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昌在外麵又巡視了一番,回到中軍就見於淺正在靜靜的翻看資料。瞅著這個如同小讀書人的少年,王維昌本不想打攪於淺看書。畢竟於淺乃是錢清安排過來的,又是跟過霍崇的少年兵。也不說對於淺客氣,至少不太管他吧。


    可坐在行軍的凳子上沉默片刻,王維昌心亂如麻,還是忍不住問道:“於淺,看出啥沒有?”


    於淺放下手中的資料,拿起一張紙給王維昌看。王維昌接過之後讀了一下,就覺得有些熟悉。正回憶是從哪裏看過,就聽於淺說道:“營長,這是迎戰的條例。”


    王維昌想明白了,“哦,對對對。是有這個。”


    於淺就按照迎戰條例將平原地區的偵查,布陣的條例內容講給王維昌。同時結合了看到的開封的資料情報,把條例內容仿佛填空題般的寫進去要點。


    王維昌聽得有些懵。隻能說道:“你就說該咋辦?”


    於淺撓撓頭,用筆一陣書寫,最後寫出了洋洋灑灑十幾條。從偵查內容,到布陣要點,還有對開封城的騷擾試探。


    看著這十來歲的孩子竟然給整出這麽一堆,王維昌又是驚訝又是不快。不禁說道:“小小孩兒,還怪知道咋使喚人咧。”


    於淺臉一紅,“不中就讓俺和偵查兵一起出去,偵查一塊地方。”


    見於淺並沒有和少爺般隻會是換別人,王維昌就答應了於淺的請求,派他與偵察部隊一起出去執行於淺列出的偵查任務。


    王維昌自己又前往部隊最接近開封城的戰線,觀察著開封城內的動靜。就見開封城頭戒備森嚴,卻沒有派出人馬攻擊王維昌的這個營。王維昌又是期待對方能夠出來作戰,又不太希望開封城內的敵人出來。


    畢竟一個營隻有五百人。若是在一個村子裏,五百人足夠把村子擠炸。若是在一個縣城,也能把縣城給翻過來。


    然而對麵的這座河南最大的城市是如此宏偉,五百人在這樣的城池麵前隻顯得微不足道。王維昌跟著錢清的大隊在一起的時候還沒這樣的感覺,現在自己與大隊離開,越看開封城就越覺得自己的渺小。


    在開封城頭,河南巡撫田文鏡正用望遠鏡看著城下的一股漢軍。在望遠鏡中,漢軍隻有少數人暴露在外麵,更多的漢軍則隱藏在各種讓城頭的清軍看不到的地方。


    田文鏡已經派出了探馬前去偵查,卻始終不敢派兵出城作戰。這可是在山東殺害了十幾萬官軍的悍匪。許多被殺害的官軍還是南陽鎮等地的河南官軍。山東悍匪的實力早就被吹上了天。


    現在這幫悍匪們又完全無視鄂爾泰手下的人馬,大搖大擺殺到了開封城外。田文鏡萬萬不敢冒險出城交戰。不僅如此,田文鏡還得嗬斥城內的傳言,有說法是,鄂爾泰與嶽鍾琪已經在濟寧被全殲。


    若非如此,賊軍怎麽敢完全不顧後路,殺到了開封城下呢?


    放下望遠鏡,田文鏡準備下城牆。就見有探馬沿著甬道奔上來,到了田文鏡麵前,立刻單膝跪地行禮,“巡撫大人,這是鄂爾泰大人寫來的書信。”


    田文鏡趕緊打開,看了片刻,臉上已經有了驚喜,他抬起頭問道:“果然如此麽?”


    “正是。”前來送信的探馬大聲應道。


    “好!好!好!”田文鏡大讚,本想給探馬賞錢,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我命你現在就帶著開封的一隊人馬前去迎接鄂爾泰大人。由俺們的人馬為鄂爾泰大人領路。”


    周圍的開封文武官員聽田文鏡這麽講,已經大概猜到發生了什麽,個個都有了喜色。


    河南總督鄂爾泰在信中告訴河南巡撫田文鏡,濟寧清軍分出四萬人馬,由鄂爾泰率領前來開封,與田文鏡一起剿滅攻入河南境內的賊軍。


    開封城內有幾千人馬,加上征集的壯丁,現在守城的有三萬人左右。因為大部分都不是官軍,開封城內文武心中都十分不安。此時有三萬官軍抵達,開封城再也不用怕賊軍圍攻啦。這份欣喜怎麽描述都不過份。


    鄂爾泰知道田文鏡那邊會望眼欲穿,然而懂得用兵的鄂爾泰並沒有命令大軍趕路。這一路上他小心謹慎,放出大量探馬,將方圓五十裏內的情報打探的十分清楚。


    如果可以的話,鄂爾泰並不想為河南巡撫田文鏡出馬。倒不是兩人之間有什麽過節,從私人關係上,鄂爾泰既不想結識田文鏡,也不想彈劾田文鏡。大概能用完全不在乎田文鏡來形容。


    甚至是現在,鄂爾泰也沒有想幫助田文鏡的意思。雖然田文鏡是河南巡撫,鄂爾泰則是河南總督。順治十八年,由直隸山東河南總督一職中分設直隸總督、河南總督。康熙四年重新合並為直隸山東河南總督。


    到了雍正時代,直隸總督又被分出去。霍崇造反,山東一時沒有全部陷落,為了組建一條防線,這才重新設立了河南總督。


    理論上,鄂爾泰作為河南總督,地位在河南巡撫之上。不過朝廷和鄂爾泰都很清楚,這個河南總督隻是為了戰爭,而不是讓鄂爾泰對於河南政務指手畫腳。


    鄂爾泰本也沒有胡亂插手河南事務的打算,即便漢軍突然殺入河南,鄂爾泰也隻是考慮在濟寧與漢軍糾纏。然而弘晝的旨意到了,鄂爾泰是被逼無奈才不得不前來。


    原本是嶽鍾琪想帶兵前來,鄂爾泰阻止了嶽鍾琪。論地位,鄂爾泰在嶽鍾琪之上,但是論打仗,鄂爾泰認為自己不如嶽鍾琪。尤其與女匪首那番陣仗之後的複盤,鄂爾泰才明白了當時到底有多危險。


    以霍崇部下的實力,隻要給他們任何糾纏的機會,賊軍就會正麵撕裂官軍的陣列,打亂官軍指揮。一旦出現那般局麵,戰鬥就脫離了鄂爾泰的指揮,進入賊軍期待的場麵。


    在山東,賊軍就是以最堂堂正正的布陣與嶽鍾琪接戰,然後用最堂堂正正的戰法擊潰嶽鍾琪的十萬精兵。


    正因為這知道這些,鄂爾泰選擇自己前來開封。如果是嶽鍾琪前來援救,鄂爾泰不敢相信自己能夠毫無破綻的指揮九萬人馬。在這方麵,嶽鍾琪曾經的失敗才是最有價值的經驗。


    既然全力防備出事,鄂爾泰一天行軍不過四十裏。就這麽慢悠悠向著開封城進發。


    在整個河南,錢清所部大概是最輕鬆的一支人馬。滿清的官員守土有責,哪怕是知道自己必死無疑,知縣或者縣令都不能走。既然知縣不能走,下麵的官吏也不敢走。


    漢軍唱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歌》,行進在河南平坦的大地上。部隊正如歌中教育的那般,秋毫無犯。頂多是以合理的市價向百姓購買糧食,不拖欠,不打白條。就是老老實實買糧食和一些行軍需要的物資。


    在山東的時候,部隊文工團有了越來越多的舞台劇。其中一出就是講嶽飛的軍隊。內容是嶽飛的軍隊‘餓死不搶掠,凍死不燒屋’,以鐵的紀律得到了人民的支持。朱仙鎮之戰中,嶽飛攻擊金兵,就是靠著軍紀得到了人民的支持與幫助。最終擊敗了人數遠超嶽家軍的金兵。


    漢軍本就是良家子出身,在山東這地方,當賊人是會全家被戳脊梁骨的。這些士兵根本就不懂搶掠。此時又有軍紀和中榜樣宣傳,大夥更是嚴守軍紀。對人民客客氣氣。


    錢清雖然並不怎麽熱愛人民,卻完全支持將人民看做一家人的理念。尤其是堅持這種理念的漢軍並不把官吏當做人民看待的階級覺悟,讓錢清更是滿意。滿清上到皇帝下到官吏,都是以文字獄為理由殺害錢清滿門的凶手。不管殺了多少滿清官吏,錢清都隻覺得他們罪有應得。


    將鄭縣官吏殺戮一空之後,錢清揮軍南下,沒多久就攻下了長葛縣。


    這邊的官吏們依舊沒有逃跑,全部被抓。見到這些人各個麵如死灰,錢清心中波瀾不驚,隻是命道:“全部槍斃。”


    部隊早就習慣了流程,把這幫人押到城牆邊,讓他們靠著城牆跪好。行刑的部隊端起裝好子彈的步槍。


    “舉槍!”行刑官命道。


    行刑隊舉起了步槍開始瞄準那些不久前還是淩駕百姓之上的官吏。


    “別殺俺爹!”旁邊突然傳來一聲尖叫。


    聽到是女孩的聲音,部隊都愣住了。連行刑官都停下命令,轉頭看去。


    就見有位十三四歲的女娃邊喊著‘別殺俺爹’,邊奔來。不過女娃裹了腳,跑不快。而且全力跑了一陣,已經腳上劇痛,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跟隨錢清的倆倆看不下去,跑到女孩身邊拉起她。


    那女孩卻奮力掙脫倆倆的手,繼續向要槍斃的官吏那邊跑去。


    士兵們不僅不傷害百姓,在軍歌中尤其強調必須尊重女子。哪怕這女娃很瘦,更因為裹了腳,行動能力都十分有限。然而一眾在戰場上毫無畏懼的士兵們卻無人動手,任由女孩子撲到了一個官吏身邊。


    官吏們都被綁了,為了防止他們在挨槍子前亂動。部隊用一個很巧妙的捆綁術把他們的手、腳、腿連在一起,讓他們隻有極小的動彈空間。這樣在槍斃的時候至少不會打不中。


    步槍的威力很大,近距離來上一槍,當時不死,也不過是多苟延殘喘片刻。


    女娃見解不開父親身上的繩索,索性站起身擋在父親身前。這麽一個瘦弱的女娃麵對幾十號士兵,士兵們不約而同的放下手中的武器。沒有一個人用槍口對著這女娃。


    行刑官也沒有動彈。麵對從未遇到過的局麵,行刑官轉頭看向錢清。


    錢清心中也在翻騰。槍斃過這麽多官員之後,殺死滿清官吏隻是一種絕對的認知。錢清的心情早就波瀾不驚了。


    然而此時錢清的心髒又加速跳動起來。不知怎的,錢清的眼角濕潤了。當年的她也是這麽奮力護住父親,試圖讓父親能夠從前來抓捕的滿清官吏手中逃脫。


    然而那時候錢清麵對的乃是滿清官吏,而不是大漢軍人。官吏們毫不客氣的打倒了錢清,將錢清全家都給抓了起來。


    之後錢清被關在縣裏的大牢裏,暗無天日,沒有飯吃。在這樣的饑餓和恐懼中,錢清渡過了也不知道多少天。


    在之後,有官吏前來告訴錢清,她全家都被殺了。錢清作為女孩,饒她不死。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饒。錢清被判給關外披甲人為奴。


    得知這個消息的當天,就有監牢的小吏趁著喝多了,打開牢門進來試圖非禮錢清。錢清就用自己用木棍磨成的攮子捅死了兩名小吏,從牢房裏逃了出來。


    之後錢清又拿了獄卒隨便放在屋裏的刀,殺了兩名獄卒。拿了他們的鑰匙,從大牢裏逃了出去。


    抹去眼角的淚水,錢清隻覺得眼前女娃死都不怕的模樣又模糊起來。錢清掏出手絹,擦幹淚水。


    當年的自己但凡能被人放一馬,大概就不會那麽年輕就開始殺人。不過錢清雖然緬懷自己的不幸,卻沒有後悔。錢清已經從長信道長那裏學到一件事,‘這就是命!’


    如果論後悔的話,沒有之前的大難,錢清就不可能遇到霍崇。遇到霍崇和失去親人,這兩件事是因果關係,如果家裏沒事,錢清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遇到霍崇。得到一樣,就必然失去另外一樣。錢清知道自己無法做出選擇。


    邁步向前,錢清走到女娃麵前。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了**,麵對男人們並沒有先露出恐懼的女娃終於露出了恐慌的神色。


    看著開始瑟瑟發抖的女娃,錢清問道:“丫頭,你給俺說個你爹能活下去的說頭。”


    雖然沒有嚇唬女娃的意思,錢清看到女娃更恐慌了。不過女娃卻能夠忍住恐慌,戰戰兢兢的開口說道:“俺爹……俺爹是好人。”


    “好人?哈哈!”錢清突然就沒了放人的意思。霍崇早就講清楚了滿清朝廷裏頭不可能有什麽好人。隻要站到人民群眾的立場上,滿清朝廷裏頭隻有狗皇帝、狗韃子、狗官,以及和狗皇帝、狗韃子、狗官們沆瀣一氣的狗東西。


    如果女娃現在跪倒哀求,錢清覺得自己會放過女娃的爹。但是女娃要是用好人來描述她爹,錢清覺得自己沒理由放過滿清官吏。


    如果文字獄發生在長葛,錢清不相信本地官吏會放過被文字獄牽連的人。


    想到這裏,錢清心中的慈悲之情快速消散。擔心自己抽出槍直接殺人,錢清趕緊給了女娃一個機會,“俺不管你爹是不是好人,除了好人之外,你還有什麽說手麽?”


    大概**最能理解**的情緒,女娃嚇得大喊起來,“這位嬸嬸,別殺俺爹。俺求你了!”


    說完,女娃就給錢清跪下了。


    殺意瞬間再次消散。錢清不能接受滿清官吏有好人的說辭,卻能接受一個小姑娘絕望的哀求。


    轉頭叫過行刑官,“別殺這個人,把他們帶一邊去。”


    其他官吏一聽這話,立刻就嚷嚷起來,“老爺,俺家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剛出生的娃。你殺了俺,他們可靠誰來養啊!”


    這話讓錢清心生厭惡。這幫人不是沒有機會逃走,而且錢清也沒有追殺這幫素昧平生官吏的念頭。


    現在他們之所以被俘,是因為他們忠於滿清,遵守滿清守土有責的命令。硬生生守城,經過一番戰鬥後被俘。


    現在他們想起說出上有八十老母的瞎話啦,被俘之前怎麽就沒想起上有八十老母呢?


    行刑官和行刑隊早就進行過教育,錢清所想的也是他們早就學過和討論過的。


    把那個有乖巧勇敢女兒的捕頭和他女兒帶到一邊,行刑官不想再節外生枝,舉起手喊道:“預備!”


    不再麵對女娃的行刑隊立刻毫不遲疑的舉起步槍。


    行刑官用力揮動手臂,“開火!”


    每個被槍決的官吏都分到六人攢射。雖然錢清也聽霍崇說過十二人槍斃隊,然而行刑這等事著實沒人肯去做。那樣一個個槍斃,引發了巨大的壓力。


    行刑隊都是在戰場上不畏生死的戰士,卻在這件事上十分敷衍。最後才這麽湊活一下。


    一陣槍響,哀求聲戛然而止,行刑官上前看了看,垂死的也就放過了。隻是給明顯沒有擊中要害的家夥的補槍。隨即皺著沒頭的行刑官下令收隊。部隊立刻如蒙大赦,轉身就走。


    錢清看向那對父女,勇敢的女兒把頭埋在父親懷裏,嚇得瑟瑟發抖。好運的父親也瑟瑟發抖,同時把女兒緊緊抱在懷裏,不讓女兒看到這般血腥場麵。


    心裏麵莫名的有種輕鬆,錢清無言的對女娃祝福道:好好和你爹一起活下去啊。隨即帶領人馬離開。


    就聽背後傳來僥幸活命的那名捕頭高聲喊道:“老爺,女老爺。俺謝你大恩大德。俺謝你不殺的大恩大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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