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晝很奇怪自己的感受。霍崇殺了他爹雍正,如果有人說要試探著招降霍崇,哪怕是權宜之計,哪怕是為了之後把霍崇大卸八塊做準備。弘晝覺得自己也想殺了提出如此建議的人。


    然而提出這個建議的乃是十三叔,弘晝立刻就感覺自己便是再明白自己是真的氣惱這個建議,卻還是完全沒辦法對十三叔生氣。


    並沒有沉浸在這樣的思辨中,弘晝仔細考慮了一番,還是覺得哪裏不對勁。仔細理解,原來十三叔是希望給霍崇發出緩和的信號,單純為了麻痹霍崇。為朝廷爭取到應對的時間。


    弘晝隻能判斷出此事不能公之於眾,一旦公之於眾,與殺父仇人和談的事情會給皇室造成沉重壓力。


    再想想,弘晝又覺得可是未必。滿清麵對強敵的時候向來是表達恭順,敵人越強,就會越發恭順。


    道理都能懂,可一想到竟然要向霍崇這樣的賊人低聲下氣,弘晝胸膛仿佛燃燒起猛烈的火焰,讓他不禁站起身來回走動。太可惡了,太恥辱了。與這憤怒相比,死亡反倒是更容易接受。


    上朝之時,群臣繼續上表彈劾鄂爾泰與嶽鍾琪。仿佛這兩人才是罪魁禍首,隻要殺了這兩人,滿清立刻就能反敗為勝,將霍崇的叛軍殺個幹淨。


    弘晝不僅回想起父皇下朝之後批示奏折,經常會氣的大罵。聽聞父皇甚至在朝堂之上也會大罵朝臣,不給他們留下絲毫臉麵。


    如果可以的話,弘晝也希望自己能夠這麽做。看著十四叔黑著臉,一言不發。弘晝知道自己不能這麽做。上層知道霍崇真正實力就夠了,如果下頭的人知道,這些好像是想對鄂爾泰與嶽鍾琪取而代之的官員,大概立刻就會主降了吧。


    弘晝很想試試看,卻知道自己絕對不能這麽做。


    等這幫朝臣咋呼完,弘晝開口說道:“那些文武官員奮戰後陷落賊人手中,他們雖然有罪,也不能任由逆賊將其關押。朕想派人前去山東,要霍崇放人。可有人願意做這個差事。”


    一時間無人應對。弘晝目光掃過朝堂上的官員。這幫人片刻前還咋咋呼呼,仿佛立刻就能揮動兵器前去殺了霍崇。可真輪到他們麵對霍崇,他們全都蔫了。


    再問一次,還是沒人肯擔當出使的差事。弘晝猛然想起段話來,竟然與當下局麵極為契合。


    子貢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


    子曰:“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


    這是當年孔子對於何謂‘士’的問題提出的判斷標準。做事的時候有知恥之心,出使諸侯,能夠完成君主交付的使命,可以叫做士。


    麵前朝堂上袞袞諸公,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就一窩蜂的攻訐。真的要他們出使敵人所在,完成君命。這幫人又閉口不言,仿佛個個變了啞巴。


    這幫人可是都是讀聖賢書,通過層層考試選拔出來的進士。難道就隻有這點能耐了麽?


    既然這些人不給力,弘晝索性退朝。也沒回書房,直奔軍機處而去。


    進了軍機處,弘晝立刻問道:“今日是那幾人值班?”


    有人趕緊把今日值班的軍機大臣名單講給弘晝,弘晝聽到工部侍郎孫嘉淦的名字,立刻命道:“讓孫嘉淦趕緊來。”


    霍崇突襲京城的時候,孫嘉淦因為丁憂回家守孝。卻是躲過一劫。弘晝登基後立刻讓他回來當差。隻是孫嘉淦前幾日去了外地督辦火器,沒想到回來的這麽快。


    不多久,這位以‘好名’‘直諫’著稱的大臣到了弘晝麵前。弘晝將派人出使霍崇那邊的想法告訴給孫嘉淦。這位名臣答道:“皇上,請讓臣想想。”


    弘晝批了七八份奏折,正拿起下一份,就聽孫嘉淦開口說道:“皇上。”


    放下了手中奏折,弘晝準備聽聽這位好名的臣下有什麽建議。


    孫嘉淦試探著說道:“皇上,若是朝廷派人前去霍崇哪裏,朝廷又要做什麽準備。”


    弘晝心中大大讚賞起來,“自然是備戰。”


    “若是備戰,準備真打,還是假打。”


    弘晝遲疑了一下。真打隻怕是打不過,可假打又是怎麽一個打法。此時弘晝隻覺得皇帝這個位置帶來的巨大壓力。集天下大權於一身,的確能令人感覺到掌握了巨大的力量。然而這份力量雖然龐大,可敵人若是如霍崇這般強橫,雖然隻是山東一地,就能應對陰山以南各省力量的合擊。這種時候,便是天下的力量於一身,反倒更感覺那破滅的虛幻。


    孫嘉淦倒是沒有賣關子,“皇上,臣以為若是能招降霍崇,也不是不能做。若是不能招降霍崇,也得招降霍崇手下幹將。若是派人前往霍崇那邊,不如就將此事講給霍崇的手下聽。或許其中也有不甘屈居霍崇之下的賊人。”


    “這又該如何講?”弘晝覺得思路被孫嘉淦打開了。


    此時太監悄悄走到了軍機處外麵,弘晝瞅了太監一眼,太監立刻跪倒稟報,“皇上,軍機大臣們已經來值班了。”


    弘晝本想叫上孫嘉淦單獨談。不過話到嘴邊又停下,隻是擺擺手讓太監離開。沒多久,軍機大臣們就進了值班處。見到孫嘉淦正在向弘晝奏對,也都在旁邊靜靜的聽。


    孫嘉淦也沒有說什麽套話,隻是率直的指出當下局麵。霍崇自己肯定有不少非常貼心的幹將,但是任何政權都不會那麽單純。既然霍崇乃是反賊,反賊手下定然有不少是為了自己想出人頭地的目的才加入霍崇的反賊。


    霍崇是個真正的大奸大惡之輩,大奸大惡必有大智大勇,想誆騙霍崇並不容易。那麽就得從霍崇的手下入手,讓一部分期待從霍崇這邊獲得飛黃騰達之輩投奔朝廷。


    隻要有這麽樣的人,霍崇的手下定然會出現分裂。一旦裂痕出現,朝廷就可以利用裂痕,讓霍崇手下繼續分化瓦解。


    弘晝覺得有些不太明白,就看向了另一位以方正著稱的劉統勳。劉統勳也沒有等弘晝點名,就解釋道:“皇上,朝廷裏的大臣都是讀書人。知道讀書的艱苦,雖然想幸進,卻知道這是命,而非臣下想幸進就能幸進。然而霍崇手下都是窮人,突然間飛黃騰達,隻會欲壑難填。隻要霍崇沒能給他們想要的,朝廷稍加挑撥,那些人就可能會投奔朝廷。隻要他們來了,自然要把知道的都講出來。朝廷有的是手段讓他們覺得得償所願。”


    聽完這話,弘晝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奇怪的東西。這劉統勳可是被認為極為方正,是個很正直的大臣。他說出如此陰狠的策略,真的與平日裏的名聲不太一樣。


    可轉念一想,劉統勳可是仔細研讀順治年間如何剿滅山東造反的人。根據以前的經驗,劉統勳建議用蒙古八旗的騎兵進入山東大殺特殺,其實起到了極好的作用。


    至少在當時,的確殺了許多人,引發了霍崇地盤上的許多恐慌。被認為是針對霍崇這坐寇的諸多政策中少數成功的案例。


    能夠提出拔開堤壩,引發洪水。使用騎兵屠殺普通民眾的官員,無論如何都不是愛民如此的官員。甚至可以稱為是屠夫。


    指望一個屠夫有忠誠心,倒不是難事。指望一個屠夫有道德,總感覺哪裏非常違和。


    弘晝沒有挑刺,隻是問劉統勳,“既然這樣,諸位可有適合的人選?”


    劉統勳應道:“須得是個有膽識的。”


    “得有見識,能與霍崇有的談。”


    “還得有和霍崇相似之處。”其他軍機大臣跟著提出了建議。


    軍機大臣們都是精選出來的才幹之輩,你一言我一句,雖然言簡意賅,卻都是經過思量的看法。


    很快,一個大概人選的範疇就被提了出來。與霍崇有相似經曆,得有些匪氣,得膽子夠大,有看透不少事情的能力。能和匪幫合作與鎮壓並行手段。


    等等條件提出來,眾人開始從一眾官員中挑選符合這些條件的人。最後吏部尚書性桂突然眼睛一亮,“回稟皇上,奴才想到一個人。”


    眼見就到了七月,山東的糧食成熟。整個大漢政權全部開始了緊張的收割工作。


    霍崇這邊已經沒有精力管那麽細,隻能對各個部分發出命令,同時對各個部門的回應做出判斷與反應。


    好在各個部門提出的都是物質上的要求,最多的要求莫過於經過這一兩年的努力,作為消耗品的鐮刀供應有缺口,而作為農業機械化先鋒的熱球機也出現了巨大的磨損,需要大量人員進行維護,或者更換已經損壞的熱球機。


    霍崇一直認為,如果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那就不叫問題。這樣的局麵下,就得靠工業部門的生產能力來解決問題。


    這邊正忙著,突然有人前來稟報,滿清派遣了特使前來求見。


    霍崇的第一反應就是想叫人把所謂特使大卸八塊。不過這念頭隻是轉動幾次,還是被霍崇按捺下來。所謂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作為最基本的禮數,連凶惡殘暴的蒙古人都知道要保護敵人的使者。


    大漢政權以文明人自居,直接殺使者也有些太蠻橫了。不過霍崇還是命令現在的警衛團團長王東陸,如果對方使者有絲毫讓霍崇覺得不能忍受的地方,立刻拖出去大卸八塊。


    下達了命令之後,霍崇就帶著毫不寬容的心情讓人把滿清的特使帶來。


    來人是個精神老小夥,見到霍崇之後拱手行禮。


    霍崇正想罵人,警衛團長王東陸已經喝道:“仙人板板,狗賊,跪下行禮。”


    王東陸乃是四川人,一句仙人板板罵出來,聽得霍崇笑出聲。殺氣倒是消散了不少。


    本以為對方這特使會氣急敗壞的反駁,沒想到這人又是作了個揖,“霍爺,先不用急著殺俺。俺來了這裏,就知道一句說的不合霍爺的心意,就會死。俺隻想問問,霍爺,為何要俺跪下行禮?”


    霍崇沒想到對方如此機靈,忍不住問道:“你叫啥來著?”


    “俺叫李衛。”來人答道。


    “李衛?!”霍崇一驚,叫這個名字的人並不少,霍崇這邊就有起碼兩個叫這個名字的連長級別的軍官。


    但是雍正時代叫李衛的名臣倒是有,不過真的隻有這麽一個。


    於是霍崇就詢問起李衛的出身來曆。李衛並沒有藏著掖著,爽快的將他的出身講述給霍崇。


    康熙二十七年正月初一(1688年2月2日),李衛出生於江蘇豐縣一戶家境比較富裕的人家。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李衛捐資員外郎,隨後不久便入朝廷任兵部員外郎一職。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李衛任戶部郎中一職。


    雍正即位後,便立即任命李衛為直隸驛傳道,未到任又改任命為雲南鹽驛道。在鹽驛道任上,李衛政績顯著,不久後的雍正二年(1724年),李衛升任布政使,主管全省財政稅賦,但仍然兼管鹽務的職務。


    雍正三年(1725年),李衛被提拔為浙江巡撫。雍正四年(1726年),李衛兼任兩浙鹽政使,整理鹽政,查處私鹽販賣。雍正五年(1727年),李衛升任浙江總督,管巡撫事。


    霍崇對於曆史上那個李衛的印象是,他在藝術作品中是雍正家的包衣奴才。這個李衛卻是一個捐官,和文藝作品中相差很大。


    但是文藝作品大概是瞎編亂造,霍崇也不敢相信是不是。但是有些東西是不會錯的。


    霍崇就問道:“李衛,你是不是很擅長緝盜?”


    李衛立刻應道:“霍爺過讚了。俺不過是知道大夥隻是為了謀生,所以江湖上的兄弟們給點麵子。”


    “別廢話。我就問你是不是善於緝捕盜匪。”霍崇催促道。


    李衛想了想,突然哈哈一笑,“哈哈,不愧是霍爺。俺隻是和沈家都過。不成想卻被霍爺聽聞過。”


    說完客套話,李衛就講述了一下自己這方麵的曆史。


    清代劃分十幾個鹽區,浙江鹽區是其中之一,浙鹽在浙、蘇、皖、贛四省行銷。但清代體製僵化,在浙鹽區靠近兩淮鹽區的地方,不能買就近便宜的兩淮之鹽,隻能吃價高的浙鹽,因此導致越區販私盛行,官鹽運銷不暢。李衛加強緝私隊伍力量,重點打擊具有強大組織的大鹽梟。沈氏是著名的鹽梟,其部下數百名,擁有大船數艘,經常擊敗官兵,走私氣焰非常囂張。李衛任用韓景琦,與沈氏鬥法,終於將其擒拿。


    雖然李衛說得簡單,霍崇已經能夠確定麵前這位的確是曆史上的那個李衛。


    縱覽李衛的任職經曆,不難發現,其長期主管或兼管一方的鹽政工作。早在雍正即位的第一年,李衛便被任命為雲南鹽驛道,一年後升任布政使但仍兼管鹽務工作。兩年之後,已經任職浙江巡撫的李衛又被命令兼任兩浙鹽政使的要職,由此說明,李衛在管理鹽政、緝查私鹽方麵,是很在行的。


    既然對方是雍正名臣,霍崇本能的就想弄死李衛。


    板起臉,霍崇說道:“你乃是滿狗的狗奴才,你這狗奴才見到你的狗主子,什麽時候夠跪的跟狗一樣。見到我們堂堂正正的漢人,你還想裝的跟人一樣。你想太多。跪還是不跪,你這狗東西,趕緊選。”


    李衛原本嬉皮笑臉,此時也已經再忍不住。不過李衛卻沒有發作,他大大方方撩起衣襟,咕咚就給霍崇跪下了,“霍爺,俺給你跪,不過是想完成使命。至於霍爺所說的話,俺不和你爭執,隻是霍爺你自以為是英雄,卻這麽折辱人,不像是英雄所為。”


    “你個狗東西也配這麽問我麽?嗬嗬。”霍崇冷笑道。


    李衛坦然答道:“若不是霍爺心中忌憚俺,遠本不用這般。沒錯,俺就是善於緝拿盜匪,霍爺這做派,還真真有盜匪的做派。隻是俺就不明白了,霍爺為何會這般忌憚俺。若是霍爺接下來要砍俺的腦袋,甚至把俺大卸八塊,千刀萬剮。卻還是想請霍爺講個明白。霍爺這般人物,不至於不知道自己為啥要殺俺吧?”


    王東陸一聽李衛這麽囂張,當時就看向霍崇,隻要霍崇一聲令下,立刻把李衛拖出去大卸八塊。


    然而霍崇卻被李衛的話打動了。雖然知道自己對雍正朝名臣非常有殺意,不過霍崇的感覺卻是把這幫家夥殺光,就可以解決麻煩。但是李衛的話倒是給了霍崇一個新的思路,原來霍崇這衝動竟然是忌憚麽。


    “起來吧。”霍崇對李衛命道。


    隨即又對警衛說道:“給他個椅子。”


    就見李衛施施然坐下,竟然沒有怕的。霍崇覺得都有點佩服了。


    思忖片刻,霍崇嘿嘿冷笑,“李兄,俺倒是覺得你說的對,俺對雍正重用之輩的確有些忌憚。多些李兄指出這些,不然的話,俺以為俺隻是怕年羹堯一人。”


    李衛笑道:“哈哈,這還真是英雄識英雄,年大將軍死前也頗為忌憚霍爺。不過霍爺到底怕什麽,能講給俺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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