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隆元年6月,老十三家門外街道上,前來拜見的文武官員數量少了許多。這些人見到皇帝的車駕抵達,趕緊在道路兩旁跪下。


    弘晝根本沒有去看這些官員,他在門口稍微等了一下,同來的老十四下了轎子快步跟上,兩人就進了怡親王府。


    老十三身體好了些,聽聞皇上弘晝抵達,趕緊出來迎接。遠遠見到弘晝,就聽弘晝喊道:“十三叔不必多禮。”


    雖然弘晝的話出自內心,老十三還是跪倒行禮,絲毫沒有恃寵而驕的意思。弘晝連忙趕上來,與侍衛一起扶起老十三,“十三叔,這次巴賽帶回來了霍崇用的火器,可是得與十三叔一起看看。”


    沒多久,弘晝、老十三、老十四、火器局、兵部等人就看著四名清軍在使用上了刺刀的步槍與使用其他武器的清軍對練。


    按照清軍已知的情報,對練雙方都穿著八旗軍的棉甲,分別進行長槍對刺刀、單刀對刺刀、刀盾對刺刀的兵器對抗。


    等看完,老十三見到眾人目光都擊中在自己身上,便答道:“皇上,臣沒有放過兵,若是論這些還得請放過兵的說。”


    這下,眾人的目光才落到老十四身上。在眼下的這群人中,隻有老十四放過兵。連同來的兵部尚書都沒有放過兵。老十四答道:“這東西就是個短槍。”


    說著,接過一支步槍。就見這步槍本身長一米多些,加上刺刀也不過一米三四左右。的確是一支短槍。“皇上,霍崇的手下都使用這樣的兵器。遠了用槍打,近了用槍紮。防禦全靠棉甲,也算是攻守兼並。”


    老十三練過武,隻是練武的時候要麽是長槍,要麽是短刀。看這步槍用了套筒刺刀,十分不習慣。就問道:“既然是火槍,看著怎麽如此奇怪。”


    弘晝歎口氣,卻沒吭聲。隻是從兜裏掏出幾顆子彈。老十三接過一顆,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就見這東西一寸多長。其中一寸多點是銅殼,凹凸不平。頭部是鉛製,還算是比較平整。


    哢的一聲,就見弘晝打開了步槍上的機關,槍後麵竟然出現了一個往裏填放東西的長孔。


    便是老十三見多識廣,也驚了。見到這子彈,老十三直覺的感到,這大概就是火藥與彈頭的合體。正想著怎麽從槍口處裝進去,看到這長條孔,已經覺得很可能要從這裏把子彈裝進去。


    正如老十三所料,弘晝把子彈放入其中,接著一轉一推,哢噠一聲,後麵的長條孔就被黑色的鐵給蓋住了。


    已經有侍衛在牆邊擺好靶子,弘晝把槍托抵住肩頭,端著步槍瞄準。呯的一聲,正中靶子。


    老十三更驚。弘晝也練過武,卻不是特別喜歡鳥槍打獵。這一瞄一打就命中了靶子,厲害的隻怕不是弘晝,而是這支火槍。


    也來不及說什麽,老十三請求試試。兵部尚書趕緊給老十三裝好子彈,老十三也瞄準靶子射擊,同樣擊中了靶子。親自在兒子攙扶下走過去,老十三見到自己竟然命中靶心。臉色可就更難看了。


    自己身體羸弱,大病還沒好,尚且能打這麽準,可見這種火槍極為容易操作。


    被兒子攙扶回弘晝之前,老十三急切的說道:“皇上,可確定這是霍崇手下用的都是這般火槍?”


    弘晝長歎一聲,“唉……,十三叔。霍崇手下都用的這種火槍。也虧得你建言,沒有撤換鄂爾泰與嶽鍾琪。若是別的人領軍……”說完,弘晝臉上已經浮現出後怕的神色。


    老十三建議要信任鄂爾泰與嶽鍾琪的理由隻是因為兩人值得信賴,此時見識了霍崇部隊普遍裝備了這樣的武器,也被撤換鄂爾泰與嶽鍾琪的可能嚇到了。


    麵對裝備這樣武器的三萬人,鄂爾泰與嶽鍾琪竟然沒有大敗,而是通過各種調兵布陣維持了一個對峙,可見兩人是真的有實力。對峙之時稍有不慎,就會被打敗。


    正想詢問這火器到底有什麽玄機,火藥局的頭頭仿佛有了讀心術般,上前開始講解。


    滿清現在使用的是火繩槍,在槍管底部有個橫過來的藥孔。先從槍口往槍管裏倒火藥,之後塞入鉛子。把火繩槍端平之後,再往藥孔裏頭倒入火藥。


    這個藥孔不是一個孔,而是類似於煙袋鍋的裝置,隻是中間的杆非常短。向裏麵倒入精製火藥之後,瞄準目標扣動扳機。經過傳動,一根燃著的棉繩轉動,點燃藥孔裝置上的精製火藥,藥孔內的火藥燃燒,順著連接槍管後方的孔噴入槍管,引燃槍管裏頭的火藥。子彈被火藥推動發射出去。


    如此過程十分繁複,便是積年老兵,全套動作下來得一分多鍾。那些新手們操作,更是手忙腳亂,往往兩三分鍾才打出去一發。


    與霍崇這種隻是三兩下就打出去一發的火槍比較,滿清普遍裝備的火繩槍簡直是廢物一般。


    火藥局的頭頭當然不敢做這樣的評價,他隻是做了簡單的解釋,“……十三爺,也不知道霍崇用了什麽妖法,將發火的東西做成這麽大點。”說著,火藥局的頭頭把一顆拆卸下來的‘火帽’遞給了老十三。


    雖然滿清通過八股來鉗製漢人的思想,滿人自己倒是不搞愚民教育。康熙又是格外對新鮮事物感興趣,連帶著老十三也接受過很好的教育,絕非廢物。


    老十三拿著已經拆開的子彈,看了片刻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原來銅殼子彈是包裹住火藥,彈殼尾部後一個可以安裝火帽的孔洞。霍崇火槍的扳機連動的是一個擊錘,扣動扳機後擊錘敲擊火帽,使得火帽發火,引發子彈殼內的火藥。


    對霍崇的火槍之精妙佩服的同時,老十三看向老十四,“十四弟,你覺得這是霍崇自己造的麽?”


    老十四歎口氣,“那霍崇乃是極為高明的匠人。”隻是說了這麽一句,老十四就不再對霍崇做任何評價。


    眼前這幫人也都不評價。說起來,這幫人中,老十四與霍崇打過交道,弘晝和老十三還私下見過霍崇。在霍崇造反之前,他在京城內也不是毫無名氣。因為琉璃火的緣故,上到王公貴人,下到普通官員,隻要用過琉璃火的,都知道能造出這般玩意的定然是極為厲害的工匠。


    老十三問道:“弄清楚火帽裏裝的是什麽物件麽?”


    火藥局的人先是低下頭,隨即咕咚跪倒:“皇上,十三爺。奴才沒用,拿到這東西之後,奴才們沒日沒夜的找人分辨,可真的分辨不出這物件到底是怎麽製成。皇上,十三爺,奴才會盡力弄清楚。奴才會盡力!”


    話音未落,弘晝與老十四臉上都浮現出怒氣。兵部尚書法海瞪著眼,怒喝道:“你們就知道說不知道,要分辨。分辨這麽久,連個路數都找不出來!這就是用心麽!”


    看此局麵火藥局的頭頭已經恐懼的渾身顫抖,老十三本能的生出恨鐵不成鋼的怒氣同時,卻有些同情起這人。


    霍崇的火槍如此犀利方便,結構反倒簡單。想來仿造並不難。但是以霍崇的狡詐,他怎麽可能想不到這樣的事情,既然敢這麽造,定然有仰仗。


    回想起霍崇製作的琉璃火,老十三就知道事情定然不那麽簡單。那種東西燒起來非常方便,燒的過程中幹幹淨淨,完全沒有煙熏火燎。最後剩下來的東西也隻是極為幹淨的小塊殘餘物。


    老十三用了之後就請教做法,去琉璃廠看過。雖然用的物件都是便宜的物件,卻要經過幾十道工序才能造出來。隻要一個工序不清楚原理,就造不出琉璃火來。


    別看火帽裏頭那一小點東西份量輕飄飄的,也應該經過幾十道工序,絕非是天然生成的東西。如果以琉璃火的造法為準,想仿製哪裏那麽容易。


    弘晝臉上怒氣翻湧,最後卻沒發作,隻是語氣嚴厲的讓火藥局的人趕緊回去繼續研究。


    一眾人回到屋裏,弘晝問道:“十三叔,既然知道了霍崇用的火槍。咱們總得找個克製的法子。”


    “皇上,這火槍下雨天會不會……”


    不等老十三問完,弘晝就一個勁搖頭,“十三叔,俺們試過了。把火槍泡水裏一刻鍾,拉出來打,三支槍裏頭竟然還有一支能打響。”


    真的是最怕自己人嚇自己人,聽到這話,老十三隻覺得腦子嗡的一聲,差點暈過去。


    滿清的火繩槍別說泡水裏,隻要雨大些,十支槍裏麵就得有八九支用不成。弘晝這話說的已經很含蓄了,他等於是說,要是下雨天打仗,霍崇這邊根本不會受多大影響。清軍可就得拿著不如燒火棍的火槍單方麵挨打。


    等腦子清醒了一些,老十三快速考慮該怎麽應付眼下崩潰般的局麵。


    此時兵部尚書法海在弘晝的示意下開口了,他將雙方武器裝備對比一番,得出了結論,“兵部本以為霍崇這些年是拉攏了許多山東響馬和大盜,加上霍崇手下招攬的一些流寇,充當霍崇的心腹。在裹挾一些刁民給霍崇虛張聲勢。不過是霍崇奸猾,善於偷襲。而前去剿滅的官員顢頇怠惰,被霍崇抓住機會。便是戰敗的官員上了請罪折子,也覺得他們文過飾非。沒想到官員固然是為他們戰敗找理由,說的卻也不是全錯。當下霍崇裹挾的刁民,都能為他所用……”


    法海的話字字句句都如重錘,敲打在老十三心上。老十三知道,法海所提出的疑問,自己都有過。當時老十三並不能理解,為何十萬精銳與兩萬賊軍激戰,竟然被兩萬賊軍正麵擊破。


    知道了這個結果的時候,老十三隻能歸結為年羹堯死前的祈命折所說,霍崇‘用兵飄逸,作戰紮實’。隻有將成敗歸咎於個人的超凡實力,才能解釋得通朝廷為何敗的這麽慘。


    而越是把戰勝失敗歸咎於霍崇的個人實力,就越能解釋得通這莫名其妙不合常理的局麵。


    絕望的搖搖頭,老十三不禁哀歎道:“還是皇上……還是先帝有眼光,早就看出了霍崇的不臣之心。當時先帝偶然見到關於霍崇的事情,就知道霍崇想造反。我雖然覺得先帝所說的絕對沒錯,卻還是想錯了。”


    “十三叔,皇阿瑪那時候到底說了什麽?”弘晝情不自禁的問道。


    老十三就將那時候的局麵講給弘晝等人。原來那時候雍正覺得霍崇利用邪教收攬人心,絕對是要造反。決不能給霍崇任意發展,隨便擴大的機會。要早早將霍崇的勢力掐滅在萌芽狀態。


    聽了這話,老十三當然是支持。不過那時候老十三卻見到雍正有些許遲疑。而老十三也有些遲疑。當然,老十三的遲疑完全是不知道將霍崇抓捕歸案之後,是否要定霍崇死罪。


    那時候的霍崇在老十三看來不過是個急功近利,披著張官皮的大戶。這種人雖然有罪,可真的把他抓起來殺了,也有點小題大做的意思。


    試探著問了問,卻沒想到雍正的遲疑竟然大大不同。老十三這才發現,雍正已經懷疑霍崇到底積攢起了多大實力,這個實力是否已經很危險。


    這才有了雍正立刻派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調動幾百山東人馬對霍崇發動突襲,而且還先用計策誆騙霍崇自投羅網的事情。


    那次勾心鬥角,兵戎相見的事情之後,老十三才確定了霍崇是真的早早就抱著謀反的心思。


    老十三說完,這才發現自己已經陷入到對過去的回憶中。正想告罪,就見這幫人都目光灼灼,聽得十分用心。稍微一想,老十三就明白過來。發生這件事的時候,弘晝還小,老十四被關在家裏不許出門。其他的人注意力都放到年羹堯身上。


    滿清年年有造反,與年羹堯這樣的大將軍一等公相比,那時候剛造反的霍崇,又算是個屁啊。甚至年羹堯上了祈命折子,滿朝文武都認為年羹堯玩的是養寇自重,很多人還嘲笑年羹堯真的是走投無路,竟然連一個小小的山東反賊都要成為他的救命稻草。由此對年羹堯更加鄙視。


    然而隨著事情的發展,霍崇造反兩年後,提起年羹堯來,連雍正都有些後悔。認為當時不該操之過急,便是要殺年羹堯,也讓年羹堯先剿滅了霍崇再說。


    講完了這些舊事,老十三講出了他的看法,“皇上,先帝已經看出了霍崇定然有仰仗。隻是霍崇太過於奸猾,別人都是韜光養晦,收斂鋒芒。霍崇竟然知道逃不過朝廷耳目,所以行事間內外兩套。朝廷耳目所見之處,霍崇也做些驚人之事,朝廷下令責問,他就據理力爭。讓朝廷以為霍崇想靠朝廷恩典獲取榮華富貴。根本沒想到霍崇竟然早就謀反。這真的是大奸似忠,大偽似真。”


    聽老十三講了這麽多,老十四也忍不住把當年康熙、老四、老十四,‘三堂會審’霍崇的事情講了出來。


    弘晝聽到一半,就已經極為認真的豎起耳朵聽。除了老十三聽說過有這麽一回事之外,其他的官員也是第一次聽聞康熙都見過霍崇,還有中間這麽多事情。


    老十四到沒有罵霍崇,講述完前麵的事情後,他有些懷念的感歎道:“皇上,那時候你皇爺爺要派臣放兵,還用霍崇所說的點撥臣。要臣知道人得有用,得靠得住,這才能立得住。霍崇之所以這麽久以來並沒有被看破,不就是他在地方上做代收錢糧的差事,從來不拖欠。使得許多官員都能靠著他得到極好的考評,升官升得快。這才讓那些官們都縱容霍崇,護著他。”


    弘晝聽到這裏已經皺起了眉頭,“十四叔,若是這麽講,豈不是說外麵的那些風言風語就成了對的麽?外頭說,皇阿瑪在世,辦事的王爺成了反賊,效力的總督成了反賊,禦史們上奏折就成了反賊。後來連一個工匠都成了反賊。康熙朝一片升平,大家都為大清效力,等到皇阿瑪登基,這麽多人當了反賊,豈不是朕的皇阿瑪錯了麽!”


    老十四聽弘晝這麽講,一時訕訕的低下頭不再說話。老十三難得心中暗笑,老十四這人就是沒有主心骨,真的是任性,想到哪裏就弄到哪裏。方才的話大概是老十四回想起過去,有感而發。未必就有什麽惡意。


    不過老十四沒有惡意,但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就莫名的觸及了弘晝的黴頭。被這麽說了一頓。


    輕鬆片刻,心境得到了調整。老十三把心一橫,說出了自己方才盤算的思路,“皇上,讓臣和你十四叔向皇上說幾句。”


    弘晝揮揮手,其他人趕緊離開。隻剩下愛新覺羅家的叔侄們留在屋內。


    老十三低聲說道:“皇上,臣知道此事難為,不過臣以為霍崇極為狡詐,或許能智取。皇上便派人前去秘密與霍崇接洽,問問他若是想降,他想要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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