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腿上中的那一槍,總算也不嚴重,隻是小安這時候才明白了,為什麽“獅駝嶺錢三郎”的威名,能夠傳唱那麽多年。


    一個看上去垂垂老矣的糟老頭子,竟然有著如此驚人的拔槍術,根本來不及反應,拔槍的瞬間扣動扳機,槍口還是動態的過程中,子彈已然出膛。


    總算,不是被爆頭。


    現在回想起來,還是後怕。


    不過,因為自己中了槍,紀天霞倒也不得不出來露麵。


    “錢局長。”


    “紀行長年輕有為啊。”


    錢老漢扶了扶眼鏡腿,仿佛又回到了為殺龍港第一工讀學校招募保安的時候,哼吟的,還是那句“無論碧綠的菜畦”。


    “薑還是老的辣,紀某……佩服。”


    身材高大的紀天霞,宛若巨毋霸,雙手貼合在身側,給錢鏢鞠了個躬,很深。


    說的是什麽,不言而喻。


    騙人不難,騙一群人也不難,長時間騙一群人,倒也不能說困難重重。


    但要是騙了十幾二十億人,然後長達四十年五十年甚至更久,那就有點恐怖了。


    “如果沒有充分的理由,你們兩個,還有什麽遺願,最好先想好。”


    錢鏢雙手交疊在膝上,表情淡漠,言語中的輕描淡寫,讓病床上的小安猛地一個激靈。


    看似普普通通的糟老頭子,終究是不減當年。


    劉億這位北蒼省代理行署專員,跟錢鏢比起來,固然也是氣勢凜然,但是卻少了錢鏢這種殘酷。


    不是對敵人的殘酷,而是對自己的。


    “沒有十足的把握,紀某也不敢麵對錢局長。”


    紀天霞一如既往地保持著這種智珠在握,然而小安看到了紀天霞的小動作,曾經被拔掉指甲蓋的手指,無意識地在虛空撓著什麽。


    這種時候,就表明紀先生在害怕,在恐懼。


    人也是有恐懼時刻的。


    紀天霞的恐懼,就是此刻。


    因為錢鏢不會施舍憐憫、慈悲,給不相幹的人,理念不在一條路上的時候,思想堅定者既然能夠舍生忘死、視死如歸,又怎麽可能輕易地被另外的理念動搖……


    “首先,紀某先冒昧說一句。錢局長背後的梁豐中學,你們的結社、密謀、布局,不如王大郎。甚至,你們在‘獅駝嶺’、天涯洲等地的‘新州縣’,也是無根之萍,終究會失敗。”


    “你很聰明,紀天霞,你少年成名之時,老夫記得是陸先生親自發給你的特招入學通知書。”


    “不錯。有這麽一回事。”


    微微點頭,紀天霞仿佛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而小安則是雙目圓睜,他直接被紀天霞和錢鏢兩個人的“陰險狡詐”給驚到了。


    紀天霞曾經跟他說過,陸龜蒙曾經教過錢鏢。


    但是陸龜蒙來了殺龍港,錢鏢一次都沒有見過他,甚至言語之中,也不曾有什麽尊敬,可現在,竟然從錢鏢的口中,聽到了“陸先生”三個字。


    小安可以肯定,能當得起“陸先生”三個字的,隻有陸龜蒙。


    至於紀天霞……


    小安今天像是重新認識了紀天霞一樣,萬萬沒想到,他覺得已經深不可測的紀先生,竟然還有這樣“低調”的過去。


    曾經的陸龜蒙,給紀天霞親自發入學通知書?


    還是特招?


    這是開什麽玩笑?


    小安感覺自己這一發子彈,不是打在了大腿上,像是打在了大腦上。


    “那麽,你怎麽會以為,憑你幾句話,就能打消老夫的堅持呢?還是說,你會認為老夫在‘獅駝嶺’、天涯洲的努力,之所以舍不得放棄,是因為沉沒成本?有些事情,你不去梁豐中學,你是不可能知道的。”


    “噢?就跟‘狀頭樓’的那位名叫毛戈的豪客一樣,梁豐中學也有所謂的‘張子遺書’?”


    “可以這麽說。”


    錢鏢點了點頭,“這個國家是這樣的大,沒有外部的威脅,沒有外部的壓力,想要倒逼內部的變革,難如登天。你能想到的,我們能做到的,兩百多年前的先人,早就嚐試過、努力過,然後就像是曆史的慣性一樣,如此龐大的帝國,掌握不了最大份額的生產資料,你……敵不過,鬥不過,必敗!”


    聽到錢鏢這句話,紀天霞猛地身軀一震,他昨天才想通透的事情,原來,早就有人想通了?


    那麽,錢鏢為什麽還要做這種近似無意義的事情呢?


    腦袋裏冒出了這個疑惑,然後瞬間就想明白了。


    哪怕是空想,也是會有一個很美的邏輯鏈擺在那裏。


    理念的同行者隻有看到這是一條死路,才會放棄,才會選擇另外一條路。


    而錢鏢,就是加速者。


    “‘獅駝嶺’……其實就是你們的試驗區?”


    “那都是空想的實踐,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兩百多年前,就已經有了定論,隻不過,哪怕是這句話,都被束之高閣。你想要學到這句話,明白什麽是生產力,什麽是生產關係,都要前往偌大帝國的大學。帝國百分之二的精英人口,也不過是四千萬不到的數量,而其中有能力有意願背叛自己階級的人,還會有百分之二嗎?紀天霞,你是聰明人,你在京城、地上魔都,見到了多少和自己一樣聰明的人?你很清楚。”


    錢鏢一隻手緩緩地拔出了一支槍,這是一把左輪,花裏胡哨的左輪,看上去就是個玩具。


    但是病床上的小安,大氣都不敢出。


    “萬中無一的天才,優中選優的強者,十幾二十億的人口,真正拿得出手的,不過是區區幾千人。這就是一個笑話,你明白嗎?”


    “……”


    紀天霞明白錢鏢在說什麽,看似不正常的比例,實際上才是正常的。


    兩百多年前,豁出去造老舊貴族反的人,其實也是區區幾千人,等到這些人上台之後,再造他們反的人,其實也依然是幾千人。


    新貴驅逐老大貴族,新的新貴再驅逐新貴,然後加加減減,持續兩百多年,打了兩次爛仗,但本質卻沒有改變什麽。


    皇唐天朝的生產關係,是多種並存的。


    這種複雜,甚至還不如李世民政變成功的一刹那,至少天下間,都是“一”。


    “王大郎……你的學生,能開個好頭。”


    紀天霞如是說著,“他趕上了好時候。”


    再度提到了王角,這一次,錢鏢沉默了。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看走了眼。


    他本以為,自己的理念,為了天才、蒼生、種族、國家以及古往今來的種種,傳遞給王角之後,他會是衣缽傳人,必將邁出超越自己的一步。


    “獅駝嶺錢三郎”的傳說,其中的真相是什麽,錢鏢沒有跟王角詳細的說,從中央到地方,都拿到了好處。


    “定稅有功”,這就是錢三郎的核心功績。


    但瞞得過誰也瞞不過錢鏐。


    那就不是稅的問題。


    “獅駝嶺”,誠如紀天霞所說的那樣,是一個試驗區。


    空想的實踐,或許結不了果,但能夠開花,也是極好的。


    錢鏢曾經想著的,就是細心嗬護,培養出更多的,獨立於皇唐天朝之外的進步者。


    但這隻是幻想,隔絕於世的結果,就是一個超大型的秘密結社。


    他明白這一點,但受限於年齡,他已經沒有足夠的時間去改造這個空想的實踐。


    王角是一個意外,但他年輕。


    然後……王角是另外一個意外,因為錢鏢發現,他的“傳火”失敗了。


    他本以為,這是王角性情謹慎,甚至有些膽小怕事,所以失敗了。


    可是王角一路北上的事跡來看,他發現自己錯了,錯得離譜。


    王角不是怕了,而是壓根就瞧不上錢鏢的行事方法,甚至在王角的眼中,那些倒在衝鋒路上的“近衛軍”,反而更加親切一些。


    現在,嶺南、湖南、安南的種種,錢鏢得承認,他聽說這些稀奇古怪消息的時候,甚至覺得這是荒謬之論,是有人打算借王角來引火燒他。


    直到不久之前,“新義勇講習所”的種種,引來了五省青少年的“慕名而往”,這讓錢鏢大為震動。


    他以為的嗬護,不過是自以為是。


    “行了,送你們兩個上路吧。”


    歎了口氣,錢鏢晃了晃手中的左輪,“還有什麽遺願,說一下。”


    “……”


    小安張了張嘴,想要掙紮一下,他不怕死,但不想死!


    然而紀天霞這時候開口道:“我有辦法讓王大郎不至於被消滅在‘靖難’中。”


    “噢?不限於開辟新戰場,引爆新的熱點,讓中央疲於救火?”


    “……”


    紀天霞嚇了一跳,他其實已經知道了一些消息,比如說為什麽沙讚提前了幾個月進京,那就是河中省出現了響應“靖難”的力量。


    讓中央朝廷焦頭爛額的,不僅僅是“靖難軍”。


    天涯洲的軍頭林立、豪門混戰,也越來越趨向於和平,這不符合朝廷的利益。


    於是在內閣拋出劃分新州縣增補選人這個計劃的時候,就是為了重新讓天涯洲進入一種全新的鬥爭。


    隻是一切都被打亂了。


    而時間回撥到“靖難軍”起事之前,直接的導火索,說出來別人或許不信,這事兒是他紀某人幹的!


    一份銀行客戶資料引發的血案,紀天霞以為的,其實並非他以為的。


    錢鏢和錢鏐這對兄弟,各取所需,然後拍拍屁股走人。


    大方向上,沒有預判錯誤,隻是規模和烈度,讓錢氏兄弟有點錯愕。


    乃至發展到現在,誰也不能說“靖難軍”就真的不能達成靖難。


    嶺南馮氏真要是再創輝煌,那“從龍之功”就足以摧毀不少人的理性。


    願意把理想當飯吃的人,實在是太少。


    “如果沒有別的……抱歉。”


    錢鏢歎了口氣,他從未以殺人取樂過。


    但是這一生,殺人如麻。


    再添兩道亡魂吧。


    “我可以給王大郎籌措物資!保證軍需!”


    “唉……”


    這些都是平平無奇的事情,能夠做到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哪怕是“安陵散人”這樣的奇葩,他的財力物力,也足夠支撐一夥亡命徒稱王稱霸幾十年,海外建國都是小意思。


    這根本不算什麽。


    錢鏢根本不怕紀天霞和小安能夠在他麵前反撲,哪怕他是個糟老頭子,但手中的左輪,六顆子彈還帶不走他們兩個,除非這兩人都有三頭六臂七竅玲瓏心。


    “如果隻是單純的籌措物資,總有疏漏。我完全可以在南海或者湖南發債,最後用籌備新義勇的名義,轉嫁到衡州。”


    “這樣的方法,單獨拿一個出來,不算什麽,巧立名目這種事情,隻要是個官,就能做到的。但是,能夠全盤掌控,才能調動足夠的資源。這一點,錢局長,你應該明白,其中的要求有多高。”


    “老夫懂你的意思。”


    錢鏢點了點頭,將左輪手槍收了起來,然後道,“我隻看結果,不問初心。”


    “錢局長放心,我也不想早死早超生。就算要作惡,首先要不作惡。這一點,錢局長應該懂的。”


    “明天先拿一份方案過來。”


    “不用明天!”


    紀天霞直接從文件包中,拿出了一份厚厚的文件,“各個熱點地區的經濟狀況,我還是有所了解的,但是如何借用、串聯,就比較麻煩,不過剛剛好,我在沔州銀行這麽些年,還是有一些渠道的。”


    眉頭微皺,錢鏢沒想到紀天霞竟然準備的這麽充分,看來,王角對他的衝擊,不比對自己的來的小。


    紀天霞的方案,不用看,他也知道一些大概,隻是想要操盤,整個“獅駝嶺”都沒有像樣的人。


    那些在中央讀了大學的,別看現在滿腔熱血,一旦為上者,幾乎是瞬間將自己的畢生所學拿來逆練。


    專業的事情,靠草台班子是成不了事的。


    從強的一側,去經濟滲透弱的一側,錢鏢能做到。


    因為這是一個砸錢傷本的遊戲。


    但是,從弱的一側,去滲透強的一側,這不是他能做到的,他沒有那個本事。


    很顯然,紀天霞顯然是打算用一種很精細的方法,達成這樣的結果。


    這個,正是將來的王角,所需要的。


    錢鏢不殺紀天霞,僅此而已,沒有多餘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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