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真的放手,方知道,心頭一點點蔓延開來的痛竟是這樣蝕骨。


    林燁然或許也曾渺茫地希望著,蘇悅菡會拒了這門婚事,那麽以蘇定遠對女兒的疼愛,總會是想盡了辦法跟皇上推卻,而隻要是蘇悅菡肯,即便是刀山火海,他也一定與她攜手與共的。


    那一夜,他在蘇霈瑉的房中等著消息,蘇家大嫂韓慧雲進來時,卻再不用多說什麽,那憐憫地望著他的眼神,已經讓他胸中了然。悲愴地一笑,對著麵前的小夫妻一拱手道,“凡安今日多有打攪,這就告辭了。”


    蘇霈瑉卻還是忍不住伸手去攔,“你就這樣走了嗎?”


    林燁然回首去看他,惻然道,“若不然,又該如何?”


    “她,今日既然已經定了,那不幾日就要入宮,你竟不再趁著還有機會再說上幾句話嗎?”


    林燁然微微地垂下了頭,隻盯著地上被拉得長長的影子呆愣了會兒,才低喃道,“還是不說的好,既是她心意已決,我又何苦讓她牽腸掛肚。”


    蘇霈瑉就這樣看著林燁然搖搖晃晃地出去,那一走,再見麵已是數月以後。


    那一場大病來的如此的突然,林燁然雖然自幼體弱,但是當初得了馮子餘的父親,時值太醫院提點馮維安的全力醫治,加之後來家中長輩悉心嗬護,自己又是勤學著武藝強身健體,早就看不出絲毫的病弱。可是隻那一夜,蘇悅菡將將進宮之前,他去尋了馮子餘吃酒,也不過是回家的路上大約背了些風,睡下去,竟是就三日三夜沒有醒過來。隻是渾身滾燙,口中不停地囈語。家人幾乎以為他會不治,他卻在蘇悅菡大婚的那天忽然醒轉,默默了幾日,再與人見麵卻又說笑如常,雖是月餘才能下地行走,看上去卻好似無事人一般,隻是,人卻狠狠地瘦了下來。


    醒了,好了,林燁然再提了去西北,舉家竟是再沒人苦口婆心地勸,隻是搖頭歎息。而林燁然卻不似他們以為那樣是想逃。這一生,那個恬靜的身影早已經深深銘刻於心,天涯海角又如何,豈能逃得開。隻是,西北曾有一個他與她來不及去完成的夢,哪怕是一人,他也要去把這個夢圓滿。


    於是,那石子鋪路的小院,那滿滿一園的竹林,那透天的亭子,還有那整麵牆上繪著的蘭花。靜靜一人時,他喜歡呆著這裏,清風拂麵,伴著竹林沙響,一杯清茗,便好似有人陪伴一般,形單影隻,心卻滿滿。


    西北大亂,衙門也被人占了,林燁然原想躲進這個隻屬於他自己的小院中安享太平,可是一路上看著落荒的災民,他卻又於心不忍,扶老攜幼能幫襯一點便是一點。最後卻跟這些百姓一起染了疫症,直到馮子餘前來。


    西北戰亂平息,他與馮子餘一起照顧著病患,陸將軍臨時接管了當地政務,他便也並不時常再回衙門當中去,幾乎就那樣的半隱居了起來。直到得了蘇定遠的信,隱晦地說起京中有變,或許有故人要來投靠。林燁然當即心中了然,那麽,是小荷要來了。以蘇家的為人,以蘇悅菡的心性,卻斷不會是一人避禍至此,那麽皇帝阮黎望也該是會來的。


    明明心如明鏡,他卻依舊收拾好院落,心中不做他想,隻當是小荷要來,該按她喜好一一布置齊整。


    她依然與記憶中是一樣的模樣,恬淡而靜雅,眉宇間或許多了些隱隱的憂愁,卻又總是用盈盈的笑意遮了去。擁她在懷的那一刻,林燁然隻覺,從此世間萬物俱不複存在也無妨,怎能奢望此生還有這樣的一天。


    可是,她在他麵前昏了過去,他驟然的心痛才好似萬千的銳物齊齊地刺來,便在阮黎望出現在麵前,從他懷裏抱走蘇悅菡那一刻才痛然醒悟,再為了這難得的重逢,如何因喜悅而自欺也好,今時今日,他之於她,卻連關心都隻能是隱忍的。那個最名正言順能疼她,護她的人,隻有她的夫君――當今的帝王阮黎望,即便淪落至此,即便前路未卜,這一點,卻並沒有絲毫的改變。


    也許,淮王反了那一刻起,無論成敗,很多人的命運都會因此而改寫,可所有的人中,卻並不會包括她與自己的。從蘇悅菡決定嫁給太子阮黎望的那一刻起,任憑什麽,便也無法再改變他與她之間的未來了。


    即便阮黎望落魄,從此再無回朝的可能,以蘇家人的忠誠,必將一世為其奔走,以蘇悅菡的心性,也絕不會富貴能共,貧賤便棄的。而,若是阮黎望終有一日回了朝,繼續做他的皇帝,那蘇悅菡就必然還是他的皇後,又怎麽可能與自己有分毫的關係呢。


    最後一絲妄念終於隨風而散,林燁然苦笑著搖搖頭,回首,才看著蘇悅菡的屋外的門簾隨風啪啪地敲著門沿呆愣,馮子餘卻已經出來,朝他一笑道,“走吧,凡安,小荷還沒醒,不過倒也隻是睡著,真不知道如何就困成了這樣,咱們回頭再來看她吧。”


    林燁然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門簾,好似極力想看穿那簾後的情形,卻覺得馮子餘拉著他的手微微著了些力,卻隻好隨著他一起去了。


    馮子餘卻並非是安慰林燁然,蘇悅菡的確並非大病,隻是累極,才有了那昏厥的一幕。原本也並非是十分強健的身子,雖也並不羸弱,但,那樣長時間的擔心受怕,緊張焦灼,那麽多日子來的夜不安枕,殫精竭慮,便是個鐵打的人,卻也是扛不住的。隻是,她心底那根弦繃得那樣的緊,緊的不容一刻的鬆懈,竟是始終這樣強撐了下來。隻是在林燁然的麵前,乍然的驚喜,乍然的放鬆,與瞬間湧入心頭的失落之後,才終究不支。


    此前,蘇悅菡卻怎敢給自己這樣的懈怠。不單是一顆為人臣子的忠心,不單是一副為父分憂的肝腸。隻是,若是最後的關頭,不能救出阮黎望,不能對阮黎望與蘇定遠一點有力的幫助與支撐,那麽之前的所有割舍,所有忍耐,所有辜負,豈不是全要付之東流。於是那全因意誌而強撐下來的身體,縱是幾天幾夜不眠,縱是幾頓飯忘記了吃喝,卻始終鬥誌昂揚地堅持著。但,堅持的太久,所以垮下的那一刻,便是怎麽也不願醒來了。好似真的就能睡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爛。潛意識中,或許這一生,其實已經用盡。


    蘇悅菡就這麽沉沉地睡著,睡顏極是平靜,而阮黎望在一旁癡癡地守著,已是整整的一個下午,夜幕慢慢降臨,春暖勸阮黎望去歇著,他卻隻是搖頭。孫福圓再又去勸,依舊是被他趕開。這倆人也無法,隻得是在外間裏候著,時不時地進來關照下,複又輕手輕腳地出去。


    到了後半夜,終究也是一路勞頓,許久不得好眠,孫福圓已是率先撐不住地靠著牆根打起了盹,而春暖又堅持了會兒,卻也忍不住地點頭晃腦地瞌睡了上。


    阮黎望卻還隻是握著蘇悅菡的一隻手,歪靠著床邊,靜靜地望著她。靜謐的夜裏,隻聽見兩個人輕輕的呼吸之聲。良久,阮黎望執起蘇悅菡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地摩挲著,口中喃喃道,“小荷,馮卿說你不過是太累了才睡了,可是怎麽會有人睡的那麽久呢,你還是快點醒來吧,莫要這樣地嚇朕了。”


    看著蘇悅菡仍是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邊,阮黎望的眼圈有些紅,“小荷,是朕不對,不該不聽你父親和那些老臣的話,才累你這樣受苦受累,你若醒了,如何打罵朕,哪怕是不理朕都是好的,卻也別用這種方式罰朕吧。”


    阮黎望輕輕歎息,展開蘇悅菡的手,把她的掌心貼在自己的心口上,幽幽說道,“小荷,朕原不知,心可以為了另一個人這樣的疼呢。朕想起那年,朕還是太子的時候,菱兒也是病了,高熱不止,朕也是著慌。那時朕想著,隻要菱兒能醒來,她要什麽,朕都會給她。無論是珠寶翠玉、綾羅綢緞,哪怕是再難找到的,朕都去給她找,哪怕是她要做太子妃,朕也應她。可是,朕今天才知道,這一切不過也就是虛物,朕疼她寵她,一切都能盡付與她,便以為這已經是全部的真心。可是朕今日才知道,那些虛物與承諾又有何貴,如今朕隻覺得,若是你能平安無事地醒來,讓朕即刻不做皇帝也好,榮華不再都好,哪怕是折壽數十年,卻也是在所不惜的。


    小荷,你說,朕是不是魔障了呢,即便是這會兒,朕卻也不知道你是哪裏就是這樣的好,從來對朕還是這樣不冷不熱的,怎麽朕就這樣甘願去用命換你的康健,甚或是換你的衷心呢?”


    阮黎望勾起一抹苦笑,把蘇悅菡的手平放回床畔,輕掖了被角說,“若你隻是累,那就好好地睡,休息夠了為止,可若不是,你莫要忘了,你答應過朕的,無論何時,無論何情形,都會一直陪著朕,你若敢食言,朕哪怕是黃泉碧落地也要追著你問個究竟的。”


    許是說了許久的話,有些口幹,阮黎望想要喚孫福圓倒些水喝,抬眼看見屋中並無人,想起都被他攆到了屋外,又不願大聲地喊人,怕驚了蘇悅菡,就自己去找杯盞倒水。才走開幾步,卻聽見身後有了淺淺的動靜,回頭看去,隻見蘇悅菡迷離地睜開眼,正是茫然地四處看著,似是想要掙紮著坐起來。


    阮黎望一喜,也顧不得喝水,趕緊走過去道,“小荷別動,要什麽,朕給你拿。”


    蘇悅菡似是還未完全清醒過來,隻是恍惚地問道,“表哥呢?表哥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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