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 常銘送來副將章懷蒲的手信, 至此, 關於軍隊調動的爭議告一段落,一切聽薛匪風指揮。


    常銘來的時候, 薛謹風也在, 薛匪風看完之後沒有避諱,直接扔在桌上, “你也看看吧。”


    薛謹風拿起來, 越看越不可思議, 上揚的眉峰好像浸在水裏的墨漬,化出一團濃愁。


    “此舉何意?無緣無故為何將軍隊南遷,章懷蒲的話不無道理。”


    薛匪風:“我意已決。讓你知曉,便是想勸你不要摻和進來, 你明日便啟程回舊都, 韜光養晦也罷, 閑散王爺也好,我要你像十八年前一樣,就當沒有我這個哥哥。”


    他做這一切想保護沈清然,但他也不能連累一母同胞的弟弟。


    薛謹風手掌一收,信紙化為塵埃, “那時我們還小,現在我們都長大了,哥。”


    “可我不明白為什麽。”薛謹風看著他,“大軍在西北, 占盡天時地利人和。西北平原一馬平川,屯糧駐兵,練兵養馬,最是合適。”


    山河如紙,鐵騎如刀。


    “南方地勢曲折,隻能守,不能攻。我來個李家村都費一把勁,人口也不如北方,像嫂子那樣的……”薛謹風見薛匪風瞪過來,識趣地換了個說法,“根本無法適應北方作戰。大軍遷過來,背井離鄉,水土不服……”


    薛匪風負手望著窗外,一隻黃鸝從枝頭飛起:“鐵騎,鐵騎,得先有馬。”


    那一場生門封死的戰役,他安然無虞地保下大軍,戰馬卻不能強求了,否則薛厲風也不會遲遲發現不了大軍的藏匿處。


    薛謹風臉色一白,在這一瞬間,忽然悟了戰場的凶險。沒有馬,在西北平原反而不適合了。廣袤平原,兩軍衝突,短兵未出,先喪命敵軍馬蹄之下,踏成肉泥。


    “西北看似有優勢,實則夾在北彗和太子之間,糧草不濟,腹背受敵。不如釜底抽薪,把這個困局丟給薛厲風。”薛匪風打開窗牗,窗外一片青青稻田,北方戰亂已久,南方相對安逸,雖然沒有大片的平原供給種植,但是戰爭對生產的破壞,十倍的土地都無法彌補。


    薛謹風還是擔憂:“縱觀曆史,多是自北向南挺進。北伐之困,由來已久。”


    薛匪風嘴角輕扯,來閩州三個月,也就是所謂的蠻夷不開化之地。他有預感,南北局勢早已悄然改變,這才是江山定勢。


    “謹風,我們要看未來,不是過去。”


    他和慕文寇已經商量好,天下鏢局會給大軍打掩護,天下山莊的總部在閩州領郡,青州地界,到時先占了這兩塊地,突襲朝廷後方,如果皇帝還不昏庸,自然該給他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


    薛謹風抬頭,看著逆光中的薛匪風偉岸的身影,腦海中浮現一句話。


    時勢造英雄,英雄所計深遠。


    到底是哥哥,他隻要跟著就好了。


    弟弟心裏的哥哥形象又拔高了一節,此時薛匪風臉色卻突然一變。


    額頭青筋冒出,身體燥熱,薛匪風發狠按住了窗戶框,閉上眼抵抗體內叫囂的不對勁。


    過了會兒,薛匪風麵上恢複冷靜,身體有沒有恢複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看了一眼若無其事的薛謹風,突然想到有一段時間沒見到沈清然,頓時顧不得刨根問底,對著窗外,喊了一聲“清然”。


    一句“回了”聲音傳回,薛匪風放下心,目光不善地鎖定薛謹風。


    弟弟暗叫一聲糟糕,奪門而出,他應該今天就走的。同時又有些洋洋得意,自己醫術還是可以的嘛。


    “站住!”


    “嫂子回來了我去看看!”薛謹風大叫,跑得更快了。


    薛匪風追著出去,很想把弟弟吊起來打,剛一踏出門,就看見沈清然回來,身後還跟著一個陌生男人。


    薛匪風掃了一眼他的下盤,便知道來者不善,這個人會武。


    常家兄弟在山口守著,李家村還會出現陌生人,八成跟薛謹風一樣,從另一邊翻山越嶺進來。


    弟弟無緣無故又收到哥哥的白眼一枚。


    薛匪風一步上前,把沈清然拉到身後,敵視地看著陌生男人:“你是誰。”


    李豐瑟縮了下,明顯對薛匪風有些恐懼。


    沈清然像木偶一樣被薛匪風扯到身後,連眉毛都沒動。聽見薛匪風的話,他目光望著前麵的空地,“我也想問,你是誰?”


    隻一句話,薛匪風渾身肌肉繃緊,血流衝刷著耳膜,外界蒙上了一層虛晃感,剛才好不容易壓製的熱血重新席卷筋脈,薛匪風一時分不清是因為離沈清然太近,鼻尖全是他的氣息,還是來自內心深處的慌亂牽出心潮不平。


    “噗通”一聲,李豐毫無預兆地跪下,鄭重悲愴地喊道:“將軍!”


    薛匪風沒管地上的沈清然,他轉過沈清然的身體,“我……”


    “他說他是李豐。”沈清然看著他的眼睛。


    “這不可能。”薛匪風親眼看見李豐的屍體,看見從他衣服內襯掉出來的名帖。而且,李豐根本不長這樣。


    “你還想騙我?”沈清然聲音終於帶了點激動,“你為什麽不說,我什麽都告訴你,我是男的沒錯,可你連名字都是假的!”


    薛謹風倒吸一口冷氣,他哥冒領的媳婦,被正主找上門了?


    “清然,你冷靜。”薛匪風快速地組織語言,可他今天注定要被人打斷。


    “清然?沈清然?那不是我媳婦嗎?”李豐抬頭,驚訝地看著沈清然,他眼球震顫地看著兩人,忽然明白了什麽,“將軍,你、你用我的身份,我的媳婦……”


    薛匪風一腳踹開他,眼神狠厲:“閉嘴,李豐已經死了。”


    沈清然掙開薛匪風,扶起被踹出血的李豐,“你沒事吧?”


    李豐單手按著胸膛,死死盯著薛匪風:“你是薛匪風,你不是李豐。”


    沈清然蹲在地上,他居然是先從一個外人嘴裏知道愛人的名字,這樁婚事徹頭徹尾的笑話。不可置信地看著姓薛的兩兄弟,竟然親兄弟,合起來騙他。在他一眼認出薛謹風是王爺男主時,薛匪風竟然一刻也沒有想過要告訴他真相!


    弟弟慫得一批,往哥哥身後挪了挪,很怕被波及。


    薛匪風沒想到居然一直被一個來曆不明的奸細搶話,仿佛一個捂著真名不放的人被當眾打臉,身體狀況嚴重影響了他,令人思維遲鈍。天知道他多想親口告訴沈清然,在很早很早之前就想了。


    他看著兩人挨在一起的身影,隻覺得分外刺眼,刺到心痛,難不成沈清然真以為地上這個人才是他丈夫嗎!所以聯合起來,用那種目光看著他!


    李豐咳了兩聲,斷斷續續道:“將軍,我不如您,咳咳,您用兵如神,殺伐果決,彈指間就能設下埋伏三萬人的八卦陣,鬼哭求饒,無一生存。去年重陽,您設計青壁營火連天,天明時枯骨遍野。陽城之戰,越河河底赤紅半年未消……人都說,一將功成萬骨枯,我不如您,可這是我的媳婦,我不能讓……”


    薛匪風手握得咯咯響,是,這些他是幹過。殺人誅心,薛匪風恐懼之一被李豐盡數挖了出來。沈清然心軟,連雞鴨之死都會哭得委屈心酸,薛匪風從不敢讓他知道自己手上沾著多少血。


    因為沈清然會害怕,沈清然隻會挽著他的胳膊,說以後都不要打仗了。


    現在,那些刀光劍影的戰役都被居心叵測的小人,用惡意的口吻,一樁樁說給沈清然聽。


    薛匪風薄唇動了動,他想解釋,他想說如果他不這樣做,邊境百姓便不得安寧,如果他不這樣做,死的就是他的弟兄。


    可是當他看見沈清然凝眉沉思的樣子,突覺言語的匱乏蒼白。


    不能再讓沈清然聽這個奸細胡說!


    薛匪風不顧一切地把沈清然拉起來,抱緊,兩臂鐵枷一般鎖著沈清然。


    沈清然猝不及防栽入一個堅硬的懷抱,他一時撞懵了,最令人費解的是,這種情況下,薛匪風竟然有反應。沈清然明顯感覺到小腹處頂著比以往更可怖的力量,隔著布料都覺燙人。


    薛匪風不想著給他好好解釋,腦子裏都是什麽黃色廢料?他壓根不在意說謊的事嗎?


    沈清然忍了忍,沒忍住罵了一句“放開,變態!”


    不上床是對的,這尺寸也太可怕了。


    薛匪風眼神一暗,沈清然果然怕他了,他在沈清然心裏竟然是這樣的形象了嗎?


    可是他剛剛從西北調軍,他還要用沈清然最討厭的樣子保護他。


    李豐掙紮著站起來,對沈清然道:“清然,你跟我走,他在騙你。”


    沈清然感覺到薛匪風手上的力道立刻加重,束縛得他骨頭疼。


    “疼,你放開我。”


    薛匪風連忙鬆手,懷裏一空,沈清然站到他對麵。


    沈清然深深望了薛匪風一眼,頭也不回地離開,但也沒有叫李豐。


    薛匪風愣在原地,沒有動作。


    一旁的弟弟快要急死了,“哥,嫂子要跟人跑了啊!”


    李豐一瘸一拐地跟上,眼裏閃過一抹竊喜,他追上沈清然:“你跟我走吧。”


    沈清然眼波微動:“去哪兒?”


    李豐壓低聲音,“我現在在太子手下當值,去新都,那裏繁華。”


    “不,我走不到那兒。”沈清然轉了轉腳踝,一副沒骨頭的樣子。


    李豐猶豫了下,“那我們先去江府,轉馬車。”


    “這也太遠了。”沈清然越走越慢,突然停住,“你隻有一個人來嗎?能不能找個人背我。”


    李豐嘴角下壓,是憤怒的征兆,他沉住氣,蹲在沈清然麵前,雙手攥緊,看起來更像要把人揍暈。


    沈清然突然一腳把他踢趴在地上,踩著李豐的肩膀,俯下身,胳膊肘撐著膝蓋,眼神清亮,小聲道:“忘了說,這個人得姓薛。”


    李豐演了一早上戲,早就不耐煩了,眼見薛匪風和薛謹風沒有追上來,暴怒:“你……我……”


    他突然發現自己動不了了!


    沈清然嘴角一勾,早在薛匪風給了李豐一腳吐血的時候,他上趕著扶他時,就用了上次對付劉九一樣的辦法。


    麻醉入體,緩解了疼痛,李豐還以為薛匪風踢得不重,後來身體漸漸麻痹,他又無知無覺,以為是被踢了一腳導致的。


    “男兒保家衛國,乃是天性,也是血性,豈能容你抹黑!”沈清然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角漠然,眼尾的微紅卻泄露了內心的憤怒。


    “你不是不如他,是不配跟他相提並論。”


    薛匪風手上沾著再多血又怎麽樣,他若是被宵小三言兩語說怕了,愧對父兄的軍裝,愧對浴血奮戰換來的安寧。


    薛匪風來時正好聽見沈清然說這句話,他心間升起一股壯烈而深沉的複雜情緒,讓他眼眶酸澀。


    剛才若不是最後的時候,沈清然勾了勾他的後腰暗示他,他根本不會放沈清然走,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事。沈清然之前跟他提過從劉九手裏逃脫的辦法,薛匪風明白,沈清然定然還是要用這一招。


    可到底還是後悔了,隻數了二十下便跟上來。


    “然然。”薛匪風喉結滾了滾,一時說不出話。


    沈清然看見薛匪風這麽早出現,不自在地摸了摸袖子,他還生氣呢。


    他相信薛匪風說這個人不是李豐,但一碼歸一碼,薛匪風今天的表現也令他生氣。


    沈清然漂亮的眼尾有些微紅,他從上到下掃過薛匪風,視線在小腹處停留了一瞬,薛匪風看不見的一側臉頰氣得鼓鼓的。


    是不是人?


    薛匪風苦笑地順著沈清然的視線掃了一眼,心裏想把薛謹風的頭摁進水裏清醒。


    該怎麽向沈清然解釋,弟弟無緣無故給自己下藥這件事?


    關鍵時刻,精|蟲上腦,能維持理智不失態到現在,薛匪風自己也覺得有些操蛋。


    “然然,你聽我說。”


    沈清然甩開薛匪風的手,別碰我。


    還在生氣,還得哄,薛匪風捏捏鼻梁,現在說什麽都沒有說服力,隻得先把假的李豐拖回去,看見探頭探腦的薛謹風,氣得把人往他腳下一扔,渾身的精力無處發泄。


    “好像很久沒有檢查你的功課了。”薛匪風咬牙切齒。


    薛謹風眼巴巴瞅著嫂子救命,“嗷”地一聲被他哥拖到河邊揍得鼻青臉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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