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承十六年冬二月,顧昭依舊在家關禁閉,不是趙淳潤不放他出去,外麵殺人呢,他就不愛出去了。


    還有就是,他有點害怕趙淳潤,真心畏懼了,他跟他在一起這些年,趙淳潤一直表現的就如暖玉一般沒有什麽殺傷力,甚至他是任他欺負的。


    可直至現在,顧昭才知道,當一個皇帝恨了誰,靠一條人命,兩條人命這樣的數字去填是遠遠不夠的。


    顧昭不知道趙淳潤這口氣生咽下多少年,但是現在看來,他才剛剛開始。


    在顧昭看來,趙淳潤聰明的嚇人,除卻聰明他更多了一份令人驚愕的忍耐,而這種忍耐恰恰是皇帝最缺乏的。


    華夏曆史上的那個雍正皇帝,那也是位勵精圖治,嘔心瀝血的好皇帝,可這位皇帝恰恰是缺了一份忍耐,便被扣了無數帽子,謀父,逼母,弑兄,屠弟,貪財,好殺,酗酒,□□,誅忠,好諛,任佞!


    這些可怕的帽子逼的一個堂堂的國家皇帝寫出一份《大義覺迷錄》可憐巴巴的抄送全國,為自己解釋,這也真是醉了。


    趙淳潤才幹勤奮皆不如雍正,他偏就能忍!


    許多年前他合情合理的屠自己的兄長,許多年後,他又合情合理的屠了自己授業的恩師,然後,他又不染血的將兩個名義上的嫡子就這樣幹掉了。


    如何幹掉的呢?顧昭不願意去回想那一步一步,他也不敢承認自己就是個好人。他參與其中,到現在,又收不住了,開始自我惡心,開始矯情。


    沒錯,他喜歡趙淳潤,一切與他作對的,顧昭都願意站出來做刀鋒,做盾牌!他也不介意去修理一下誰,可到了後來幾族全家老少男女無分老幼的這樣扼殺,顧昭的人性便崩塌,他知道的,他全明白的,可就是過不了道德這一檻。


    他原想著,將甘州大火案推到那些對頭家裏,到時候亦不過是報複報複,最多就若紅樓夢一般,殺幾個主犯,然後流放流放。


    萬萬沒想到的事兒,打夏天那會子趙元秀回來請旨之後,鄧州那邊除卻抄出甘州織局織機的暗押之後,這裏就沒顧昭什麽事兒了,因為,那邊竟然抄出無數證據,證明胡寂大人要反了,兩王要謀父了,顏氏竟然要謀逆了……


    至於胡寂大人怎麽反,這一個字兒,兩個字兒還真說不清楚,總之證據確鑿,他藏了大量的鎧甲兵刃,還與各地世家聯合,還訓練了無數私兵。


    有關於這些證據,都不是皇帝陛下提供的,他隻是恰當的引導了定嬰等圍觀大臣,去調查,去打擊政敵,去深挖案情,而皇帝萬歲爺,他就隻適度的將自己的無奈跟委屈表現的淋漓盡致,便足矣。


    這就是背後的趙淳潤,一個真正的封建霸權皇帝!


    至於胡寂大人為什麽要反,這事兒說起來,也有一絲絲委屈,胡寂反的真心不是趙淳潤,他就是覺著不對勁兒留點後手,可凡舉混江湖的,誰不留後手?任誰當爹的十多年見不到閨女,他也會防備。


    胡寂隻是萬萬沒想到一件事兒,那就是他手裏的最大的兩張底牌,嫡出的兩位王爺,那都不是趙淳潤親生的。


    他原想著,若是兩位王爺掐起來,他就幫血脈更純的趙元善,因為趙元善聽話,又跟外祖家親厚聯姻。


    他這樣偏幫,自然趙元芮是不願意的,如此,趙元芮就拉著理學顏氏家跟外祖父作對,並收集各種證據,準備隨時弄死自己的親外公親兄弟。


    趙淳潤私下裏悄悄推動暗流,幫助趙元芮訓練私兵,還給他送各種證據,如此,便有了朝廷專案組下鄉,先是抄了鄧州,然後從鄧州趙元芮他老丈人家找到帝師謀反的證據……如此,天承大帝便被迫“病倒”,“渾身清白”“十分無奈”“痛徹心扉”“令人同情”的舉起了殺戮大旗。


    他比雍正帝聰明,他能忍!


    天承十六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皇帝仁德,廣施仁政,天下歸心,然!這還是個殺人的好年頭,打初冬以來,上京開始抄沒三大世家,顏氏,胡氏,溪北顧氏,中等世家十餘,小世家三十餘……兩王被拉出府邸,兩家二百多口人被圈禁於京外青龍山下困蛟洞。


    困蛟洞那地兒就是個天然的大溶洞,而今被趙淳潤改造成了監獄,也許在趙淳潤看來,趙淳熙的子孫後代至多算得蛟,還不成龍。


    這些私下裏摳字眼的小心眼兒小意思,顧昭那是看的清清楚楚,最初他還笑來著,現在也笑不出來了。


    胡寂傻麽?一個教出兩位皇帝的人傻麽?怎麽可能傻呢?他隻是被自己親生的女兒坑了而已,這也算是報應了。


    趙淳潤終於揮刀了,當年背叛他的,害他的,他不信任的,還有他帶在腦袋頂的兩頂綠的發亮的帽子,他終於可以摘掉了……


    大梁開國,誅前朝皇帝才誅了五族,天授帝也幹過誅三族的事兒,幹完,天授帝還去祖宗那邊自省了三個月,可他依舊留下了嗜殺的惡名聲。


    可如今,到了趙淳潤這裏,他幹的是誅殺九族的事兒,這天下的百姓竟然開始同情他了!多麽好的皇上,吃齋念佛的。


    趙淳潤什麽都沒明說,卻學著顧昭的布告大法,坦坦蕩蕩的將這些世家做的罪孽,一件一件的攤開,擺出來。


    幾百年的世家,誰家沒有陰暗,比起顧昭拆寡婦牆,馮氏賣骨肉做太監,那些世家才是黑到了頂點呢。


    就拿天承四年的一件事來說,那年,鄧州顏氏的土地上,有幾個莊子犯了鼠疫,鄧州顏氏怕麻煩,就將莊子全封了,生生餓死,病死上萬人。


    這件罪孽,對於世家來說,以前是小事兒,現在擺出來就百死莫贖了。


    而今,全國憤怒,士人上書,錚臣碰死……大家都在“逼迫”天承帝動刀子,天承帝在殿上暈厥三次,還吐了一次血,如此,他不得不殺人了。


    而今什麽秋後處斬,什麽炮響三聲,什麽三司會審,這些程序都沒有了……


    上京東門外而今搭了個“罪台”,每天都有最少三十個人靠上被拖出去斬首,絞殺,腰斬,淩遲,剝皮,車裂,而後戳骨揚灰。


    這還是在上京,殺人有個名目,可顧昭知道在老百姓不知道的地方,還有一族一族不分男女老幼的坑殺,顧昭知道,趙淳潤在斬草除根,他一個都沒有放過。


    顧昭他又看不慣了,他甚至覺著腳下的土地都是血滲了一尺的褐土,他隻能不出去,關了門,圈了自己。


    冬二月,初雪,血紅的世界總算有了遮羞布。


    這日,顧昭早起之後,在家裏跑了幾圈,洗了個澡後躲在書房看書。


    看得沒一會子,阿德進來道家裏老親都來了,平洲巷子那邊顧茂德,顧茂昌他們也到了。


    顧昭想了下倒也知道是為了什麽,終於還是輪到了老廟那邊,如此,他便安排他們在前院的小偏廳見麵。


    小偏廳內坐了六個人,顧茂德,顧茂昌,尚園子的老爺子沒來,他的三個兒子,還有難得出門的顧茂甲,這些人無一不是麵目憔悴,因怕牽連,肝都嚇破了,便是最膽大的顧茂昌都瘦的兩腮凹陷。


    再怎麽說,他們是一家子,都是打小一起玩,一起調皮長大,一起互相看著嬉笑歡樂的大活人,就是知道那些人該死,卻也……都是看不開的!


    顧茂德呆呆的坐了一會子,長長的歎息了一下道:“可惜了,咱家顧子雨就這樣糟蹋了!”


    顧子雨,本名顧茂理,師從於亭,顧氏兩河三百年潤養出的唯一才子,善書畫,會詩文,最最良善的一個好孩子,他什麽都沒做,明兒竟是第一批。


    他們如此難過,天生敏感的顧昭更是如此!


    他們默默的坐了一會,顧昭披著厚實的四爪蟒袍進了屋,他也難得這樣穿穿,


    進了屋子,顧昭脫去外袍,脫鞋上羅漢榻,細仔他們親抬了炭火到榻邊,還幫顧昭圍了厚毯。


    顧茂德他們安靜的站著,直至看到小叔叔還是原來的樣子,如此,他們便放心不少。


    顧昭暖和了之後才抬頭對他們道:“都坐吧,用了飯沒?如何這個時候來了?”


    顧茂昌站起來,拖著鼓凳到了炭火邊烤了一下手苦笑道:“那裏吃得下,三百年老世家,呼啦啦的說沒就沒了,今兒早上老家那邊來了信兒……說是……那邊上月就……都沒了!”


    直到這個時候,這屋子裏的人終於感覺到了,他們憤恨的那個總是看不起他們,連累他們,打擊他們的溪北顧氏沒了。


    顧昭點點頭,想了下問:“老家誰在呢?幫著收了屍沒?”


    坐在一邊的顧茂德苦笑的站起來道:“小叔叔,老家那邊確實有人,侄兒……侄兒沒叫他們收屍,這等謀逆的極惡大罪,誰敢碰,咱家……咱家這次被坑苦了!若不是……若不是祖先積德,入了,入了護帝星,咱家……”


    顧昭打斷他的話點點頭:“我知道了,坑苦了也得認,從我府上支錢,打上一些薄棺,打發人好生埋葬了吧!”


    顧茂甲聞聽頓時激憤的蹦起來了:“七叔,何苦如此,溪北溪南原本有仇,現下……現下躲還來不及,如何敢這樣出頭?”


    顧昭笑了下,接過細仔捧來的湯藥喝了兩口,吧嗒下嘴巴道:“你自去你家躲著,誰讓你來的?”


    顧茂甲頓時尷尬,左右看看,張張嘴,終於還是坐下來,罷了,小叔叔對他向來不好,明兒起,他來都不會來了。


    顧茂德點點頭,收屍這事兒是做也的做不做也的做!他是族長,這萬重壓力而今有小叔叔一起擔著,實在是萬幸。


    顧茂昌烤了一會火,暖了過來,他聞聞空氣裏的藥味,便關心的問到:“叔叔身上可是不利落。”


    顧昭點點頭:“啊,有些肝氣鬱結,也無甚大事,過幾日便好了。”


    顧茂昌點點頭,回頭看看他哥,見他個個裝聾作啞,他咬咬牙他還是說了:“小叔叔,如今那邊五六代都關在刑部,秋日進去的,而今……而今都這時候了,您看看,給個主意吧。”


    給主意?顧昭想了下,倒也是,他是長輩麽,說來還是親戚,甭管那邊多可恨,可那邊也有幹幹淨淨顧茂理那樣的好孩子,他還想起那個要肉吃的娃兒,而今怕是都一個結果,坑殺。


    那頭,可是趙淳潤絕不放過的胡寂的主力軍呢。顧昭坐在那裏恍恍惚惚的,他想起那年那頭請客,顧子雨舉著墨條認真的在家門口聞,他家老太太過生日從全國請了名角兒來唱堂會,給那些角兒的謝禮是采蓮裙,梅香衣,子雨是個愚鈍的好孩子,顧昭獨喜歡他,更不覺著子雨該死,子雨覺著家中奢靡,就寫了新詩給角色唱來……


    怎麽唱的?哦,想起來了:


    “西風乍起拋消遙,花事匆匆憑誰吊。


    紅燭滴盡朱顏淚,斷腸無寄暗自拋。


    夜漏更深人意靜,翦徑西風搖月影。


    深閨織就回紋錦,誰家歸雁相酬應。


    從君別後日相思,腸回九轉春歸時。


    隻因癡誌難拋卻,黃鶯啼遍楊柳枝。


    煙波絲雨漫凝眸。杜鵑橋上數歸舟。


    斷腸絲竹為君愁,征鼓催去人難留。”


    子雨是知道的吧?竟然早就唱出來了啊?原就是征鼓催去人難留了……為這,據說子雨還挨了板子,說是不吉利晦氣……


    那孩子怕是早就知道了吧!


    顧昭一時間,有些肝疼,便擊打了一下胸口。


    顧茂德不放心,便小心翼翼的說:“小叔叔,到了此刻……牽扯太深,就是神仙也救不得了,虧……茂峰沒了,不是我沒心肝!”說到這裏,他猛的站起來,一邊兒喘氣一邊激憤的道:“何苦同情他們,咱家差一點就一樣了!當日都說我母親狠,若不是她動手,老三怎麽沒了?這名聲我母親硬生生的咽了,爹也氣得狠了!不是他們……不是他們帶壞茂峰!算了,罷了……我那時候傻,竟還怨恨父親何苦如此,現下……現下我方明白了……”


    顧茂德慢慢坐下,捂著臉哭了起來:“上上下下那麽多人,那邊可是六代……誰願意看到?”


    顧昭微微搖頭,擺擺手說:“都回吧,這事兒都別管了,有我呢!”


    顧茂德他們互相看看,一起站起來施了大禮道:“是,全憑小叔叔做主。”


    人終於都走了,顧昭站起來在院子裏的寒風裏站了足有一個時辰,一直到天色朦朧他才把細仔,細仔叫了,叫他們連夜去城門外調配布衣布褲,還有一些肉食。


    既要走了,便穿上新衣新襪,吃頓飽飯,明兒起,這棺材,他顧昭送了。


    安排完,顧昭慢慢步行回院子,到了院子口的時候,他看到那邊跪著一個人,便開口問:“誰在那裏!”


    那邊身影晃動了一下:“小爹爹,是我。”


    顧昭站住了,慢慢走過去看看他,半天之後他才歎息道:“我沒怪你,這是早就想到的。”他隻是沒想到,趙元秀的手竟比趙淳潤黑,竟是幼童都不放過。


    趙元秀抬頭,眼神晶亮的看著顧昭,他慢慢站起,伸手扶住顧昭,跟他一起往屋裏走。


    走了一段,顧昭忽說:“你長大了。”


    元秀點點頭:“可不,孩子都好幾個了,再不是半夜哭泣,尿了小爹爹一身的娃兒了。”


    走到門口的時候,趙元秀低低的顧昭耳邊道:“小爹爹,莫怪阿父,當日押送阿父去法元寺出家的,便是溪北顧家……”


    顧昭的腳步停了下來,一臉驚訝的看著趙元秀,趙元秀確定的點點頭,指指屋內道:“阿父在裏麵呢,小爹爹萬不可跟阿父起糾葛,您隻當心疼我。”


    顧昭又呆了一下,然後輕笑道:“不會,怎麽會呢,你們都想錯我了……”


    趙元秀聽顧昭這樣說,便微微鬆了一口氣,趙淳潤雖沒有從屋裏出來,他依舊在屋外磕了頭,這才去了。


    此刻,天色已然全黑,顧昭掀開門簾進屋,卻看到趙淳潤坐在桌邊安靜的等待著。


    桌上,各色菜肴冒著熱氣,趙淳潤也瘦了,他聽到門簾響便抬起頭,看到顧昭進來,他便趕緊走過來拉住顧昭的手。


    “先暖暖吧……”走了幾步,許覺著顧昭手太涼,他便住了腳,將顧昭的手暖在自己懷裏,貼著肉放著。


    顧昭安靜的看著他的臉,看了一會他才道:“我沒事兒……我……我沒事兒!”


    趙淳潤笑笑:“沒事兒!沒事兒!你要怪我,便怪吧,我哥當日剩下我,就得了報應,我怎麽還會給元秀留下尾巴,你隻管怪我,我……沒事兒,雖你罰,好麽!”


    顧昭微微閉眼,心亂如麻,他真沒有怪阿潤,他隻是再跟自己的人性作鬥爭罷了,他隻是懦弱了,隻是畏懼了,他並沒有心疼溪北顧家,沒有!


    可是,他又不能跟阿潤說,我隻是無法看到上萬條人命就這樣去了,這些殺戮殺的是我的人性,鞭打的是我的道德……


    沒滋沒味的應付了一頓晚飯,顧昭丟開趙淳潤去了書房。


    趙淳潤沒有按照以往的習慣送他過去,他隻是換了衣裳又站了起來去至水澤殿,他想著長痛不如短痛,與其讓阿昭疼一次,不若明天便一起勾完,早點打發了去吧!


    趙淳潤就這樣走了,顧昭夜裏坐在書房呆了半夜,這一夜,凡是有人性的,姓顧的,竟都沒睡著。


    天色方明那會子,顧昭從屋裏出來,手裏拿著一張祭文遞給守在門口的孫希道:“你打發人燒了去吧,叫他們幫著燒幾串錢,既都走了,好歹帶上個買路的錢兒……”


    孫希雙手接過祭文,小跑著出門去,在路上,他打開那祭文看到是這樣寫的。


    嗚呼!從來千紅不過冬,人去瑤台,卻道是,生死離別最疼,遙想當年,玉人依馬七步詩,冠玉笑談言若珠,子雨妙句錦繡文,百年高士應無敵,廳堂舊燕去了,莫相問,人去關河,笛引花盡樓台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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