,又站立不穩,再次滑倒。這次他卻進入一個斜坡,就這麽翻滾著向著大堤下滑落。


    官員們愣了愣,立刻高喊著:“大人小心。”“大人不要掉下去啊。”“大人,別亂動。”


    雖然喊的都是不希望田文鏡落水的話,眾人都向著安全的位置跑,更遠離田文鏡。


    河南巡撫田文鏡還試圖站起,然而老頭子七十了,根本沒能力在這樣從未遇到的局麵下穩住身體。他每一次努力反倒使得他更快沿著斜坡下滑。


    就在眾官員圍觀之中,田文鏡發出一聲驚呼,從大堤上墜落河中。


    見田文鏡完全落水,官員們才趕緊到了岸邊。就見田文鏡在水裏浮上來,試圖掙紮著,卻被河水卷著向河道中間去了。


    官員們連忙喊著:“救人,救大人啊!”喊著喊著,嘴角已經露出笑容。或者幹脆已經眉開眼笑。甚至呼救聲中都夾雜著笑意。


    田文鏡沉沉浮浮,沒多久就消失在水麵之下。隻餘下一群神清氣爽心花怒放的官員們在河邊毫無用處喊著找人救出田文鏡的廢話。


    河南巡撫田文鏡,坤隆二年三月初一,溺水而亡。


    弘晝並沒有心靈感應能力,自然不知道他爹非常倚重的田文鏡死了。不過冷酷點說,便是弘晝立刻感應到了,大概也隻會‘嗯’一聲,至多來一句‘知道了。’


    當辛辛苦苦趕路,進入西安之後,弘晝已經沒有力氣再注意到別的事情。


    從小到大,弘晝從來沒有騎過這麽久的馬。連大腿磨破的地方都愈合之後再磨破,磨破之後又愈合了好幾次。


    至於身體,仿佛散架後又慢慢恢複點力氣。又在每天的行進中耗盡這點力氣,整個人又進入掏空和散架狀態。


    最初弘晝還覺得難受,此時他已經無所謂了。當進入西安城之後,弘晝隻覺得心平氣和,別說田文鏡死了,就算是整個河南所有官員都被大卸八塊甚至千刀萬剮,弘晝都不會有什麽精神波動。


    追隨弘晝一起抵達西安的文武官員們的模樣也差不多,一個個神色冷峻,閉口不言。甚至有些呆如木雞的感覺。


    弘晝下了馬,對於西安本地官員請弘晝先去行宮的請求隻說了一句‘不必’。


    西安本地官員愣住了,臉上露出些委屈的模樣。弘晝看到了這模樣,也沒發火,隻是說道:“現在領朕去拜見太皇太後與太後。這麽久沒見到兩位,朕心中十分掛念。不知兩位一路勞頓,身體可好。”


    或許是因為毫無情緒波動,這話反倒聽著情真意切。西安本地官員當即被感動了,連忙應道:“皇上真的是以孝治天下。奴才現在就帶路。”


    弘晝也沒說話。在這一路上他不得不學會沉默。因為不沉默,除了會感受到更多痛苦之外,還會死。有人就是在馬上說話,咬到舌頭。結果嘴裏上火,咽喉腫脹,吃不了飯。又被逼著趕路,沒幾天就死了。


    前去拜見太皇太後與太後的路上,弘晝看著西安滿城的構造。心中逐漸有些安定下來。


    西安滿城很大,非常大。比弘晝想的要好很多。


    順治六年(1649年),清延統治者將西安明秦府外城(蕭牆)的東牆從今尚德路拓至西安東城牆;北牆從今後宰門街拓至西安北城牆;南牆從今西一路拓至東大街以南;西牆從今尚樸路拓至北大街。構築成“滿城”,專供滿族人居住。“滿城”的南牆從長樂門南側至鍾樓東供門南側,西牆從鍾樓北拱門東側至安遠門東側,東、北兩牆借用西安府城城牆。


    滿城周二千六百三十丈,為十四裏六分零。“東西距七百四十五丈,為四裏二分零;南北距五百七十五丈,為三裏一一分零。”占西安府城四分之一強。


    初始,有五座城門:東門為西安府城長樂門;南門在南牆西段,因該處係明代地方官員進入秦王府前端履整衣之處,取名端履門,其址在今東大街柏樹林街北口;西南方向以鍾樓東拱門為出入口;西牆偏南處有西華門,它是原秦王府外城西外門的外移和易名,門址在今西新街西口;西牆偏北處還有一門,因係拓築滿城時辟建,故名新城門,門址在今後宰門街西口。


    太皇太後等人已經被安頓好,卻與弘晝並非在一處行宮。這點是弘晝專門安排的,他現在不想再與太皇太後與皇後處在同一個院落。也不是因為討厭她們,而是弘晝知道自己接下來根本沒有休息的時間,若是每日裏忙碌,在這個並不大的滿城裏頭,太皇太後與太後定然會受到驚擾。


    考慮清楚這點的確需要時間,然而弘晝有的是時間。這一路上既然不能說話,就得保持沉默。既然保持沉默,就有太多時間可以用於思考。


    最初弘晝思考是為了尋求解決問題的方法。等漫長的道路上時時刻刻感受到身體的痛苦,思考就成了弘晝逃避痛苦的所在。


    雖然思考也會帶來精神上的痛苦,然而這種精神上的痛苦卻能有效降低肉體上的痛苦。


    太皇太後與太後見到弘晝,再顧忌不了那麽多。太後哭著上前拉住弘晝,已經哭喊道:“我的兒,你可是到了。”


    弘晝心中一暖,連忙按照規矩回應,“這一路上都掛念太皇太後與太後身體,每天聽聞前麵護送太皇太後與太後的奴才說兩位身體還好,朕心中也踏實許多。”


    聽弘晝說的貼心,太皇太後歎口氣,垂下淚來。太後則拉住弘晝,嗚嗚的哭。


    弘晝雖然是這裏頭最年幼的,卻還是盡力安撫兩位年長者。之後又陪著兩位太後吃了飯,這才回到住處。往床上一躺,弘晝酣然入夢,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


    接下來幾日,最新消息不斷傳來。西北清軍統領紛紛表達了對弘晝的忠誠。


    河南那邊則傳來守住虎牢關的準備已經做好。


    至於四川、兩湖等地,也派人前來問安。滿清在西北穩住了的樣子,弘晝不知道這樣的局麵能維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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