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在上海的第一個平安夜。


    他雖然從小在教會學校,也隻是因為教學比較嚴謹,並不是真正的天主教信徒。倒是顧平凡,是個徹頭徹尾的虔誠信徒,今晚一定會去教堂做子夜彌撒。


    所以他很早就約了顧平凡的時間,逛商場。


    隻是沒料到,會有這麽多人。


    顧平凡看著遠近的少女服裝,有些茫然:“tk,你是要來買什麽?”


    他沉吟片刻:“少女服裝。”


    ……顧平凡上下掃了他兩眼,剛想嘲兩句,忽然就明白了:“是給你那個學生童言?”她邊說著,邊給一旁幾個學生模樣的女孩讓路。


    “你身材和她差不多,品味也還可以……”他沒有任何否認,隻覺得自己站在擁擠的少女群中,有些突兀,“替我買些合適的衣服,我想做聖誕禮物。”


    他抬手看了眼表:“我在樓下coffee bean等你,二十分鍾?”


    看著是在求人,語氣彬彬有禮,可卻是完全不給拒絕的機會。


    顧平凡是習慣了他從小的作風,連話都懶得說,直接盡職盡責擠進人群。


    他到樓下的coffe bean,竟也是人滿為患,隨便買了杯伯爵茶。


    運氣好,等到茶端出來的時候,正好角落裏有人離開。身邊兩個穿著校服的小情侶,在嘻嘻哈哈地笑著,男生忽然拿出一個盒子,不知道裝著什麽,女孩打開的瞬間捂嘴尖叫,做足了誇張表情。


    “十分鍾,”忽然一個袋子擋住了他的視線,“羽絨服,圍巾,都是我喜歡的樣子。鑒於你讚頌了我的品味,我就照著自己喜歡的買了。”


    他拉開紙袋看了眼,竟然還是寶藍色的:“你怎麽一直在原地踏步?喜歡這個顏色有七八年了?”


    顧平凡拿出錢包,準備去買水:“你那天晚上回來說過,童言穿這個顏色很好看。”


    說完就站起來,去買了杯咖啡回來。


    兩個人的位子在最角落裏,平凡回來的時候端著咖啡,險些被橫七豎八加的座位絆倒,越過千難萬險終於坐下,看著靠在沙發上的顧平生,忽然抿唇打量他。


    顧平生察覺她的視線,微側頭,示意她有話直說。


    “你和你的學生……”她想了想措辭,最後還決定直截了當,“是不是在一起了?”


    很簡短的沉默後,他說:“剛剛開始。”


    顧平凡揚眉,抿了口咖啡,忽然說起了一個始終不曾談及,可以說是避諱的話題。


    “我前幾天和瑞金幾個心外科的醫生閑聊,說起你母親的名字,沒想到他們都還記得這個心外科有名的醫生,”她又喝了口咖啡,繼續說,“那麽多年過去了,連不相幹的人都還記得阿姨,tk,是不是你一點都沒忘?”


    他沒說話,拿起杯子。


    茶有些冷了。


    “雖然你從來不說,可我一直覺得你很愛你媽媽,”平凡說,“阿姨是賓法畢業,你就一定要去賓法,我很清楚,你當初可以有更好的選擇。阿姨是心外科,你最後就做了心外科……包括你的名字,tk,童柯,顧童柯。你身上都是阿姨的影子。”


    他還是沒說話。


    到最後平凡都覺得這個話題,實在太令人不愉快了。


    她暗歎口氣:“其實我想說的是,你要想清楚,師生戀是不是也因為你媽媽?這不是國外,你很清楚師生戀不是那麽受歡迎。或者是因為那個女孩叫童言?”她猜測著,問出了最後的疑問,“或者,她和你經曆很像?”


    白色的陶瓷杯,舉到嘴邊,莫名就頓了頓。


    顧平凡看他繼續喝水,徹底明白,這隻是個單向談話,就在她放棄說下去的時候,他卻意外有了回應:“這裏有在播歌嗎?如果有,是什麽歌?”


    顧平凡怔了怔,聽了會兒,搖頭說:“聽不出,應該是很新的歌,現在小朋友聽的,我也大多沒有聽過了。”


    “沒聽過?”


    “沒聽過。”


    “每當我認識新的朋友,都會有這種感覺,陌生,沒有聽過,估計也沒機會再聽,”他說,看著平凡的眼睛,“你和我從小到大,所以你和我說話的時候,我還能記得你說話的神態、語氣。現在想想,從生病到今天明明沒有幾年,連子浩的聲音,我都差不多快忘了。”


    這次換顧平凡沉默了。


    “對於女人的聲音,我記得的不多,可那天再見到童言,她的聲音卻還記得清楚。”


    確切說是她十三四歲的聲音。


    “是熟悉感。”他說著,幾個手指有節奏地輕敲著瓷杯。


    或許一開始,就是因為這難得熟悉感。


    他忽然就變了語氣:“然後呢?誰又說得清,”頭發擋住了眼睛,窗邊柔軟的日光下,笑得溫暖無害,“這種感覺如果能說的清,上帝就不會用肋骨這個故事來搪塞世人,形容愛情了。”


    顧平凡氣的直笑:“不要褻瀆我的信仰。”


    “完全沒有褻瀆,”他說,“你信服的一部分,我也非常認同。”


    “比如?”她好笑看他。


    “比如,婚姻是上帝的禮物,是神聖的。再比如,上帝把性做為禮物賜給人類,但隻有在婚姻中,它才是一種最親密的愛的表達,在婚姻外的任何性都是錯誤的,”不愧是教會學校出來的,他簡直想都不用想,“這些,我由衷信服。”


    差不多到五點多的時候,就隻剩了他一個人。


    他記得童言說過的時間,本來想就在這裏等到五點半。可惜,計劃就是用來被打亂的,羅子浩在新天地給他猛發短信郵件,一定要當麵見他。他對上海不是很熟,本來要帶童言吃飯也準備去新天地,實在受不住羅子浩短信追緝,隻能先一步去了那裏。


    鼎泰豐的位子,他是早訂好的。


    “這裏的東西不錯,”羅子浩剛才坐下,就瞥見桌邊紙袋,還有裏邊明顯的女裝顏色……“tk,你約了趙茵?”


    “你前女友和你之間,能不能不扯上我?”他招招手,要酒水單。


    羅子浩笑起來:“別告訴我,是約了女朋友?我見過嗎?”


    侍應生拿來酒水單,他比了個手勢,示意給羅子浩。


    “你好像還沒見過,不過,她馬上就會到。”


    羅子浩險些被煙頭燙到手指,覺得自己好像和他一輩子沒見了,怎麽這麽大變化?


    自從收到短信開始,她就像是做錯了什麽事。


    可沈遙一路都在輕聲耳語,求她一定要陪自己吃飯,根本不給機會拒絕。最後她隻好心虛地給顧平生發了個短信,說自己可能會遲一些。很快,他就回複過來:


    沒關係,我等你。tk


    她攥著手機,開始默默計算時間。


    六點多到市區,吃的快一些,或是吃到一半的時候離開。


    七點多應該可以到他那裏。


    沈遙沒想到會這麽順利,沒有提前定位子,隻說要照顧兩個北方來的客人,嚐嚐上海菜,就選了新天地的鼎泰豐。


    結果到了門口,才發現已經有近百號人在等位。她看著這麽多人都有些頭疼了。


    剛想走,沈遙卻意外停下來:“童言,看,是顧老師。”


    心忽悠一下,有些發慌。


    她回過頭,透過整麵的玻璃牆,顧平生就坐在很醒目的位子。


    恰好,也同時看到了他們。


    沈遙隔著玻璃拚命搖手,打招呼,她也隻能隨著沈遙的動作,示意性地打招呼。


    然後就看到他收回視線,繼續和麵前人說話。


    “你們老師長的,很斯文敗類,”成宇笑了笑,“看著不像教法律的老師。”


    沈遙挽住童言的胳膊:“他第一次來,我也嚇了一跳,完全顛覆我對學法律人的印象。算了這裏人太多,我帶你們去我家附近吃。我都忘了今天是平安夜,沒有熟人的地方肯定沒位子。”


    成宇聳肩:“我隨便,在你的地方,隻能任你指揮了。”


    童言思維混亂著,想了無數個借口,卻找不到任何理由離開。


    結果隻能心神不寧地跟著沈遙下了樓。因為是過節,根本攔不到出租車,他們足足走了三十分鍾,她始終在默默記路,免得一會兒找不到路回去。


    “想什麽呢?”沈遙點完菜,低聲問她,“怎麽從見到你男朋友,你就神不守舍的。我看他很不錯啊,吵架嘛,就是小情趣,吵的差不多了,要適當讓人下台階。”


    童言喝著菊花茶,低聲說:“他是我前男友,現在和我沒關係。”


    “前男友?”沈遙睜大眼睛,馬上伸手握住陸北的手,“不容易啊,在前途未卜的情況下,竟然敢跨越一千四百公裏,追到上海。我支持你!”


    陸北估計沒見過這麽能鬧的,和成宇對視一眼,要笑不笑的。


    “對了,the longer you havewait for something, the more you will appreciatewhenfinally arrives,這句話不錯。”


    陸北怔了下,疑惑看童言。


    童言在桌下扯了下沈遙的胳膊,還沒等提醒她,沈遙已經先脫口說:“不是你發的短信嗎?說要等童言?”


    “童童?”陸北臉色有些異樣,看她。


    童言緊抿唇,猶豫了幾秒,才說:“是,我現在有喜歡的人了。”


    整個小包廂都安靜下來,沈遙漸漸明白自己做了什麽。成宇忽然輕咳聲:“沈遙,陪我出去抽根煙?”沈遙難得識相,馬上跟著出去,留了他們兩個。


    童言始終沒再看陸北,他也不說話。


    他的手攥著杯子,緊緊的,像是要用盡力氣。


    她繼續喝著茶:“或許嚐試一下,會發現她……也不壞。沒帶婚戒,不住在一起,平安夜來找我,這都改變不了什麽,你已經結婚了。政法的學生,怎麽會不懂婚姻法?”


    她勉強拚湊出這麽一句,就說不下去了。當初是方芸芸分開他們兩個,她能努力忘記陸北,卻做不到笑著去祝福她。如果沒有那場車禍,這個平安夜會是怎麽樣?


    兩個人沒再說半句話,她很快離開包廂,對門外沈遙說自己有事要走了。


    沈遙有些犯傻,沒想到自己撮合了一路是這樣的結果……回去的時候,童言走得快了些,二十多分鍾就到了鼎泰豐門口。


    一路上,想要給他發短信,可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可能已經走了?如果走了,該怎麽辦?


    已經八點,餐廳內仍舊人聲鼎沸。


    那個位子很醒目,他還在。朋友已經走了。


    外衣搭在身邊的椅背上,他隻穿著件淺灰色的純棉襯衫,這個角度看過去,能看到新天地光怪陸離的燈光透上來,而他,就背對著浮光掠影,右手拿著本書,半搭在桌台上,一頁一頁翻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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