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職業的選擇,紀憶並沒有絲毫的動搖。那是她年少時在白色寫字台上、在深夜台燈下做著一份份有著濃重油墨味道的試卷時,就已經做的決定。


    季成陽在幾天後去了美國,他告訴紀憶,是去參加他一個朋友的葬禮。


    聽到他的理由,莫名有種很難過的情緒湧現出來,讓她想起那年高中班長走時的情景。


    三月中旬,何菲菲換了住處。


    她詢問紀憶是否想要租房子:“我那個是兩居室,我租了一間,另外一間還空著,這幾天估計房東就要找人了。不如你搬過來,和我合租?”


    紀憶剛才開始想租房的事,沒想到就來了這個機會:“我六月底離校,想五月再找房子。”


    “找房子哪有那麽容易,”何菲菲繼續遊說,“女孩子更麻煩。我就和不認識的人合租吃過虧,就隻想和認識的人合住,正好那房子一間大一間小,我住大的,付三分之二房租,肯定比你以後自己找便宜。”


    紀憶想,何菲菲說得沒錯。


    宿舍幾個同學有畢業去上海、回廣州的,也有直接出國的,餘下的兩個就是北京人,沒有租房子的需求。所以她一直也在找五月的合租室友,現在忽然出現這麽好的機會,房租又這麽實惠,她沒怎麽猶豫就答應了。


    搬家這天,天氣不錯。


    紀憶的行李不多,一個行李箱,一個行李袋,這就是她所有的財產,何菲菲的一輛小車就都搞定了。租住的地方在和平裏附近,僻靜的住宅樓群,都是舊式樓房,沒有什麽所謂的小區和保安。她把行李搬到房間裏,何菲菲將新配的鑰匙放在廚房餐桌上,交待她:“晚上我還有事,不回來了。這是你的鑰匙,隨便你折騰去吧。”


    於是,快接近晚飯的時間,她就如此被室友拋棄了。


    這是個不到五十平的小居室,因為空間有限,廚房是開放式的,沒有客廳,隻在廚房旁放了四人的玻璃飯桌作飯廳。她的房間就臨著廚房,很小,隻容得下最常規的配備家具,床、書桌、椅子,還有個瘦窄的衣櫃。


    何菲菲住得那間是這裏的兩倍,連著陽台,寬敞許多。


    今天前,她來過一次,已經將房間收拾的差不多了,唯一加了的家具,就是在床頭上方裝了個幾層的書架,反正她個子小,也不會覺得礙事。


    等將今天搬來的衣物整理好,算是徹底安了家。


    她站在房門口,對著裏邊發了會呆。


    雖然隻有8平米左右的房間,卻是她真正付了房租,可以自己做主的空間,終於可以對別人說出“我家”這兩個字,而不是爺爺家、媽媽家,或是學校。


    她來時的憑著印象,七拐八繞走出住宅樓群,解決了晚飯後,又找了找路邊有什麽公交車站,再去超市買了些生活用品。走回來的時候,倒是有些迷了路,三十幾幢外形相同的樓,在深夜裏猛看過去完全分不出差別。


    九點多,又是冬天,小區裏已經沒什麽人走動,也沒人可問。


    她隻能停住腳步,就著路燈的光仰起頭,去仔細看樓牌號。路燈顯然已因用的久,光線差了很多,看得有些費力。


    還沒等看清楚,手臂被人撞了下,緊接著就是一聲倒地的轟然響聲。


    紀憶手裏的袋子被撞,她反射性回頭,正看到身邊跌撞著爬起來的醉漢,正在離自己不遠處扶起一輛破舊的自行車。漆黑深夜,碰到這種人,總不是好事。


    她撿起袋子,轉身就走,以為能立刻離開這種危險人物,卻沒想到醉漢竟然扶著自行車,嘴裏罵罵咧咧、嘟嘟囔囔地跟了上來。


    這裏沒什麽人,離馬路也有段距離,根本找不到有人的環境。


    紀憶心裏發麻,快步走進離自己最近的樓門。


    木質樓門,敞開著,沒有任何防盜措施。


    身後明顯有車扔到地上的碰撞聲,還有男人的腳步聲,她心亂如麻,很快跑到二樓。


    身後的人依舊鍥而不舍,緊隨著。


    似乎是怕她家裏有人,不敢跟得太緊,卻又舍不得放棄。


    紀憶背後發冷,緊緊攥著自己手裏幾個大塑料袋,膽戰心驚地掃了一眼身邊的三戶,從右手邊傳出來的人聲更大一些。


    她馬上就伸手去拍門:“開門,我回來了!”


    喝醉的男人明顯停在了樓門口,退後幾步。


    “快開門啊,累死了,買了好多東西,拿不動了!”


    紀憶繼續拍著門,起初是壯著膽,最後有些急了,怕自己聽錯了,其實裏邊沒有人。


    直到防盜門被從內拉開來,屋內的光照亮整個樓道,也照亮了她因緊張而蒼白的臉。


    樓門口很快有自行車響動的雜音,她聽到有人騎車離去,堵在胸口的一口氣這才慢慢送下來,可還是後怕的不行。


    打開門的女人很奇怪,和身後的男人一起打量他:“你找誰?”


    她神色歉疚,看著開門的女人,還有她身後的男人:“對不起……請問這裏是32號樓嗎?”她聲音有些啞,心劇烈地跳動著。門內的女人笑了:“不是啊?你找錯了,嚇我一跳,還以為是什麽騙子,在貓眼看了半天。這是28號樓,32號在這個樓東麵,和我們這就隔著一幢樓。”女人有些奇怪,但還是好心告訴她的位置。


    “謝謝,”紀憶呼出口氣,“我今天剛搬來這小區……天太黑就找錯了。”


    “剛搬過來啊?找不到很正常。我剛搬過來的時候,也熟悉了兩天呢,”女人回頭看了眼自己老公,“要不你去送一下吧,反正很近。”


    男人痛快答應了,拿起外衣,直接走出來。


    她沒想到碰上這麽好心的人,被人送到自己家樓下,連連道謝,快速跑上了樓。


    確定鎖好大門後,紀憶草草吃飯、洗澡,吹幹頭發,收拾從超市買的東西。怎麽算,都少了一袋子,她一邊心疼花出去的錢,一邊又安慰自己:“沒關係,破財消災,破財消災。”這麽念叨著嘀咕著,好像就聽到了敲門聲。


    聲音不大,卻嚇得她不輕。她湊到門上,透過貓眼去看樓道,因為外邊沒有燈光,什麽都看不到。


    忽然,門又被敲了兩聲。


    她正趴在門上,被敲門聲震得立刻鬆開手,有些怕,隔著門問了句:“請問你是誰?”


    “西西,是我,”好像怕她聽不出來,門外的人很快就補了句,“季成陽。”


    他回來了?


    紀憶愣住。


    季成陽曾和她說過規程日期,她還記在了手裏,並不是今天。


    他提前回來了。


    她的心有餘悸變為了手足無措。雖然在搬家之前,她告訴過他新家的地址,也猜想他會來看自己,但沒想到就在這個有些特殊的深夜,他就這麽毫無預兆地出現了。


    “你回來了?”她打開門,看到他就站在門外,站在黑暗裏。


    “剛剛到。”季成陽走進來。


    她胡亂應對了兩句,始終在回想,剛才吹頭發的時候,好像忘記用梳子疏通了,應該挺亂的,思緒就這麽超然在頭發是否亂得影響形象的問題上,身體卻已經先行動起來,拿出幹淨的玻璃杯:“要喝水嗎?有咖啡,不過沒有咖啡機,是速溶的,還有橙汁和酸奶。”


    如此忙亂。


    甚至忘記請他進自己的房間。


    季成陽就站在廚房的那個玻璃餐桌旁,漆黑的眼睛裏隻有她。這樣狹小的開放式廚房間,站著如此高瘦的他,顯得擁擠極了。


    而他的沉默寡言,讓人更加局促。


    紀憶察覺出異樣,輕聲問他:“坐了那麽久的飛機?是不是很累?”


    他的聲音有些黯啞:“有一些。”


    紀憶忙把他帶進自己的房間,想要拉出椅子讓他坐,馬上又自己否決了,坐在書桌前更不舒服。她指了指床,低聲說:“坐床上吧。”


    不知道為什麽,說完這句話,他更安靜了,整個人都靜止在那裏,仿佛像是電影裏被定格的畫麵。她心虛地拿著空得玻璃杯,又喃喃了句:“太累就睡一會兒吧,我室友今天不在,我可以睡她房間。”


    也不知道季成陽聽沒聽到這句話,總之她說完,就逃離了那個房間。


    在廚房整理完,又去陽台上將下午晾曬的被子拿下來,抱著回到房間,季成陽竟真的和衣而眠,那麽高的一個人,躺在她的加大單人床上,幾乎就占據了整張床。她的眼睛從裹成團的棉被後露出來,看著他,悄悄走過去,將整團棉被攤開來,蓋在他身上。


    動作很輕,怕吵醒他。


    在棉被覆上的一刻,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悄無聲息地,將她拉向自己。


    紀憶渾身的血液都開始瘋狂流動,在突如其來的接觸中,迅速敗下陣來。拖鞋掉在床邊,他靠近她的身體,很慢,始終在和心底那微弱的清醒的聲音在對抗著,麵前是紀憶近在咫尺的眉,緊閉的眼,微微顫抖的睫毛在告訴他,她也在掙紮抵抗著內心的情緒。


    可身體卻忠誠地順從著。


    她頭昏目眩,像是跌入了急速飛轉的旋窩。


    任由他重重吮吸和糾纏著自己的唇舌,隻是承受,本能地順從著他。


    直到他嚐到了眼淚的鹹味,去摸她的臉,已經全濕了,紀憶整個人都被親吻的意識渙散,像是在夢裏一樣,也不知道會不會醒,就是無聲哭著,在晦暗房間裏,哭得胃和心都擰成了一團,疼得整個人都靠在他懷裏。


    他去抹她的眼淚,用沾滿淚水的手指去摸她的短發,她的側臉弧度,手指從耳骨到耳垂,滑下來,停下來:“不哭了,西西,不哭了……”他用嘴唇去親吻她的臉,鼻梁,還有眼睛,“我一直怕你沒做好準備,不敢替你做主。西西,我不能沒有你,相信我最後一次,我絕對不會再離開你。”


    她視線晃動著,模糊著,茫然地看著他。


    季成陽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是什麽能讓所有的愛都被打回原形,不被相信,讓她堅強的外表下如此不堪一擊,隻是一個吻就讓她像是回到了十幾歲的時候,不停哭著,因為錯過爸媽回來探望的時間而崩潰的哭著……


    還說什麽情有可原,還說什麽對和錯。


    他現在心口一陣陣發緊,看著她根本止不住的眼淚,真想要徹底回到過去,在情難自已和她發生關係之前就狠狠揍死自己,二十幾歲的季成陽,不管有什麽原因,都讓自己最深愛和唯一深愛的小姑娘,深受傷害。


    忽然,他臉上一涼,感覺到她的手,慢慢摸上自己的臉。


    那麽仔細,像是在觸摸一碰就碎的回憶。


    他的心髒被重重擊中,甚至不敢動一下,任由她摸著自己的五官。


    直到紀憶慢慢靠近,用自己的嘴唇去觸碰到他的,試著,讓他重新吻自己。她在用行動告訴他,她在重新相信他,雖然會怕再次失去,卻還是想要把所有他想要的都給他。


    漫長的安靜裏,兩個人都像是在用身體接觸來感受彼此。


    “西西,謝謝你,”季成陽將手臂撐在她身體一側,親吻她的眼睛,看著在自己的影子下的姑娘,看著她因短暫缺氧而變得異常紅暈的臉頰。


    他的聲音很低,重壓在心口,“謝謝你,原諒我。”


    她去摸他的臉,眼淚就在眼眶裏,模糊著視線:“就這一次,以後別再這樣了……”再有一次,她估計就撐不下去了。


    她的鼻音濃重,說不出的委屈。


    四年多的委屈,很多,多到她能哭上幾天幾夜。


    季成陽沉默著,溫柔地吻了吻她的眼睛:“不會,除非我已經死了。”


    他從不會說這麽直白的話,她被嚇到了,抓住他的手:“快說,呸呸呸,童言無忌。”季成陽一愣,忍不住地,露出了今晚的第一個笑容。


    在紀憶嚴肅緊張的眼神裏,他壓低聲音,順著她重複了那句話。


    “快拍下木頭,就拍書架。”她指了指兩人頭頂上方的書架。


    季成陽很無奈,拍了拍書架下層。


    她抿著嘴,笑著,也覺得如此照著自己說法做的季成陽很毀形象。


    ……


    那晚,兩個人就躺在床上,輕聲聊著天,紀憶像是忽然回到了過去,不厭其煩地給他講著瑣碎的事。她會選擇性跳過難過的事情,比如班長的去世,還有和家人的不愉快等等,講述的都是一些有趣的,貫穿她四年來生活的事情。


    “大四的時候,大家都在找工作,我要攢錢讀研究生,就去旅行社找兼職,”紀憶回憶著,告訴他,“那時候人家不肯要我,說我沒經驗,我就說,我可是免試被外交學院研究生錄取的,英文和法語都很棒。”


    她從小到大,從沒這麽自誇過,甚至被人偶爾誇獎時,也多半是羞澀地默認。


    現在回想起來,果然生活是最能改變人的。


    紀憶說完,特意看了看他,輕聲重複:“真的是免試。”


    他有些打趣地揭穿她:“是想要我表揚你嗎?”


    “……沒有,”她別扭地移開視線,額頭壓下來,抵在他胸前,悶聲說,“比你差遠了。”


    季成陽是真的累了。


    他的身體遠不如從前,甚至遠不如醫院大廳裏候診的病人。


    可他舍不得睡。


    他看得出紀憶很開心。


    究竟是多久之前了,看到她這樣羞澀的幸福的,滿含期盼地笑著,靠著自己。微微發燙的小身體,就挨在自己身邊,縮在自己身前,毫不掩飾地依戀著自己……


    “你沒有比我差,”他低聲,緩慢地說著,“我的西西,從小到大都是最優秀的。”


    在這麽漫長的不同尋常的成長歲月裏,仍舊能保持最初的良善,能在一波又一波的逆境裏,走到現在,仍舊能毫不掩飾內心感情,義無反顧,願意相信。


    他何德何能,得她如此。


    後來他還是先睡著了,紀憶悄悄下床,將燈和房門關上,又輕手輕腳地爬上床,鑽到被子裏,慢慢貼到他的胸前,找了個舒服的姿勢,也睡著了。


    深夜,季成陽醒過來。


    長期失眠,讓他得了夢魘的惡症。


    在那段頻繁行走各國戰區的日子裏,認識很多同行,有看似將自己置身事外的記者,也有重度抑鬱症患者。最初的他,認為這些心理問題對自己都構不成威脅,甚至從這次獲救以後,折磨他的也是身體上的創傷和危險,並非心理問題。


    但事實證明,他太高估自己了。


    後來他發現,親眼見證了、經曆了屠殺和虐殺,甚至親眼見過好朋友死在自己身邊,這種慘象是不可能被忽略的。噩夢從被救開始,延續至今,到現在,他隻能選擇與這些記憶共存。有時午夜恍惚醒來,周圍不見光,就還會看見那些事情。


    懷裏的紀憶不自然地呼吸著,越來越劇烈,甚至還發出細微的壓抑的聲音。


    季成陽猜想她在做噩夢,將她拍醒,果然小姑娘醒過來的時候,仍舊不受控製地低聲抽泣著,喘了很久的氣,才慢慢地平複下來。“我做噩夢了。”她小小的、仍有餘悸的聲音,從他胸前的地方傳過來。


    “夢見什麽了?”他低聲問。


    她搖搖頭,不太願意說。


    隻是將手慢慢伸到他腰後,緊緊摟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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