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子餘的手腕一緊,才落在沙土上的樹枝,無意識地便拉出了個長長的道子,愣怔間一時拿捏不好自己的態度,有些接不上阮黎望的問話,隻緊張地用餘光掃了眼蹲在一邊的皇上。


    阮黎望倒也不急,雖是句問話,言語中倒好像是自言自語的意味更多些,繼續拿著樹枝在沙地上劃拉著,沒等到馮子餘的回話,自己就又接著說道,“朕以前跟朕的晴馨妹子,嗯,就是莫離公主也是很要好的,她雖然並非母後所生,在朕心裏卻也跟親妹子一樣的。隻是,後來……嗯,那,林卿跟皇後也是如此吧?”


    “正是。”馮子餘聽見阮黎望這樣說,心中不由長籲一口氣,便順著說道,“娘娘的兄長跟微臣和林同知都是自幼便相識,說句僭越的話,微臣和林同知倒也算是見著娘娘長大的,從來也都是當娘娘是自家的妹子的,不過娘娘性子跟林同知更相似些,又是原本便是血親,所以更是投脾氣,也親近些。”


    阮黎望聽了,長歎一聲自己低語道,“的確是親近啊。”說完這話,似乎也是自覺失言,趕緊巴拉過頭去,做感興趣狀地馮子餘問道,“馮卿這是準備畫個什麽?”


    馮子餘原本也隻是路過,看見剛才的場景,純是好奇皇上怎會一個人蹲在此處,無意識地問了一句,便被阮黎望拉住在這裏,心裏正是亂著,完全不知道從何下筆,阮黎望這樣一問,也就隻好老實說道,“微臣不比皇上的慧根,繪畫上本就不長,若是有個命題或者還能做些拙略之作,此時卻也不知畫什麽。”


    阮黎望聽了也就隻是哈哈一笑,晃晃悠悠就要站起來,許是蹲的時間有些久,這會兒腿也有些麻,一時有些站不住。馮子餘趕緊上前扶住阮黎望,阮黎望便感激地對他笑笑,頗有些親熱地拉著馮子餘,攜手攬腕地便坐到了一邊的石凳上,帶著一副拉家常的語氣說,“馮卿啊,既然皇後喚你子餘,朕就也喊你子餘吧。”


    “皇上隨意。”馮子餘也笑答,看阮黎望似是有長聊的打算,便把身上的褡褳取了下來,放在了石桌上。


    阮黎望好奇地碰了碰褡褳問,“子餘這是去鎮子裏抓藥了啊?”


    “是,這處別院雖是清幽雅致,住著也甚是舒適,但是畢竟不比宮裏東西齊備,不是什麽藥材都有,微臣一是看著皇後娘娘的病,調養著缺了幾味藥材,另一則,這裏天幹物燥,易生火氣,便也備些去火的藥材,以備不時。”


    “嗯,子餘有心了,這一次仰仗你的地方倒也實在是多。”


    “都是微臣該做的。”馮子餘謙卑道,“隻要皇上跟娘娘身子康健就好,微臣除了這些,卻也幫不上什麽忙了。”


    阮黎望聽了歎氣道,“以往朕也從未想過這些,如今想來,朕落魄到此,處處還是要你們幫著打點,自己卻也隻能袖手旁觀,其實心裏倒是愧疚的緊。”


    “皇上說的哪裏話,運籌帷幄的大事,臣等不能,也不過是於瑣事上多用些心,大事上也隻有皇上自己才能定奪,臣等隻是盡心輔佐。”


    “算了,不說這些了。”阮黎望揮手打斷馮子餘的奉承,隻是話鋒一轉問道,“子餘,這些時日裏,每日跟皇後也說不上幾句話吧?”


    馮子餘聽了阮黎望這話,又是微微有些愣怔,一時真不知這位帝王又想是說些什麽,到底是說能說上話好,還是不能說才好。按理說,以往看來,皇上似是不喜自己與皇後太過親近,可是剛剛這語氣,又似乎是頗多同情,甚至是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慨一般。看著阮黎望正盯著自己,馮子餘也不容細思,隻好老實答道,“微臣也不過是每日裏過問下娘娘的病情,娘娘恢複的很好,倒也不用微臣太多的囑咐。”


    阮黎望聽了也不知是不是滿意,隻是好似安撫般地拍拍馮子餘在石桌上的手,又是一聲歎息。


    馮子餘摸不清皇帝大人的心思,於是也就隻有保持沉默,等著皇上繼續說話,默了好一會兒,阮黎望才又似自語般說道,“朕也是每日裏跟皇後說不上幾句話,原以為出門在外,總是有些功夫多在一處享些相處時光,現在看,反倒是不如宮中呢。”


    “呃,蘇夫人她們才來,娘娘在宮中與夫人也是久為見麵,這會兒大概總是有說不完的話的。”馮子餘覺得阮黎望仿若是在抱怨,便趕緊安慰道。


    阮黎望卻隻是撇撇嘴,“還有林卿。”


    “林同知是夫人嫡親的外甥,又是此處的主人,想必一則是敘舊,二則也是需要照應著些。”馮子餘說著,心裏漸漸有點明白皇上的落寞來自何處。


    阮黎望點點頭,忽然很誠懇地看著馮子餘問道,“子餘啊,朕身邊也沒個能說話的人,你也莫要當咱們是君臣,隻當是朋友間敘話就好。你與皇後認識的時間比較久,皇後,嗯……是不是舊時比較喜歡林卿那樣的男子?”


    馮子餘隻覺得身子忽然就是一僵,脊背處驀地就是一陣的發麻,可是看著阮黎望誠摯的表情又不似是刁難、指摘,隻得定了定心神,中規中矩道,“皇上,娘娘進宮前,隻是深閨中的女子,雖與臣等也偶有往來,卻也都是泛泛之交,何談喜歡什麽樣的男子,至於林同知,他隻是皇後娘娘的表兄,所以才與娘娘走的稍稍近了些而已。”


    阮黎望的表情呈現出些許茫然的樣子,失神地看著馮子餘,隻是說道,“可是朕總是覺得小荷與林卿那般的親近,哪怕是不言不語,隻是彼此相看的眼神,就讓朕覺得,朕這輩子似乎與小荷也不會像是他們那般的親了。”


    馮子餘聽了這話,有些尷尬地咳了下,阮黎望這才是驚覺自己的失態,隻是訕訕地笑著,遮掩道,“他們兄妹這情分,倒也真是羨煞旁人,就讓朕總想起朕那個妹子來,原也是這般地要好,自打她嫁了人,卻也就變了,難為皇後嫁人之後還能跟林卿如此。”


    馮子餘也隻是不自在地笑笑,更加地無言以對,好在正是尷尬之時,孫福圓一溜小跑著來了,附在阮黎望耳邊說了幾句,馮子餘趕緊識相地站了起來,阮黎望聽了孫福圓的話,眼中露出一抹喜色,這才起了身道,“子餘先去忙,朕過去看看皇後。”


    馮子餘眼見著阮黎望的背影遠去,默想了會兒二人之間的對話,心裏忽然有點同情起這位帝王來。微微苦笑了下,卻又想起蘇悅菡與林燁然,原本不也該是好好的一對佳偶,最後卻是如今這樣無緣相守的局麵,哪個又是不值得同情呢?說是造化弄人也好,天地不仁也好,卻原來情之一字果然是沾不得的。


    帶著點兒悵然,也有些僥幸,馮子餘默默地到了廚房,隻管把給蘇悅菡的藥煎好。作為大夫,作為朋友,他能做的也就隻有這麽多了,其餘,也隻能是個無言也無措的看客而已。


    蘇悅菡見阮黎望來了,趕緊著讓春暖撿了麵上的幾隻茶杯,歉意道,“臣妾的母親才走,還是來不及收拾呢,請皇上恕罪。”


    阮黎望倒是不在意地擺擺手,過去握住蘇悅菡的肩頭道,“嗯,今天小荷氣色大好,看來不幾日也就能出屋了吧。”


    蘇悅菡點點頭,阮黎望便攬了她的腰一起坐到了榻上,問道,“小荷這幾日過得可是開心?”


    “嗯,臣妾感激皇上體貼,讓母親能一直陪著臣妾,一解臣妾思念之苦。”蘇悅菡說著,心裏也的確是感激阮黎望此舉,輕輕握住他環在自己腰畔的手,側過頭去對著他暖暖一笑。


    “小荷高興就好,朕也沒做什麽的。”阮黎望最耐不得蘇悅菡對他難得的好顏色,相處的時日久了,他早就不用仔細分辨,就能從蘇悅菡的目光裏分辨出她的笑到底有幾分的真心,一如剛才,那樣由衷的笑容,透著一種別樣的親昵,最是讓他歡喜,而不是時常掛著的比這更燦爛幾分的笑靨,卻又透著難言的疏離,那樣讓人心冷。


    喜上眉梢的阮黎望便就這樣握著蘇悅菡的手,忽然沒頭沒腦地問道,“小荷啊,與朕說說,嫁給朕之前,你最是喜歡怎樣的男子?”


    這個問題其實在阮黎望心中早就是盤旋已久,他雖則自視甚高,在這一點上卻是難得的自卑,總覺得自己並非是皇後的心頭好,隻是因為她嫁與了自己,才願伴在身邊,所以才時常無意間便是呈現出推卻之意,這推卻並非欲迎還拒,欲擒故縱,卻是最最本能的一種體現。他便偶爾也會暗自揣度,蘇悅菡心中的男子該是個怎樣的人。


    先前有了馮康年,他便也總是想著,該是那樣雲淡風輕,清雅安靜的男子才能讓蘇悅菡中意,可是自從見了林燁然,他心裏才忽然有了另一種猜測,那樣一個才情雅韻隻在舉手,清逸出塵別樣風流的男人,才會是蘇悅菡該喜歡的吧。甚至,他有時想起這二人,隻二人並肩而立的的畫麵在頭腦中一閃,都會覺得是難得的般配,好像他們才本該是一對兒佳偶天成。這猜測,這臆想,無不讓他慌張與沮喪,每每卻也隻能用林燁然本是蘇悅菡的表兄這一層關係來開脫二人之間無言的默契與親近,聊以□□。


    這幾日間他明知一牆之隔內二人在一起說話,雖然蘇夫人俱是在場,他的腦子裏卻總是閃過二人間旁若無人般的眼神繾綣,心裏就慌的好似長出了雜草一般,總是再不問一聲,就不得安生,隱隱地害怕著某些原本就沒有抓牢的東西,從此就再也握不住。


    阮黎望問完,覺得懷中的身子似是微微地一顫,卻是久久不語,略一思忖,狠狠心道,“小荷以前可是喜歡林卿那樣的男子?”說完這話,阮黎望下意識地別開了頭,甚至是閉上了眼,雖然那樣的想知道,可這答案卻又讓他生懼,隻怕蘇悅菡說出個是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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