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那頓時氣糊塗了的福伯口不擇言,嶽渡之連連跳腳,上去又勸又拽。這些侍奉了家裏三代的老家人,確實不好處理,非是奴大欺主,其實是奴過忠心,想主人所想,悲主人所悲。


    他就像三朝元老那等貨色一般,論忠心那是一般人比不得的,又加上在家中侍奉了多年,主子遇到麻煩,便是他們去死,那都是半點不皺眉毛的,這些人著實令人又愛又恨,說重了怕傷他,說道理他又全然不懂。


    偏偏又遇到這樣的狀況,嶽渡之大大低估了福伯的戰後痊愈期,對這位老人家來說,他家的大小姐,天仙一般的大小姐被人搶了去,那些人在家裏又殺了他的兩個兒子,害的這家裏十多年沒有半點笑顏,那就是錐心刻骨的疙瘩,指望他熱淚盈眶的接待顧昭,想都不要想,眼珠子沒了,要眼皮兒做什麽。


    好不容易哄得了老福伯去了後麵,嶽渡之趕緊跑出來解釋,卻不想,顧昭壓根沒等他,轉身就走了。他有他的立場,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還是越少越好,如此便罷了,他那裏有心情去接受表哥的解釋。


    以前活著,再大的家庭,不過是一二十口子姑表,一年遇到四五次婚喪嫁娶都覺著是個大事兒。如今來到這裏,社會體係跟原本不同,一家子上下,百年延續,進退都是上千人命的幹係,有時候顧昭真無法麵麵俱到,若不管,又實在說不過去。因此他隻好不理,慢慢拖著就是,原本他這人便經曆了一世早就學會給不好的東西一個解釋,旁人如何想,他卻不在意,隻要自己護的住的舒服便好。


    眼見入夏,此刻溫度正好,顧昭背著手在街麵慢悠悠走著,他走的是繞圈路,想必表哥從近路追他卻也追不到的。


    細仔他們不敢近前,便遠遠跟著,小心翼翼的觀察。


    如今,上京越來越有了京城的氣派,來往車輛遊走商戶熙熙攘攘,街中建築也慢慢有了區別於前朝的本朝的文化氣象,建築區別於前朝,崇拜也從前朝的一些宗教人物,轉到了對天帝的畏懼,因此便慢慢演化到了衣食住行,其形式體現在,建築大氣飛揚,行人穿戴雖有破舊,姿態卻是足有底氣,來去瀟灑。以前衣不遮體,形神狼狽的人如今卻難得一見了。單是隨意一覽,便覺大國盛世的氣象如今隱約卻可以觸摸到了。


    不是操作人,顧昭也許無法體會到這裏的好。如今這些事情他都清楚明白,因此逛著逛著,心情竟然好了許多,越來越覺得,就看這街市,也不虧白做一次男人,白活二世人生。


    走得一會,前方街口卻有一亭,此亭乃是富戶修建在街口給行人避雨遮風之處,亭名善華,六角木質。看上去倒是雅致,隻可惜的是廳外如今卻成小坊市,更有四五個屠戶,端出肉案子舞著菜刀,將肉案砍得咚咚作響。期間,賣菜,賣蛋禽的吆喝聲夾在其中,聽上去人間萬象嘈雜之中卻也溫馨熱鬧。


    “爺,再走出外城了。”細仔上前攔住顧昭的腳步。


    不是他膽大,著實是顧昭如今已經身不由己,就是破了一點油皮,都是大事情,誰也無法擔待。


    顧昭點頭,也不為難他們,他扭頭看到細仔一臉擔心,於是一伸手彈了一下他的腦崩笑道:“想什麽呢,我哪有閑空生那些氣,你過去幫我問問肉價,菜價,列個單子給我,我仿佛聽他們說,一斤紅肉竟賣到四十多錢兒,我記得去歲還是三十錢。”


    細仔還是擔心,不過依舊很聽話去了。


    這等小菜場,生肉雞糞混在一起,味道實在是不好聞,原本是夾雜在城中細角旮旯的小坊市,自然來去的都是普通大眾,扛苦力的,成年的也不洗澡,身上自有一股子寒酸。顧昭也不知道今兒是怎麽了,隨便什麽人過去,他竟能清晰的區別出那些味道,因此不由自主的往後站了站,然後恍若想起什麽,臉上竟帶了一絲苦笑。


    今日顧昭去聽課,穿的是簡單的寬袖大袍,著身雖是布料,卻也是精細雲布,周身雖沒有過多的裝飾,可是細微處皆顯細膩貴重,多年富貴生活,權柄在握,生活慢慢潤養出的氣度早就將他與普通人區分開來,更有,如沒阿潤那家夥在身邊的話,顧昭的模樣那是一等一的漂亮。


    因此,這坊市裏的人都毫不遮掩的打量起來,更有那有些歲數大的街頭婦人,便聚攏在一起指指點點,大聲笑鬧的議論起來。好在顧昭身邊圍著的仆從不少,若不是如此,怕是早有人上來打探一二。


    正議論間,管這坊市的小吏,不知道從那裏鑽了出來,這小吏三十來歲,心思長在了樣貌上,黑瘦吊眼,眼神遊走打量,看上去很是油滑,他穿了一身都尉府下等小吏的公服,如今已經洗的發白,袍角還有一塊整齊的補丁。這小吏在京中廝混卻也看出一些眉眼,因此便小跑著過來,先是微微施禮,接著笑嘻嘻的問道:“小官兒,可是迷路了?”


    顧昭笑笑,微微搖頭。在身邊的新仔從袖子裏取了一串錢,看樣子有個百來錢兒,那錢兒是用細細的紅線串了的,下麵還有個小墜兒,樣式十分喜慶,都是預備著顧昭出去給下人打賞的。


    那小吏接了錢,吃相倒也不難看,雖表示感謝卻也不下作。顧昭頓時有些喜歡,於是這才開口道:“並不是迷路,隻是無事,出來隨意轉轉。”


    那小吏笑道:“小官兒若要逛,就去內巷,這裏不過是芥豆之微小民混雜之處。那前麵不遠三條街到有個土地廟,那邊常年有樂車在那裏說精彩的話本兒,平日也教街坊幼童識得幾個字兒,人場聚集,鄉間野趣,倒也有熱鬧可看。”說到這裏,他看看天氣這才又道:“這會子怕是開了一本了,若是小官兒不嫌棄,小人帶您去瞧瞧熱鬧,這地方麽,不是什麽好地方,來去的都是門外抗苦力的哈哈兒行腳,雖不會做什麽過分的事兒,舉止粗魯卻也怕衝撞了小貴人。”


    這小吏說話,倒也頗為雅致,看樣子墨水兒倒也是有的。他見顧昭行為大氣,渾身頗有些威勢,便將顧昭當做上官,顧昭沒問他姓名,他便也不敢報上。


    說的樂車,顧昭倒是知道,他遷丁司培養的樂人,派出去之前都要現在城中並周邊縣鎮曆練,聽這小吏這般說,他到生了興趣,於是點點頭道:“帶路。”


    哎,顧昭不知,如今他的言行舉止,有些習慣,其實早就慢慢養成,幾年前他若見這小吏,興許會說上一句,勞煩了,現在嗎,周邊環境養的他隻要開口,都是命令式的。


    這小吏聽罷,更是心中有數,並不敢怠慢,便一溜煙的往前麵走著帶路。


    這一行人慢慢走過三條不長的石板小街,說是小街,如今上京的大街小巷,都修得十分講究,都是中高兩邊低,路邊有下水凹槽,更加上如今街巷都承包出去了,來來去雖是苦力聚集的地方,可街麵卻是幹淨的。


    走得半柱香的功夫,便隱約著聞到了香火味,接著眼前便出現一座小廟,廟宇不大,卻能辯香知旺盛。那廟房雖比周邊的屋子都低矮,可零零碎碎的卻有七八家小酒車,兩三處點心茶攤。更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如今,樂人到處講書,開書的地方多以坊市街頭,廟宇周遭為主,因此,便有了樂車文化,樂人開講的地方,有腦袋靈光的街坊便隨意支了桌子三五張,賣些粗糙點心茶湯,三五個大錢兒,一疊點心一碗茶的賺幾個零花。


    顧昭他們來的遲了,那邊已然講完一本,樂人如今正在中場休息,茶桌子周圍都是議論的聲音,議論的卻是剛才講的那本故事。


    那小吏靈透,很快便驅趕走了幾個白戰桌子的閑人,空出一張桌子,又親自卷了衣袖來回擦拭,這才請顧昭坐下。


    顧昭坐好,這才微微點頭道謝,那小吏頓時覺著十分有麵子,臉色微微泛了紅色,便挺起胸膛四下觀望街坊。


    “你也坐。”顧昭指指身邊,那小吏悄悄看著站在不遠處,一個個站的筆直的顧氏仆奴,心裏打鼓吧,看看街坊,還是一咬牙坐下了。


    很快的,那茶桌子主人將家裏有的點心盡都給上全,提著銅壺,撿了兩個新茶碗來回洗幹淨,這才給送上來,細仔也是習慣,直接又是一串錢,不過比剛才那小吏給的略少,約有二十來個。平日,二十錢,足夠兩份點心,半下午茶湯喝了。這周圍的街坊,也有家裏有貨的,素日賞一兩個的有,白坐著不給錢的那也是理直氣壯。二十個的錢不算少了,因此茶老板連連道謝,最後幹脆提著茶壺不走了。


    顧昭心裏微微歎息,看樣子京中百姓,活的還是不寬裕,可偏偏這些細小鬥民才是國家根本。


    眾目睽睽之下,顧昭有些羞澀,於是便咳嗽一聲問茶老板:“剛才講的是那一本?”


    茶老板提著茶壺,頭微微低下道:“不瞞小官兒,今日開的是新書,講的是坊間的一樁出名的案子,說的是禹州吳縣鄉下的一個話本。名叫《美蘭傳》這話本雖是新書,小人昨日卻聽過一回了。”這老板說話間,神色難免便帶了一絲絲雀躍,隻等顧昭來問。


    顧昭捧場,於是便問他:“哦,你說說?”


    那茶老板笑眯眯的開始吐沫橫飛:“就是吳縣那邊,有個富戶農戶叫都亮的,他家裏有七八畝土地,還算過得去,這人心壞,還有一點不好,就是媳婦生孩子的時候就在屋裏準備一個水缸,若他媳婦生的是兒子便留下,若是女子便生生溺死。哎,那黑心賊,是怕以後賠上一筆嫁妝,真真是懷了心腸的。


    卻不想,那日他家又生出一個女兒,這都亮便讓那產婆將那女嬰溺死,卻不想那產婆心善悄悄抱了回家去,起名美蘭愛的如寶似玉,您說,這人誰知道今後要遇到什麽事兒呢?那美蘭長大,因生的貌美如花,被城中一個富戶相中聘去做了自己家的填房,一下子就成了正房奶奶,那真是榮華富貴享用不盡。


    後來,老天有眼,都亮卻招了報應,他殺生害命,有一日秋季家裏失了火,還連累鄰人陪著他一起遭了秧,家裏的七八畝好地也賠了,還吃了板子,沒辦法之下隻能帶著全家大小入城行乞,這一日他要飯要到美蘭家門下……”


    這老板正劇透的熱鬧,那邊樂人卻休息好了,那廂一開竹板又開了書。這樂人是第二批,都是在城外大倉培訓,因此也不識得他的頂頭上司。


    顧昭聽了一會,大約也能想出來結局,不過就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結果,他聽了一會便帶著細仔他們悄悄離去,隻是走之前叫細仔又賞了那小吏與樂人。


    出得巷子,顧昭上了自己的馬車,上去之前他吩咐細仔,去將付季叫到他大哥府上,他要問話。今日他就不回自己家裏住了,想必他那表哥早就等著他呢。


    坐在馬車裏,顧昭暗暗思量,這本美蘭傳他是不知道的,如今樂人講書,看上去事兒小,可這是這國家唯一的宣傳係統,是顧昭牢牢的掌握在手裏的東西。平時說什麽,講什麽,必須他與付季還有幾個助手審閱批複了,這才能講。代表國家說話,一言既出,關乎民生,這個態度必須嚴謹。雖那故事倒是個好故事,他能聽出來大約是針對鄉間索要嫁妝溺死女嬰的歪風,可是,這書他卻從沒見過,也沒未曾見別人來呈報過,那麽是誰的手?伸到了自己的眼皮兒下麵?


    來至國公府,顧昭先去了老哥哥那裏,陪著說了一會子家常之後,才去了自己的院子,付季卻早就在那裏侯著了,甚至顧昭想問什麽事情,他也知道了,因此顧昭收拾完自己,簡單的沐浴完畢之後,師徒這才坐在一起說這個事情。


    今日付季穿了一身沉香飛魚暗花兒緞子袍,腳上穿著一雙細素雲布麵鞋子,神態頗為瀟灑,他與老師親厚,說話倒也自在親昵。


    他呷了兩口茶道:“老師,這書的事兒,學生去問了,原是咱遷丁司去歲從刀筆司用的一個老吏,當時看檔案倒也是沒什麽,誰知道這老東西早年卻是許東興的人。前幾日我那裏批了三十本新書,送出去的時候叫他鑽了空子夾雜進去了。我適才叫人去問了,那家夥也不隱瞞,隻說書是好書,又是好道理,到不知道為什麽不可以講?他到有理了!”


    付季說完,臉上雖是氣憤,可是倒也真的沒覺得是一回事兒。


    顧昭淡淡的點點頭,端起麵前的小仙人盞喝了一口白水道:“付季。”


    付季見顧昭臉色不好,忙站起回道:“學生在。”


    顧昭又道:“早先,我與你說過,世間一切事兒,都有道,術之分,為官皆是如此,道是形而上乃是原則跟境界,你如今管的人多了,怎麽走了形而下的官術之路?”


    付季臉上一白,翻來覆去想自己哪裏做的不對,因此回道:“老師,學生剛才已經打發那老吏回了刀筆司……”


    顧昭輕笑,擺擺手道:“你且回去,晚上好好想想錯在哪,為什麽會錯了?想通了再回來。”


    付季臉色訕訕的,並不敢解釋,隻能施禮之後一臉納悶的離開。待他出去之後,顧昭這才對站在一邊的奶哥畢梁立吩咐:“奶哥,前幾日得了幾管象牙筆,你去取幾支,前幾日下麵敬上來的鬥牛布絨挑兩色給他媳婦送去。”


    畢梁立點點頭,點完了也不走隻是一臉擔心的看著顧昭。顧昭失笑安慰他道:“沒多大事兒,隻是這小子馬虎,雖平時做事還算有條理,不過卻終歸是沒經曆,想問題想的還是狹窄了,我說他是為他好,給他東西是前幾日就想到的,兩碼子事兒!那不是他媳婦韋氏快生了嗎。”


    畢梁立微微歎息,心裏想,還說別人呢,您還沒媳婦呢,你才多大,說別人想的窄了!哎,終歸是老顧家的品種,那生來就是帶著仙氣兒呢。沒成人呢還想著這些,嘖嘖……


    讚歎完之後,老畢便去了……


    這日夜裏,顧昭今日去了那裏,聽了什麽課,受了什麽委屈,遇到什麽人,跟付季如何了。早有暗探一一寫了俱都匯報到阿潤案頭。


    趙淳潤來來去去的看了幾遍之後,這才扭頭對孫希道:“終歸他身邊可用的人還是少了,他最近看不上朕,如今給他人也怕他多心。”


    孫希笑笑,親自從外麵接過熱乎乎的洗腳盆端到天承帝腳下,用手試試水溫之後,這才幫他脫了布襪。


    許是水溫舒服,許是白天勞累,天承帝微微哼了一聲,半靠著閉了眼養神。


    孫希一邊洗一邊道:“七爺那人,平日也不愛閑人在自己身邊呆著。”


    趙淳潤微微點頭歎息了一下道:“朕知道,往日朕覺著自己算是苦人,其實哪裏苦的過他,一點大,阿母不喜,阿父早亡,一個人帶著個老奴,鄉間無人庇護,才動了賺家業的念頭,若不是……算了,也不提這個……你著他們去吏部,幫著注意一下,有沒有背景的,心思幹淨的,給阿昭預備幾個,也免得累著他。”


    孫希點點頭道:“哎,老奴記下了,明日就安排人去辦著。”


    趙淳潤呆了半響,這才又道:“他今日受了委屈,肯定不會說,這會子心裏還不知道怎麽難過呢。”


    孫希歎息著點頭:“可不是,七爺兒就是這點不好,什麽苦都是自己咽了,從不帶出來,這點最讓人心疼。”


    趙淳潤聞言頓時笑了,他將腳從盆裏拔出來,晾在一邊,孫希抱了一個鼓凳坐過去,取過一邊案子上的精油,拔開塞子倒出些許,在掌心搓熱了,這才妥帖的抱住天承帝的一隻腳,上下按摩起來,一邊按一邊道:“昨兒百獸園那邊敬上兩隻虎皮大鸚鵡,早就調理好了,哎,那樣兒要多好看,就多好看,羽色光彩不說,那是能說會道,那嘴巴,比人都差不到那裏去。”


    天承帝閉著眼睛點點頭道:“嗯,不錯,明兒一早給他送去,前幾日下麵敬了一些疆外來的新鮮布匹,朕挑了顏色,叫人給他繡了十二條汗巾子可熏過了?”


    孫希幫著換了一隻腳,回道:“熏了,都是七爺愛的香氣兒,一水兒的果香。”


    “哎,誰能想到呢,竟是我們家早先造的孽,如今報在了阿昭那裏……這事兒怎麽說呢?先帝一輩子,打打殺殺……雖打下個偌大的天下,朕卻覺得,先帝這件事做的最好,最聖明不過……不然也沒你家七爺不是?”


    “說的是呢……”


    主仆嘮叨著,許是孫希侍奉的舒服,許是天承帝今日政務繁忙,總之沒多一會,天承帝便睡了過去。


    孫希見主子睡了,這才悄悄將他的腳放好,取過一邊的錦被幫著蓋好,合了幔帳,從徒弟手裏借了被子卷鋪開在塌下板子上鋪開,心裏想了半天心事兒,這才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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