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初秋,澤州縣城昨夜便下了一場大雨,那雨瓢潑一般,伴著雷電,那電光一道接一道的劈了一晚上,嚇得那些汲古的老人喝令家中老小,緊閉門窗,可不敢看,龍王爺抓人來了。


    第二日清早,天氣轉晴,澤州縣城便逐漸熱鬧起來。縣老爺要殺人了,有多少年沒這般看過熱鬧了,因此大清早的那城門還未開,縣城外便擠滿了進城的村民。


    巳時一刻,隨著幾聲銅鑼悶響,打縣衙邊上晃晃悠悠的被牽出一輛囚車。原本嘰嘰喳喳,嗡嗡嗯嗯的人群,一下子停了議論,人人支著腦袋往那車裏看。多稀罕啊,死囚,多少年沒看到了!


    那車裏的囚犯,可了不得,他本是本地疙瘩背槐樹村的丁民,出去後,膽大包天竟私逃了,逃了不算完,他竟敢回來,回來便回來吧。這人真是長的一副爛肚腸,那石悟石緣修大人,多好的人,最是義薄雲天不過,這縣城裏多少人得過他的濟。那石悟大人的父親,老縣長那也最是平和不過的人,平日判案,能不動板子,那都輕易不動的。


    誰想,就這麽倒黴呢,石悟誤交損友,露了家私,竟被這黑心賊夥同賊匪,竟害了人家滿門十五口。那晚,石大人家那場大火,這縣城裏的人可都去救了,太慘了,聽說那石悟的小兒子才三個月,被那些賊人一刀砍去了腦袋,臨死手裏還攥著一個小核桃耍物呢。


    “打這黑心賊!”不知道哪位鄉親喊了一嗓子,接著,漫天飛的都是臭雞蛋,爛菜葉。


    付季低著頭坐在囚車裏,手腳上都鎖了重枷,他身上被動了大刑,雙腿已折,渾身竟無一片好肉,他此時已是強活,對於潑雨一般的贓物打在身上,已經沒有半點反應。


    笨拙的囚車慢慢悠悠的晃過小街,一路緩行,來至城隍廟附近,在那頭,囚台已經搭好,穿著大紅半襖的儈子手站在木台邊上,正與一老農私談。


    “爺爺,家中這十畝地都賣了,可憐我家三活,一會子就隻能破席一卷送回去了,爺爺……這錢兒,您拿去,一會……”付懷興老漢從懷裏取出幾百個錢,盡數放到劊子手手裏,老淚眾橫道:“爺爺,您一會子刀快點,給俺娃一個痛快……”


    他話音未落,那儈子手卻一把打開他,罵道:“呸,老混帳!爺爺豈是那般見識淺的人,那石悟老哥多好的人,今日若不給我那哥哥出氣,俺也就別在這澤州混了!”


    付懷興手裏的一把銅錢被打的散了一地,瞬間便有人上去,一哄而搶,撿了個幹幹淨淨。


    “不能撿吖……不能撿吖……”付懷興趴在地上,好不容易搶了四五枚大錢,最後坐在地上,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瘋了。


    那日夜裏,滿堂回來,三活什麽都沒說隻是立刻打發了他藏去後山家裏躲丁的窯洞裏,那一路三活再三囑咐,就是他死了,這小兒也不能交出去。


    付懷興一屆老農,本沒什麽見識,可好歪卻是知道的,這石小哥全家是被害死的。


    他們從山上回來還沒呆半響,那縣城裏的衙役就到了,二話沒說就將三活捆了拉到縣城,也沒幾日的功夫便判了秋後問斬。罪名竟是夥同歹人滅門的大罪。付季帶回來的錢,如今都被抄光,私下裏娃也給過他大哥二哥錢,可誰想,那兩個牲口就閉口不認,是一個錢都不出。


    人生起伏,幾番打擊,付懷興就恨不得是自己替兒子死了好!如今沒得辦法,隻能賣了家裏的肥田,上下跑動,人沒救下來,轉眼就是立秋到了,卻不想……卻是這般結果。他的三活啊……孝順兒啊!!!!!


    今日出門,也是鄉親有義,七零八碎的給湊了幾百個錢,本想給兒買個痛快,卻不想就這麽沒了,一時間付懷興萬念俱灰,隻能捧著幾個錢,坐在當地無聲的喃喃的喊:“冤枉,冤枉……俺兒冤枉。”


    人群正看的有趣,看到劊子手將銅錢打翻,便叫了一聲好。沒片刻,那城門那頭卻又來了熱鬧。付季的老祖母,也不知道央告了那位鄉人,套了牛車,竟將自己的壽材拉著送到了縣城裏。


    “三活,祖祖送你來了,乖官兒莫怕啊……”老太太一頭白發,顫顫巍巍的被人扶下車,有見老人家不容易的,就給搬了個凳凳來。這人不是別人,卻是在縣城裏開茶鋪子的老漢兒。


    “娘……娃冤枉啊!!!!”付懷興再也按耐不住,撲倒在地一聲嘶喊,泣不成聲。


    “快叫那些刁民住嘴!也不看是什麽地方,冤枉?付季手段殘忍,結交匪患,本官明正典刑,代天子主政一方,生平判案無數,能冤枉他?”烏康郡燕州通判施新春一甩袖子,罵了一句後,回身一躬身笑道:“大人,莫為刁民生氣,此案證據確鑿,就是刑部的郎中官來了,那也挑不出個一二來,嚴大人,這邊請。”


    燕州知州嚴金宜笑了一下,斜眼看看施新春淡淡的讚了一句:“施大人自是明察秋毫,本官再放心不過,如此,便趕緊走了過場,了了事兒吧,這味兒……”嚴金宜對著空氣聞了聞,捂著鼻子厭惡道:“真臭!”


    “是,大人上座!”施新春趕緊帶著嚴金宜去至監斬的位置,兩人如今都換了大紅的去穢鬥篷,一起端坐了安靜的等午時三刻。


    付季被人拖出囚車,他雙腿已斷,如今是寸步難行,不想,那狗官如今也體貼了一次,眾目睽睽之下,也不敢多為難,隻是找那五大三粗的衙役,兩邊一抬支著他的胳肢窩就給他帶到了刑台上,也不知道這些人怎麽捆的,端是好手藝,竟能用繩子將他固定了個三角,腿斷了都能跪著不倒。


    付季此刻,早就昏昏沉沉,便是如此,也是使著吃奶的力氣,四下觀望,總算是看到了自己的老祖母,便硬扯出一個笑,無聲的對那邊喊了一句:“祖母,帶累您了……”


    “三活啊!!!我苦命的孫孫啊!!!!!”


    老太太一輩子,經曆了無數的生離死別,她兩眼早年哭瞎,如今聽到那身邊人說到孫孫雙腿被打斷,被糟蹋的不成個樣兒,她是無論如何都不得忍了。


    “我孫孫冤枉啊!!!!!!”


    那下麵頓時又亂成一團,哭的哭,拽的拽,真是好一番熱鬧。


    嚴金宜看著情況有些亂,便瞪了施新春一眼,施新春忙站起,衝著那邊一擺手,便有衙役,舉著兩尺的鞭子,對著付懷興就是一頓抽,付懷興此刻已經急紅了眼,便什麽都不顧了,他揪住鞭子沒命的大喊:“冤枉!冤枉……,我兒冤枉,我兒那日隻在家裏歇息,如何去殺生害命……青天大老爺冤枉啊!!!!!!!”


    付季的老祖母此刻瘋魔一般,老人家也不想活了,隻是一門心思的想摸索到地方,最好一頭撞在刑台之上,以死訴冤,這兩人為了孩兒都不要了性命,那圍觀的,也有心善之人,便一起隨著也喊起了冤枉。


    “快點……快點,莫要糾纏,趕緊的!”嚴金宜看到百姓有些不穩,便有些著急,於是一擺手,叫施新春趕緊下令。


    施新春是個膽小的,因此擦了一下腦門上的汗滴道:“大人,這沒到時辰呢!”


    “時辰,什麽時辰,早到了!趕緊的!”嚴金宜氣急敗壞,一伸手劈手奪了施新春的簽筒,揪出斬簽便喊了句:“給本大人……”他斬字還沒出口,卻不想打城北“咻”的飛來一支利箭,連著他的半隻手,帶著那隻簽兒就固定在了刑台的圓柱上。


    嚴金宜疼的不行,殺豬一般的叫喊起來。那施新春是個機靈的,他二話沒說就鑽了桌子,在桌子下麵喊了一句:“來人,有人劫法場!快來人!”


    那斬台邊上周圍頓時一片熱鬧,老百姓慌得四下逃散,生怕歹人殃及到自己。


    “了不得了,快跑吧,有人劫法場,有歹人下山了…………”


    “百姓莫慌!鎮西大將軍平洲顧榮在此!”


    “百姓莫慌!鎮西將軍顧榮在此!!!”


    打城北飛一般的跑來四匹駿馬,那駿馬上坐著旗令官,這些人一入城門便舉著令旗大喊著往三城散去,一邊跑,一邊喊,喊完,見老百姓不再鬧騰,又帶著馬跑回來,就手將手裏的旗子往刑台四麵一插!那旗令本就是兵器的一種,旗下有槍尖,乃是生鐵鑄就,鋒利無比。


    待旗子插好,那旗官便齊喊道:“精白乃心!忠悃仰報!丹丹碧血!不負君恩!”


    一陣秋風飄過,這陣勢,唬的澤州城上上下下,都閉住呼吸,安安靜靜的呆住了。


    等那人群安靜,便隻剩下一種聲音依舊在嘶喊:“來人啊!來人啊!快,快給本官拔箭!!!!!”嚴金宜疼的不行,叫的嗓子都岔氣兒了。


    施新春看左右無事,便膽戰心驚的從桌子底下爬出來,跑去幫上官拔箭。他一介文官,手無束雞之力,更加至那飛箭本是鼓足了力氣射出來的,上麵還有三邊倒鉤,如何能拔得出來?


    正鬧騰著,不想,那城北卻傳來陣陣馬鈴叮當,響聲過後,一匹純黑的駿馬,馱著一員銀袍戰將,晃晃悠悠的來至監斬台下。


    這員戰將,來至監斬台,也不下馬,隻是帶著他的駿馬玩了幾下花步兒,又將手裏的鞭子甩了個鞭花兒,一邊玩,一邊對著那台上的兩人一笑:“呦,這青天白日的,好好的,兩位大人怎麽就想不開跟這兒玩自殘呢。”


    嚴金宜眼珠子都紅了,他捂著手腕,半掂著腳尖,站在台上怒罵:“呸!顧榮,你乃守關大將,無有兵部令符,無有我主手諭,你竟敢私離守地,莫不是……你想造反不成?”


    顧榮才不理他,隻是對他吐了口吐沫,很是不在意的來了一句:“什麽玩意兒?也敢問老子,別說他娘的孟繼渡死了,他就是活著,也不敢跟爺這麽說話。什麽東西,那個老娘們褲襠沒夾緊,蹦出你這麽個齷齪玩意兒……”說完,他揪了一下馬韁,單腿朝前一邁,挎著馬腦袋,以一種極為紈絝的姿態下了馬。


    也是,顧昭那種無法低檔的紈絝風絕對不是自行研發,這個是有據可靠,許是遺傳也未可知。


    此刻,顧榮帶的人馬,早已將刑台團團圍住,這些人圍也不是好圍著,都亮了家夥。那幫兵痞,那個身上沒幾條人命,如今悶在邊關早就悶傻了,如今被帶出來,玩一把劫法場,一個個的就恨不得把事兒鬧大,哢嚓幾個過癮。


    剛才還一股正氣環繞的劊子手,此刻已經縮在形態角落,抱著腦袋渾身索索發抖。


    顧榮下了馬,快步走到刑台,來至付季身邊,一看,心裏隻是疼的不成。這小娃娃,他以前見過,小弟弟到那裏都帶在身邊,跟半個兒子似的。平日,小弟弟有甚好孝敬,也都是這娃娃壓著車,甭管什麽天氣都是穩穩妥妥的千裏萬裏的給他送到邊關。人到了也不休息,隻說擔心他家七爺,轉身就走,可仁義了。素日他們也常說,付季這娃那真是能算會寫,溫溫和和的一個上品人物,可如今竟被折磨的成了這個樣子。


    顧榮心裏疼的不成,便一隻手扶著,一隻手從靴子裏拔出匕首,三下兩下的將付季身上的囚繩割斷,頓時這孩子就軟成一攤就往邊上一倒。顧榮一伸手將自己的披風解開,裹了付季抱起來。


    “顧將軍不可!此人乃烏康逃丁,如今更是結交匪類,身負十五條人命的朝廷重犯啊!”施新春見顧榮要帶人走,這裏麵可是貓膩兒多了去了,這人要走了,他就完了,因此,便什麽都不顧的跪在那裏喊了起來。


    顧榮氣的狠了,對著那邊便罵了起來:“放你娘的屁!我家付哥兒,是天承二年的秀才,正兒八經的吏部文選清吏司六品主事,你他娘的算什麽幾把毛的玩意兒?他結交匪類……”


    施新春頓時五雷轟頂一般,那台下的百姓就如沸水開鍋,馬蜂窩落地一般的“嗡……”的一聲便開始議論起來。


    “什麽?”施新春不敢相信,又一回頭看看依舊在那裏拔箭的嚴金宜,他喃喃的不知道嘀咕了一句什麽,突然一揮手指著嚴金宜道:“將軍,不關下官的事情,下官是聽命行事,這都是嚴大人,嚴知州的主意。”


    嚴金宜氣的狠了,胳膊也不顧了,這人有股子狠勁兒,他一伸手將箭柄折斷,硬是將手從倒鉤裏拽出來,捂著流血的胳膊快步走到施新春的麵前,上去就是一腳:“你算什麽東西,也敢汙蔑上官!”


    說完,他站在台上對顧榮道:“顧將軍,且不論你今兒是怎麽來的,本官也就是個監斬,那下麵送來證據,本官勾畫一下也是規矩,這施新春以往就是個風吹牆頭兩邊倒的齷齪東西,如今落到將軍手裏還不老實,還想拖本官下水!”


    顧榮不理他,隻是將付季小心的放在一邊的台子上,用從懷裏掏出一個葫蘆,拔了塞子灌了兩口烈酒到付季嘴裏,片刻付季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看清楚來人,眼淚唰的一下就掉了出來:“五爺爺,你怎麽才來?”


    顧榮見他吐字清楚,便放下心,伸手拍拍他的臉頰道:“付哥兒不怕,你七爺早就飛了鴿訊來,你且安心休息,待五爺爺今兒給你出氣!”


    付季艱難的點點頭,仰起腦袋對著顧榮的耳邊說了幾句,顧榮點點頭,複又抱起付季,將他交給手下叫人尋縣裏的郎中趕緊來瞧瞧。


    交托完後,顧榮大馬金刀的往監斬台上一坐,他手中的鞭子一甩,那鞭梢子對著嚴金宜的臉頰就刮去了。隻聽得“啪!”的一聲,那嚴金宜的臉頰,頓時豁出一個大口子,那血嘩的一下就湧了出來。


    顧榮這鞭子講究,上麵都有倒刺,一鞭子甩過去,勁兒大了能揭開人半張麵皮。他這人,生平最忌諱別人說他小白臉,誰敢說他皮相好,他就拿鞭子抽,雖說打人不打臉,可顧五爺這輩子就愛幹陣前揭麵皮的事兒。你們不是說我小白臉嗎,爺就要你們臉皮都沒了,叫你們渾說。


    嚴金宜哎呀一聲,順手一捂,便是一手的鮮血,如今他算是破了相了,就是這次熬過去,沒事兒了,怕是這輩子的官途也毀定了!


    “顧榮,我與你這王八蛋拚了!”那嚴金宜心性裏也有股子匪氣,他一伸手,搶了邊上衙役的佩刀,對著顧榮就劈了過去。


    顧榮能給他砍到?因此屁股下帶著凳子,順勢一擰,嚴金宜這一刀便劈空了。


    “呦,這是怎麽著了,顧老五,好好的邊關你不呆,跑這裏唱大戲呢?這是啥?文武鬥?還是……元宵滾進鍋子裏,老家不好玩兒?您來這裏混蛋了?”


    話音未落,那城北又跑來一隊人馬。打頭的不是別人,卻是上京飛魚軍大參領李奇。


    這下子算是徹底好玩了,澤州城提前過年了,那以往沒看到的熱鬧,今兒算是都飽了眼福,今年過年都不用殺豬,就著今兒這場熱鬧,能過三年春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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