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衛國公耿成六十初壽,國公府便開了壽宴,請這京中門坎適當的人家過來吃酒熱鬧。


    京中這幾年,若說白得的大富貴,便都要說衛國公家了。這耿成原本是山陽郡的一個六品通判。他父早亡,家中清苦,讀了許多年書也沒甚出息。那年他娶了當地一個土財主的閨女,得了一筆實惠嫁妝,二十四歲那一年才在他丈人的運作下,買通推官,整了個孝廉行了察舉路,熬了二十多年才上了正六品。


    卻不想,通判沒當幾年,耿成家卻一飛衝天,成了天佑星的後人,這一飛不要緊,轉眼著就成了一等一的富貴人。先帝憐憫他家,便挑了上好的宅邸賞了他,四千戶的封地卻盡挑的好地方給他家。


    衛國公此人,膽子不甚大,卻也有些小聰明,若不然,當年他怎敢繞過門第婚,竟取了土財主家的女兒做正妻。當時他想算的是好,卻不想幾十歲後竟有這般造化。因此,他脊梁直了之後,一入京,便再三再四的取了十多房姨太太回來,這些個姨太太,個個出身比他老妻家門高何止數倍,因此如今他老妻自不敢多言,對他是百依百順。你想娶那個就那個,隻要你娶得起。


    上京是個大地方,吃穿花用自然比一般地方要貴得多,這衛國公雖有食四千戶的進項,可惜他家大業大,雖他在督察院都任著左都禦史。可歎,禦使是個名聲職位,最不來錢兒。在他看來,卻不若下去做個封疆大吏。可惜啊,國公這位置,什麽都能做,你偏偏卻又做不得封疆大吏。


    俗世矛盾多多,可憐耿成一介貧寒出身,家底單薄,他家雞架子大的他有些撐不住,因此思來想去,耿成便在上京做起了請客的營生。他是三不五時的娶姨太太,每娶一位他便要辦上一場熱鬧,姨太太娶來,自然要接二連三的生娃,因此,滿月百天,周歲這等熱鬧自然也是三不五時的要辦。


    這衛國公請客請的多了,自然招惹人家厭惡,因此他錢是得了不少,人氣卻不高,一來二去的,別人也討厭跟他打交道了。一個手中無權的國公,平日裏恭敬著就好。趕上他家的帖子到了,那是禮到人不到,逼急了派代表。鬧到最後,今上都覺得丟人,著人把衛國公招進宮裏也不知道訓了什麽,總之出來後,禦使也沒得做了,隻留了個爵位晾著他。


    衛國公失了聖寵,家裏頓時涼了兩年,卻不想今年初,宋國公定嬰念在護帝六星,同氣連枝的份上,跑到禦前給他求了個鴻臚寺卿的長官職位。雖依舊是四品。鴻臚寺也冷清,可好歹也能去今上麵前露個臉,耿成嚇破了膽子,因此便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般的行事。對宋國公定嬰,那簡直更是百依百順起來。


    今年正好是耿成六十小壽,他本不敢辦,私下便跟定嬰嘮叨了幾句,定嬰大笑,這有什麽,該辦還是要辦的,怕是你今年辦事,今上還有封賞呢。


    果不其然,一大早的,衛國公家便得了萬歲的賞。東西不多,具是家常日用。有如意一對,金福壽金,銀,玉器皿每種兩套,壽仙十二麵屏風一座,福字花玉帶兩條。絹、綾、羅、紗、綢、絨、錦壽字圖等項每種八匹,還有今上親筆手書壽字一張,素齋席麵一桌。


    衛國公得了賞,頓時老淚長流,著命人高高供在院當中給人觀看,卻不知道又添了笑話。這種封賞二品以上的老臣都有,也算不得厚封,隻平常罷了。人家平國公顧岩,年年生日得的賞賜都是這個的三倍還多。在六大國公裏那是頭一份的。


    一大早的,衛國公家正門打開,衛國公長子耿辰生站在家門口替父迎客。 衛國公的正妻葉氏身著如意雲紋長襖裙,頭戴金牡丹中花九粱瑪瑙珠子頭冠,端坐在後堂接待女客。


    因護帝六星同氣連枝,六十小壽是個大事兒,因此這日一早,盧氏也穿著盛裝早早的便來了。


    “老姐姐,老沒見了,您這身打扮鮮亮,恍惚一看我還以為是誰家的小媳婦!”葉氏看到盧氏進門,趕緊扶著小丫頭起來,應在二門口一見麵就福禮,張嘴便很鄉下氣的打招呼。跟在她後麵的大姨太太喬氏一撇嘴,心裏笑的不成了都。


    盧氏卻不管這些,她雙手扶了下葉氏,也端端正正的還禮:“老妹子家大喜,我這一大早的就坐不住了,趕著來你家吃長生酒沾沾福氣兒。”


    葉氏心下感動,知道盧氏不是個勢力人,親切便又加了三分熱情,挽住她的胳膊,就如鄉下常人一般的與盧氏往裏走。這許多年,盧氏都沒跟人這般領過,她不由的便想起在平洲老家的人,那以前,妯娌們便也都是這般。


    如此,她便笑著拍拍挎在胳膊上葉氏的手耳語道:“老妹子,也不是我說你,這老沒見你了,你呀!還是這個頑皮猴兒一般的樣子一般,今日便隻許你挽我,旁人來了你再挽,我是要醋的!”


    葉氏一聽,便知道自己又錯了,因此心裏又是苦又是感激,心裏更是親切感激上幾分。


    盧氏坐在上座與葉氏拉了一會子家常閑話,那廂女客才三三兩兩的到了。俱都是熟人,家裏往來的也多,因此也不必葉氏介紹,她們便聚在一起說閑話,拉家常。那喬氏上躥下跳的接待的好不熱乎,女眷們雖看不慣,卻也知道葉氏是個領不起來的,便也不去計較,隻淡淡的點點頭就是。


    葉氏應酬了一會子,見沒自己什麽事兒,便悄悄的來至盧氏跟前拉閑話:“老姐姐,你可聽說沒有?”


    盧氏一笑,低聲道:“這話說的不著三四的,我聽說什麽了”


    葉氏擠擠眼,她覺著跟你親近吧,就得說些閑話給你分享這才親厚,於是笑道:“老姐姐,這幾日我聽家裏的婆子掰扯的閑話,也就是您,旁人我也不敢說,就是您家的閑話,咱姐妹兒也不算外人,我就跟你說了。”


    盧氏一笑:“說唄,不過,我可不打賞。”


    說罷,她們一樂,葉氏很是興奮的繼續道:“前幾日,你家那個妯娌不是從廟裏出來了嗎。”


    盧氏點點頭:“她呀,恩,我知道,不過我家老爺不許家裏跟她來往。”


    葉氏點點頭:“不來往就對了!若是我,早就兩巴掌呼出去了,我都聽她們說過,早以前她可沒少禍害過您家裏。”


    盧氏笑道:“她寡婦失業,哭上門來,我們也是沒辦法,哎,原本想著清閑了,卻沒成想……誰家都有這樣的,也不是隻我一家有的。”


    葉氏一臉興奮,悄悄左右沒人注意便悄悄道:“我家那針線婆子消息最靈光,我常與她嘮叨,昨兒她說你家那四……”她比個四的手勢繼續道:“就是那位被送回娘家第二日,便跑到她大兒子家裏將她兒子家的庫房上了鎖呢,你那侄兒媳婦,當天被逼的差點跳了井呢!”


    盧氏冷笑道:“人家孝順,自己娘親加兩把鎖子那還不是正常……”


    她們正說得熱鬧,那邊有人來請葉氏去前廂,道時辰到了。葉氏無奈,便站起請眾女客去大廳上席。今天的女客不少,有資格坐席的能有百多位。


    盧氏站起,想著心事被人請領到前廂坐好,沒多久,這邊便開始鼓樂喧天的鬧了起來。衛國公與國公夫人在當中坐著,他家長子帶著媳婦,身著盛裝一起過來磕頭拜壽,這家人這幾年人口茂盛,這一茬茬的拜完,衛國公最小的女兒才六個月,還在奶母懷裏裹尿布吃奶呢。


    晚輩們拜完,自有親戚裏道也過來拜壽奉酒,衛國公心裏得意,著實吃了幾杯。禮完之後,時辰正好,這便上了頭湯。盧氏心裏有事兒,便隔著屏風透紗尋了一會,見小叔子顧昭跟老爺坐在頭席正嘀嘀咕咕的說什麽,她便低頭對身邊的紅藥吩咐了幾句,紅藥點頭知意,一會見沒人注意便悄悄出去了。


    顧茂甲這日來的也早,不過他今日來卻不為拜壽,隻為見見大伯伯趕緊想個辦法。前些日子,他按照往年慣例,一到母親生日便去宮中苦求,求今上恩允,放母親出來侍奉以全孝道。


    在他心裏,這不過就是個名聲過場,至於他心底怎麽想,那卻不得而知了。顧茂甲萬萬沒想到,那日他去放聲還未哭嚎幾句,那上麵便迅速下了恩旨,允他接高氏出寺,隻是當日顧家也說了,不與高氏來往,不允高氏踏足顧家門檻,因此便允顧茂甲接高氏去至他外祖家看管守節。


    這下好了,徹底如意了,顧茂甲捧著聖旨渾渾噩噩的出了宮門,回到家,還沒說幾句,他妻子文氏便不想活了,隻求休書一封,若不然出家也是好的。顧茂甲穩定心神,安慰了幾句,趕緊收拾停當,也不顧其他,想去先跟大伯伯討個主意,卻不想一出門便看到他外祖父坐著驢車到了他家門口。


    人到了,他也不進門,隻是站在門口指著他道:“來的正好,我的話也放到這裏!我高家卻不願跟你顧家來往,如今他們說你領了旨意,我家也不敢抗旨,卻也不想跟你們來往。


    我那府門右廂正好有家廟,當日你小姨就是在那裏吊死的,不若你娘親出來,就去那裏修身養性吧!你……真真是多此一舉!”


    高老爺氣急敗壞的走了,顧茂甲徹底傻呆了,這可如何是好,直到此刻,他方想起還有個弟弟能商議,倒黴也不能這般他一人黴著,因此便什麽都顧不得了,趕緊著人套著車子趕去七叔叔府上尋阿弟商量。沒成想他趕去時,那邊卻說,小侯爺三日前便領旨出京了,兩三年的無旨怕是回不來的。


    顧茂甲渾渾噩噩的回到家,他身上有旨意,因此也不能過夜,便隻好命人去家廟打掃房間,再捧著聖旨,套車去接自己娘親。臨出門的時候,他百般哀求,文氏隻覺人生已是如此,她是了無生趣,亦有死意了。顧茂甲不敢相逼,一時間焦頭爛額隻能百般安慰後,自己獨自上路往京外去了。


    那日他總算趕到高氏清修的廟內,高氏那邊卻早得了消息,因此得了救贖一般大哭一場,快五年了,她一人住在這見不得人的地方,幾乎憋瘋,如今兒子來接,便渾身有了力氣。見到顧茂甲抱住就大哭一場,哭完看著兒子頭戴七梁冠,身著赤羅裳,便覺苦盡甘來,又是得意又是解氣的問:“你弟弟呢?去歲他得了大將軍,我這裏也得了封賞,給了祭品,忙的我一月不歇,日日替他受罪,如今如何你一人來了?”


    顧茂甲回話道:“老二領旨出京了,無旨不得入京。”


    高氏一點不傻,坐在那裏想了一會,想到女兒外嫁,小兒子離心,如今隻能靠茂甲一人,因此便大方了一回,這等事要是放在從前,她是決然不會幹的。


    她帶著顧茂甲去至她的庫房,從腰間取了鑰匙,挨個打開箱子叫他看了一遍自己的家當後。將箱子又原樣鎖好,慈愛的笑著道:“兒呀,你要好好孝順娘,以後這些都給你,我不給他們。”


    顧茂甲是個愛名的,卻不愛這些黃白之物,因此道:“兒子怎麽敢花用母親的體己,母親留著防身就好。”


    高氏聽完,心裏便立刻知道,她這個兒子怕是還是那個綿軟脾性,為了麵子硬是什麽罪都能受得,如此便有了盤算。


    顧茂甲看著堆積了滿滿兩屋子的箱子,搬來時,那些銅錢都已生鏽,如今再看這箱籠裏,銅錢個個被擦的油亮,他就有些萬念俱灰了。


    想起以前被母親扣了媳婦的嫁妝,一家人窮兮兮的在下麵掙紮的日子,心裏真是又是悔又是鬧心。可如今一見母親,不過五年竟頭發全白,他心裏也是難受。如此,便二話不說,請母親上車,要接她去。


    高氏見兒子請,並不動地方,她先將自己那堆箱子,一個一個的用筆做了記號,還當著兒子的麵給箱子上了小封條,直到擺弄完,這才跟兒子得意洋洋的上了車,那一路,顧茂甲每每想跟母親兜個心底話。


    可惜,高氏心眼如今是歪的,被關了幾年後,更加覺著,世上一切事情獨有錢財靠得住,不然怎會兒女分心,如今竟然不來接她。


    這一路上她是頻頻找事兒,走不得三五裏,便要下去巡查她的箱子,挨個檢查一番才能安心上車,至於其餘的東西,她是一概不入眼。


    待母子兩人來至上京,一入城,高氏便問兒子,兒呀,如今你也是侯爺了,有進項了,母親也不落那刻薄名聲。你是最懂母親的,我都是為你好的,因此你的進項我是不要的。


    顧茂甲一聽,幾乎哭出來,還未謝過,高氏又來了一句:“不過,我的花用卻需要你孝敬,也不多,你拿進項的一半就妥當。我是不嫌棄少的,將就一下吃糠咽菜也能過……她正嘮叨著,卻發現去的方向不是去家裏的路,便問了幾句,一聽是送她回娘家的家廟,頓時便鬧了起來。


    高氏如何敢回娘家,她娘家如今跟她有了仇怨,那幾條人命可還在呢。因此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回去的,就此,這位堂堂老夫人便躺在車裏撒潑打滾,哭嚎起來……顧茂甲多年未曾聽到這般聲音,如今複又聽到,隻覺世事無奈,卻也沒什麽盼頭了。


    那日,母子在上京大街上鬧了個大醜,顧茂甲又是跪求,又是哭求。可高氏心裏知道,她若不鬧一次,怕是拿不住這個兒子。因此她衝下車,坐在大街當地哭嚎,隻說他兒子如今富貴了,卻丟下母親,非要送母親去廟裏。那街上的人如何能聽得這個,因此便站在街上指責起來。


    顧茂甲無奈,便隻能對高氏說,母親隻要答應,他必有孝敬。高氏聞聽隻是不依,必要顧茂甲立下字據,顧茂甲無奈,隻能當街寫了字據一張,寫著今後俸祿進項全部給母親保管,高氏這才抹了淚,委委屈屈的上了車。


    這母子膩膩歪歪的來至高家家廟,人家那邊什麽都是準備好的,屋子雖不大也有一拍三間,更何況顧茂甲早就安排人將那邊準備得當。那炕上鋪的蓋的全部都是上好的綢緞,家裏侍奉的小廝丫頭也是伶俐整齊的。


    高氏進門先看著人將她的箱子放好,一連鎖了三重鎖子,這才安心的回到自己臥房,一進門便念著高氏的家規,做出恭順賢淑的樣子,想去拜靈牌,卻不想她爹高老爺將家廟其它屋子全部上了三把鎖。看來,高氏愛鎖東西,這卻也是真傳。


    高氏不敢鬧自己娘家,便氣哼哼回屋,將那些上好的鋪蓋,家具擺用收了起來,最後又將小廝丫頭打發了,叫兒子將工錢折算給自己,隻留一個侍奉的老媽子,叫個陳婆子的。這才算完。


    顧茂甲好不容易安排好高氏,回到家裏,文氏卻不理他,他隻能獨自去了書房休息,才剛剛躺下,那陳婆子就上門道,老夫人夜裏聽到人哭,並不敢睡,嚇得如今站在家廟門口不敢進屋。


    顧茂甲無奈,隻能半夜套車趕至家廟,接了哭哭啼啼的母親暫且回來安身一晚,明日再作打算。


    這一番折騰,顧茂甲天明才將將睡了一會,又趕上早朝,一番折騰下來,回到家裏還未歇息片刻,那後院就鬧了起來。高氏拿著一大串鎖頭,將家裏的庫房統統又加了一把鎖。文氏自然不允,高氏大怒,便罰她在院裏跪著,說她不孝。


    婆媳爭吵間,高氏說了狠話,我活著一日,便是這府裏的老太太。你再囉嗦,便叫茂甲休了你……


    文氏如今也不怕了,為了兒女她是豁出去了,一聽老太太這般說,二話不說就跳了井,這下子高氏頓時嚇著了,她見眾人去撈文氏,便老老實實的出門,鬼也不怕了,哭也不怕了,還自己出錢著人去雇轎子抬了自己回家。


    顧茂甲回家,真是心裏恓惶萬分,他送走大夫後,又打發了小廝出去,獨自盤腿坐在院裏,美美的他就哭嚎了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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