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著冬天就要到了,徐右林到了族叔家的新住處,隻覺得一掃之前的‘貧’氣。這也是能理解的,徐叔叔還是京官,卻已經做了國子監主事。這算是不算是什麽不得了的官職,卻因為與科舉有關,卻也有了基本的冰炭敬。


    便是如此,幾身帶兔皮裏襯的絲綢冬裝送上,徐叔叔也很高興。尤其是那幾雙皮靴得到了嬸嬸的稱讚,“右林,上次你要鞋樣子,我還真沒想到這鞋如此合腳。”


    見叔叔嬸嬸都很高興,徐右林自己也很高興。就替霍崇吹了幾句,“霍兄弟那邊的匠人做工用心。”


    說完,就見叔叔臉上有點嘲諷,徐右林就不敢再說什麽。一直以來,徐叔叔對霍崇就有些芥蒂。徐右林覺得叔叔這心胸未免不夠大。便是大家以前有些過節,畢竟也不是私人恩怨。霍崇都不在意了,叔叔怎麽還是不放下呢。


    嬸嬸已經讓全家人都換上新衣服,就見衣服很貼身,與那種圓乎乎的裝束相比,現在的衣服讓人看著精神了許多。


    正想可以在叔叔家蹭頓飯,仆人卻進來稟報有客人。徐主事就前去見客,徐右林看嬸嬸沒有做飯的意思,隻能告辭。


    徐主事此時正在與客人談事情,也沒與徐右林打招呼。這邊的訪客有四個人,為首的那位問道:“徐主事,我們幾人聽聞徐主事做過淄川縣知縣,就想來請教一下。”


    “哈哈,我知道了。”徐主事笑道:“諸位世兄是想盡快升職。”


    大家都是做官的,對這麽率直的話也不反對。為首那位說道:“徐主事,我們請教過山東的同年,童年說山東的各縣想快些升職,淄川縣最快。”


    徐主事用平淡的語氣問答:“你們問的是張鼎南吧?”


    幾人都楞了楞,不敢再說什麽。


    徐主事繼續說道:“我從淄川縣來,可以告訴幾位世兄。淄川縣知縣升職快,不過是縣裏有個大戶肯交稅。想來你們都知道此事。”


    幾名進士出身的家夥紛紛點頭。為首那人試探著問道:“徐主事,我們聽聞那人是在徐主事擔任知縣的時候得了官身。”


    “那是霍崇善於鑽營。見到大將軍王之後抓住機會,他能捐成官,與我無關。不過這霍崇肯交稅,包攬了代繳稅銀的差事後也從不拖欠。倒是與那些士紳不同。”


    “徐兄,小弟有事想請教。”一位進士問道。


    “請講。”


    “那霍崇為何不能稱為士紳?”


    徐主事聽到這話,忍不住輕笑一聲,“此人沒有功名,憑什麽被當做士紳。他這種人,不過是大戶而已。”


    那名進士聽了這定義,連連點頭,“徐兄說的是。”


    徐主事繼續說道:“就我所知,霍崇在臨淄縣,蒙陰縣,牟平縣都置辦了產業。現在去山東做知縣的隻怕都想去淄川縣,這地方乃是熱灶。蒙陰縣與牟平縣都是窮縣,全縣要繳納的稅銀本就不多,幾位世兄若是肯去那些窮縣,也未必就比去淄川縣差。”


    幾名進士沒有立刻回答,沒人想去窮地方當官,神色間很是遲疑。


    看到他們如此遲疑,徐主事笑道:“諸位世兄,我也隻是說說。大夥隻怕是不知道地方上的士紳都是什麽樣子。那些人包攬繳納稅銀的差事之後,十個裏頭有九個都是偷稅漏稅,中飽私囊。胡攬訴訟。剩下那一個或許不是生事之人,卻是無能之輩。盡了全力也做不好差事。霍崇這種大戶倒是百裏挑一。正因為如此,我覺得淄川縣未必是好地方。”


    “徐兄,你從淄川縣出來,卻這麽說淄川縣?”有進士忍不住提醒。


    徐主事搖搖頭,“若是州府稅沒收上來,諸位世兄以為州府是逼著拖欠的士紳交稅,還是要霍崇這大戶出錢?”


    “當然是要拖欠的士紳交稅。”那位質疑徐主事的進士答道。


    “嗬嗬。”徐主事隻是笑了笑,卻不再說什麽。


    幾名進士感覺徐主事的態度是傾向於向老老實實納稅的大戶催逼。都覺得徐主事這態度很有問題。最後大夥也沒談出什麽,徐主事端茶送客。


    進士們出來,就去了其中一人家裏。都是窮翰林,自然沒有啥錢。每個人都掏錢買了些吃的,在小小的住處湊了一桌。說的自然是公務。


    一口酒下肚,為首的那位說道:“聽徐主事所說,那不是竭澤而漁,殺雞取卵麽?”


    “是啊。”其他幾人也表示讚同。放著偷稅漏稅,拖欠稅銀的士紳不管。反倒要按時納稅的大戶多掏錢。倒不是這些人對霍崇有什麽格外的好感。隻是從道理上講,已經不對勁了。


    就算不談好人有好報,卻也不至於‘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無屍骸’吧。


    喝到最後,幾名進士達成了共識,徐主事所說的蒙陰縣與牟平縣的想法也沒錯。如果霍崇真如傳言中那般從不拖欠稅銀,窮縣也有窮縣的好處。


    過了年,就到了康熙六十年。吏部下了文書,四人中的兩人一人到了蒙陰縣,一人去了牟平縣。兩人就高高興興結伴前去上任。


    在濟南府見了知府,牟平縣新任知縣董有德趕緊赴任。到了牟平縣衙門,就見縣衙破敗不堪。雖然知道這是規矩,卻也忍不住有些感歎。


    眼瞅就要到二月,正是要催上半年稅款的日子。董有德馬上把縣裏的主簿等官員叫來詢問。官員們將名簿送上,董有德也從京城裏當過地方官的人那邊聽說過這些地方小官的做派,也不費心去看,直接說道:“便將拖欠稅銀那些人的名單拿來。”


    本以為小官們會抗拒,沒想到他們就老老實實把幾份清單送上。納稅大戶果然是霍崇。納稅內容與總量都有清楚記錄。霍崇是足額納稅,霍崇之下的就開始有欠銀。越往下的欠銀越多。


    董知縣毫不遲疑的命道:“明日就把欠銀最多的三人給我叫來。”


    本以為這三人會拖拖拉拉,沒想到接到董知縣叫他們前來,三人第二天就來了。


    見了禮,三人很自然的就坐下了。看著三名貨真價實的舉人如此淡定,董知縣不快的問道:“三位可知自己到底拖欠了多少稅銀?”


    沒人被董知縣的話嚇到,三人中年紀最大的李長壽拱手答道:“回稟知縣,我等已經盡力了。”


    “盡力了還弄成這樣?”董知縣真的生氣了。


    李長壽立刻開始講述起他的難處。地租太低,佃戶拖欠,各種各樣的天災人禍。


    董知縣剛開始的時候還真的想知道這些人如果真有難處,會是在哪裏。聽著聽著就聽不下去,打斷了李長壽的話,“李兄,你既然承擔代繳稅銀的差事,本就該能應對此事。”


    李長壽不以為然的看了看董知縣,“知縣,我本就不想做這個代繳,都是前幾任知縣百般要我繼續承擔。既然董知縣怪罪,我也正好不用再管這差事。”


    不等董知縣說話,其他兩名士紳也立刻與董知縣站到了一起,共同表示他們早就不想幹這差事,不幹反倒省事。


    董知縣氣的拍起了桌子,“你等將欠銀交了,自然不用你等再費心!”


    本以為發怒能讓士紳們恐慌,沒想到李長壽淡然答道:“我等的稅銀可從未欠過,不知董知縣所說的是什麽意思?”


    董知縣氣的就想讓人把這三個家夥拖下去先打板子。可話到嘴邊,董知縣卻知道這不可能。隻要有了功名,哪怕是個秀才,知縣就不能隨意下令痛打他們。便是要用刑,也得先剝奪他們功名之後才可以好好收拾這些人。


    而這些人乃是舉人,就更不能打了。科舉製度下,三年一考,每次的三榜進士加起來不過幾十人。大多數官員其實是由舉人來出任。也就是說,麵前這三人就是有功名的預備官員。且不說想剝奪他們的功名,得州府,甚至是山東學政才能決定。這幾人若是當了官,董知縣就等於結下了死敵。


    強忍怒氣,董知縣隻能繼續要三人把欠下的稅銀全數補交。沒想到三人還是老油子,就如之前完全沒和董知縣衝突過一般,繼續好整以暇的講述起各種為難。仿佛他們根本沒有欠下官府的稅銀,反倒是官府欠了這些人的辛苦。


    這番冗長的交談把董知縣拖到實在是撐不下去,隻能讓這幫人先走。孤零零坐在衙門裏,董知縣覺得自己好像弄錯了什麽。到底誰才是官,誰才是這縣裏主事的。方才的經曆讓徐知縣開始懷疑起哪裏是不是錯了。


    思前想後,董知縣覺得自己這是強龍遇到了地頭蛇。再次打起精神,董知縣做了準備,先給山東學政高大人寫了封告狀信。如果學政大人能夠有所表示,大概能讓這些人知道厲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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