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紀憶醒來,時鍾指向下午三點三十六分。


    她從棉被裏爬出來,輕手輕腳地下床,想要趁他還沒醒快去洗澡,身邊和衣而睡的季成陽似乎還沒有醒來的征兆。


    在她少年時代的印象裏,從沒見過表現出這種疲倦和虛弱的他……


    她洗了個澡,頭發濕濕走出洗手間,在思考是不是要現在把他叫醒吃點東西,還是讓他再多睡會兒,索性到晚飯一起解決了?


    她如此想著,就聽見身後有聲響。


    同一時間,大門那裏竟然也有聲音,紀憶眼瞅著何菲菲掂著鑰匙走進來:“西藏出事了——”聲音戛然而止,說話的人被從房間裏走出來的季成陽嚇住了。


    何菲菲臉上成功出現了驚悚的表情,驚悚之後是發傻、猜想、恍然、尷尬……“季老師啊,真巧……”何菲菲幹笑,“那什麽,我昨晚都沒睡,特別困,你們繼續,我先去睡了。”何菲菲丟下一句話,落荒而逃,掩上自己的房門。


    季成陽倒是很坦然。


    他昨晚就穿著襯衫和長褲睡在她身邊,睡了整夜,襯衫已經有了些褶皺。不過,他人高,身材也好,撐得起衣服也不會顯得邋遢,反而有些慵懶。頭發還是那麽黑,可是卻比以前軟了很多,剛睡醒還有些亂……


    他似乎想對她說什麽,終究沒有選擇在這個時間,這個早晨說出來。


    紀憶忽然被同事兼室友撞到這種事,有種尷尬混雜著甜蜜的感覺。她用手,輕輕給他扯平了一些襯衫的褶子,喃喃著說:“昨天應該脫掉衣服睡的……”餘下的話都沒說出來,因為連她自己都察覺出了這話不妥在哪裏。


    “是啊,”他低聲笑了一下,“應該脫衣服睡的。”


    紀憶知道他是故意的,輕輕咬住下唇,僵硬地轉開話題:“睡這麽久,還累不累了?”


    “累,”他繼續笑,“床太小了,長度和寬度都不太適合我睡。估計房東從沒考慮把房子租給男人,尺寸定的這麽小。房間的麵積也太小,”他伸手,摸了摸門框上方,“感覺在你的屋子裏走路,總能撞上什麽。”


    你那麽高,當然會覺得小……


    紀憶倒是很滿意自己的新家,環視四周:“挺好的,我也不需要多大的空間,我東西很少,有個小角落就能放了。”


    東西很少,有個小角落就能放了。


    相似的的話,她在兩年多前曾想說,可沒說出口。


    和所有大四的學生一樣,她在沒得到準確消息能進入外交學院之前,也在努力找工作。麵試一個接著一個,從學校裏的各大宣講會到網上招聘,還有麵對大學生的大型招聘會,她都沒有放過。那天中午,她和同學從國展的大學生招聘會走出來,接到爸爸的電話。


    她和爸爸一直是最疏遠的,一年也說不了幾句話。忽然看到來電號碼,緊張的心砰砰直跳,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要緊的事。很期待電話接起來,能聽到一句最近工作找得怎麽樣,可又很怕接聽……


    她記得自己當時看著手機十幾秒,這才鼓起勇氣接起來。


    “最近在找工作?”爸爸是很公事公辦的語氣。


    “嗯,”她想像身邊的同學一樣,拿起電話給父母就能抱怨,今年找工作的人多,這種大型招聘會特別不靠譜,那些大企業的招聘要七八輪,簡直折磨死人,可掙紮了會兒,還是簡單地說:“我覺得快找到了……”


    “哦,那就好。我這裏的房子馬上要賣了,這幾天把你的行李搬一搬。鑰匙有嗎?”


    她愣了愣,眼圈馬上就紅了。


    那是她從季成陽家搬出來的一些東西,因為宿舍空間有限,暫時寄放在了父母家。忽然被告知需要搬走,竟有種從此再沒有家的感覺,茫然地,不知道未來的路要怎麽走。


    “西西?”


    她恍惚著應了聲,說:“沒有,搬家以後就沒有鑰匙了……我下午就過去拿,您把鑰匙給鄰居,或者把我的行李放在鄰居家,我去拿……”


    紀憶在電話掛斷後,仍看著手機,大拇指不停摳著手機上的粉色貼紙。很快就悶著聲和同學說,要去買瓶水喝,還沒等同學回答,就跑到馬路對麵的書報亭。等把眼淚憋回去了,才隨便拿了瓶礦泉水,將錢遞給忙碌著整理報紙的老阿姨。


    ……


    就在那年的春末夏初,她在網站上查到了錄取結果。


    當時的感覺是鬆了口氣,總算有了下一個落腳的地方。


    剛念研究生的時候,宿舍的人知道她是北京人,卻從不見她周末回家,總有些奇怪,會好心詢問幾句。紀憶都草草帶過,後來大家習慣了,也就不再追問。


    紀憶和季成陽說著話,打開冰箱門,將昨天買的三元牛奶的大紙盒拿出來,想要給他喝一些墊墊肚子。未料,她再回身,季成陽已經從口袋裏摸出了一把鑰匙。


    銀色的防盜門鑰匙,是他家的,鑰匙的尾巴上還有個很新的鑰匙扣,很一個手工玩偶,點綴著一顆顆水晶,搞怪又可愛。


    紀憶的眼睫毛慢慢忽閃著,安靜地看著那把鑰匙。


    他說:“我猜,你會喜歡這種鑰匙扣。”


    她沒吭聲。


    “把手給我。”他的聲音,如此告訴她。


    她慢半拍地伸出了手,手心向上,看著鑰匙落在自己的掌心。


    “這裏有沒有新的牙刷?”他低頭,用下巴頦去碰了碰她的額頭,“不洗漱,很不舒服。”


    “啊,有。”


    紀憶回到房間去翻昨天買回來的備用品,然後就聽到他繼續說:“我今晚回家收拾些東西,可能要在醫院住一段時間。”他的措辭聽起來稀疏平常。


    “住院?”她慌了,手裏握著沒開封的牙刷,轉過身。


    “西西。”他低聲叫她的名字,想要用這種方式來安撫她。


    紀憶腦袋嗡嗡的,冒出了各種不好的猜想,卻不敢問,也不知道先問哪一句:“你怎麽了,為什麽要住院……”


    “西西。”他低聲叫她的名字,試圖讓她冷靜一些。


    “很嚴重嗎?”紀憶緊盯著他。


    他短暫沉默,思考著要說到什麽程度:“我在去年做過手術,最近複查的情況不太好,需要入院觀察一段時間,”最後還不忘加上一句,“人吃五穀雜糧,生病很正常。”


    季成陽低聲又勸了她幾句,告訴她,自己做手術的主治醫生也在北京,那個醫生對自己的身體最為了解,不會出什麽大問題。


    紀憶心亂如麻,但知道自己不能這麽不懂事,讓一個病人反過來安慰自己。她努力讓自己放輕鬆,告訴季成陽,要先回校和導師見一麵,然後就去醫院陪他。


    紀憶去導師的辦公室,聽有幾個老師在議論西藏的事,這才想起來,何菲菲回家時說的那句”西藏出事了”是什麽意思。拉薩朵森格路商業街忽然出現一批人在進行打砸搶燒,新華社西藏分社就在這條商業街上,也未能沒能幸免……


    恐慌情緒在蔓延著,大家都在猜想,會不會因為奧運會,北京會成為下一個攻擊目標。畢竟在幾天前,海外藏獨分子剛剛衝擊了十幾個國家的中國駐外使領館,事情一件接著一件,有人還提起了美國的911,都是極端宗教促成的人間悲劇……


    有老師知道她在報社,問她知不知道新消息。


    她搖頭,本就低落的情緒,更加不穩定了,隻想盡快回到季成陽身邊。


    大概七點多,紀憶到了醫院,在門口的餐廳打包了兩個人的晚飯。


    她按照他所說的樓層找到病房,剛想敲門,就隔著門上的豎長型的小玻璃,看到裏邊還有一個客人。很熟悉的一個背影,沒等她想到是誰,那人就已經站起了身。


    她愣住,是暖暖的父親。


    她看著暖暖父親在季成陽的肩上,輕輕拍了牌,看起來是要告別離開的樣子。果然,就在她退後一步,不知是該迎上去打招呼,還是該躲開的時候,季成陽已經打開了病房的門。


    被一道門隔開的兩個空間,就如此融合了。


    她愣在那裏。


    暖暖的父親也愣住,明顯的意外:“這不是……西西嗎?”


    她有些局促:“季叔叔。”


    小小的個子,穿著藍色的牛仔褲,白色的薄毛衣,站在長輩麵前乖巧地抱著自己的外衣。在暖暖父親眼裏,她還是當初那個和女兒很要好的小女孩。


    “最近幾年一直在忙學業?都沒來看看暖暖?”暖暖父親隨口這麽說完,略微頓了頓,記起紀憶的特殊情況,轉而換了話題,去看季成陽,“怎麽這麽巧,你們就碰上了?”


    季成陽還沒來得及說什麽。


    紀憶已經脫口而出:“碰巧遇上的。”


    她說完,察覺到自己還拎著盒飯,越發不自然,將飯盒往身後藏了藏。


    季成陽低頭,看了眼她。


    “噢,是這樣,”暖暖的父親也沒多問,倒是以兄長的口吻,最後勸了勸季成陽:“你已經離婚的事先不要在家裏說,老人家身體不好,年紀也大了,就喜歡聽喜訊,不太能接受這種消息。成陽,你應該知道,你在我們家的位置很特殊,父親他最希望你能過得好。”


    季成陽一言不發,將暖暖的父親送到電梯口。紀憶就站在病房門口等他回來,剛才聽到那段話的一瞬,她有些發傻,但很快就明白了這句話背後的原因。


    她倒背著手,兩手無意識地互相攥住彼此。


    然後就在空無一人的樓層裏,來去慢慢踱步,等著季成陽。


    遠處服務台的護士在低聲閑聊著,很遠,聽不到她們在說什麽。過了會兒,季成陽就從走廊轉角處走回來,她竟然才注意到,他穿著病號服,他就將黑色的外衣披在身上,初春的天氣裏,顯得那麽單薄。


    剛才上樓的時候,她還特意留意,想知道這裏是什麽病區的病房,但他住的地方比較特殊,看不出什麽究竟。


    “為什麽不進去等我?”恍惚著,他就走到了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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