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綿綿落在田間青苗,蒙蒙水汽自人的上方偏斜滑落地上,老婦人頭發已然全白,眼睛不好使,眯著眼顫抖的抬起臉來,聽得出是兒子的聲音,微微發抖的摸了過去。


    “良生,你別動,讓娘摸摸。”


    粗糙的手掌觸在光滑的皮膚,李金花渾濁的眼睛,閃出淚光,再也繃不住了,壓抑的哭了出來,又低聲確認了一句:“良生?”


    一旁的陸老石也抹去眼角的濕跡,過來抱住娘倆,低聲道:“是良生,咱們兒子回來了。”


    身後跑來的村人聚在村口,看的真切,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看著那俊俏的年輕書生,好半晌都沒反應過來。


    “這就是俺良生叔?比俺都還年輕.....”


    “可不是,爹成親的時候,就這般年輕了,現在你都成親聚了婆娘,他還是這般年輕,唉,想想都羨慕的緊。”


    “爹,說別說了,小心娘聽到,又被攆到牛棚睡。”


    “她敢?!”


    “哎哎,你父子倆別說了,良生回來了,也別光看著,通知大夥家裏拿出一兩道菜出來,今晚就在壩子裏拚成酒席,我那還有幾壇酒,一起喝了!”


    ......


    陸良生抱著父母、妹妹,站在雨中還一陣,一家人才分開,看著母親的渾濁微眯的眼睛,“娘,等會兒回去,兒子給你治一治。”


    “好好好。”陸老石高興的滿臉通紅,多年沒見的兒子回來了,老伴兒眼睛也能看得見東西,心裏頭啊,那是說不出的高興,拉起一家人就往村裏去,朝村口呼啦啦讓出一條道的村人,興奮喊道:“大夥好好看著,這就是我兒子,陸良生!村裏小輩的沒見過,現在可瞧見了?!可是你們長輩,往後碰上了,得叫一聲叔,或爺!”


    村裏多是沾親帶故,小的一輩瞅著過來的書生比自己都年輕,不好意思喊出口,隨後就被家裏大人扇了一巴掌,揪著耳朵,才趕忙喊了一聲。


    “良生叔。”


    陸良生朝他們笑了笑,也不在意,畢竟這些小輩有些在私塾裏讀過書,眼下二十年過去,相貌也大多變了,老一輩的還能認出一些,前麵八道身影,胡須濃密花白,肌肉虯結的不像老人,笑吟吟的一字擺開,鼓跳著肌肉。


    “良生,還認識我們嗎?”


    “良生如何不認得八位叔伯。”陸良生露出溫和的微笑,抬起雙袖抖了抖,恭敬的朝他們八人施去一禮,這八位長輩跟隨自己最久,從棲霞山一直到長安城裏,聽道人說,這些年,當初那幫孩子打熬筋骨,都是他們出力最多,這一禮,是必須要敬的。


    村口與村裏眾人說笑了一番,天色暗下,才與父母妹妹一起回到家中,點燃的油燈放去桌上,哭過片刻的李金花、陸小纖這才收拾心情忙著去灶房弄晚飯,不過左鄰右舍端了自家的飯菜過來,讓一家人少了忙碌。


    在簷下吃過晚飯,陸良生舉著油燈,拉著母親坐去房裏,還有不少村裏人留在院裏,或扒拉著窗戶,屏住呼吸的看著蹲在床前的書生指尖輕輕揉捏著老婦人雙眼周圍,條理氣血經脈,絲絲法力滲過皮層血管,進去眼睛裏麵,分出的神識,感受到是一股股堵塞,大抵猜出便是這些雜質讓母親眼睛看的不太清。


    起初還有些不自然,一來害怕疼,二來感覺得到外麵還有許多人盯著,緊張的抓著被褥,另隻手捏著陸良生的袖角,不到片刻,在兒子指尖輕揉下,感覺字眼窩深處暖暖的,一股熱流在盤旋,不知是二十年未見的兒子回來,還是暖暖的溫流,讓她精神感到舒緩、放鬆,拉著袖角的手,緩緩垂去了床榻,輕柔的拿捏裏,響起輕微的鼾聲。


    陸良生收回手,起身拉過被褥輕輕給母親蓋上,摸了摸滿是皺紋的臉龐,方才退出屋子,與還等在外麵的村人說起話,一直到夜深後,村裏人才搬了自家凳子漸漸散去,孫迎仙打發了妻子先回房,拉著小雲過來柏樹下坐著,看著對麵拿著跟手臂粗細樹枝的陸良生一下一下的削著,露出些許人的輪廓。


    忍不住開口問道:“什麽時候走?”


    陸良生沒有說話,隻是抬起頭,看了眼那邊還有油燈亮著的房間,繼續埋頭削著木棍,一旁孫小雲想要說話,被老孫拉了下袖子,示意他別多話,好一陣後,話頭轉去別處。


    “往後你成仙,那老蛤蟆,還有紅憐如何自處?他們也跟著你一起去嗎?倘若可以,不如將父母帶上。”


    陸良生搖搖頭,停下小劍,吹去木棍上的殘屑,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回來的時候,我早就想過了,師父還有紅憐,甚至是老驢,可以寄在山海無垠當中,但人是進不去裏麵的。”


    停下的小劍繼續雕琢起來,陸良生說到這裏,微微笑著,話語接著說下去。


    “好了,老孫,不要再說起這些,往後家裏,你再替我照看下去吧......說不定過個百來年,我又回來了呢?”


    “又扯這些沒用的。”道人揚了一下手,不過他也最吃這一套,隨性裏就將事給落下,不過他仍有些不放心,看了看周圍,壓低聲音道:“那你走了,小泉山那邊那隻狐狸怎麽辦?這些年,她道行越來越深,將來要是來個妖性大發,本道不一定能收拾的不了。”


    “不會的,胭脂很聰明,她不會亂來,明月拜我為先生,這棲霞山一帶,自然是姓陸,她豈會亂來,就算將來我去了天上,她更是不敢。”


    孫小雲左右看看,不知道父親跟舅舅到底在聊什麽,聽得雲裏霧裏,隻知道提及小泉山那邊的狐狸精,看樣子還真是舅舅養在那的,不過有個兒子?


    ......莫非?青年若有所思的摸去下巴時,被彈來的木屑打了一下臉頰,正好與對麵的陸良生視線相接,像是看穿了自己心裏想法,驚駭的連忙低下頭去。


    小劍削去的木棍漸漸有了人的、驢子的樣貌,越來越清晰,陸良生吹了吹,將多餘的地方截斷,保留了基座,放在手裏把玩,隨口也在說。


    “其實不光胭脂,家裏原來那隻老母雞,往後你管管,管不了,我讓胭脂去管教,剛成的妖,這才是容易亂來,不懂人間禮數。”


    兩人一言一語的聊到下半夜,綿綿春雨還在下著,後院的雞鳴響起時,陸良生看著手裏的木雕,緩緩起身,走去對麵的房裏,推門進去,父親和母親睡的安穩,他將木雕放去窗前桌上,走到床前,一撩袍擺,陡然跪了下去。


    “爹娘,孩兒走了,往後......可能就不回來了,這輩子能做二老的孩子,是我最大的榮幸。”


    咚。


    重重磕去一頭,抬起,又重重磕了下去,三記響頭後,陸良生從地上起來,替老兩口壓好被角,轉身出去,目光透過緩緩闔上的門縫,看著榻上安然沉睡的老人,直到房門闔上,走去老驢那裏牽過韁繩。


    “哥.....”


    二樓柵欄上,陸小纖立在那裏,眼淚浸過些許皺紋,滑下眼角,陸良生看著她,擠出一絲笑,聲音有些顫抖。


    “你好好在家照顧爹娘,要是哥在天上知道不孝,小心我下凡打你!”


    說著,他轉過臉,不再看看捂嘴哭出來的妹妹,低聲對側旁的道人叮囑了聲:“好好照顧她。”


    言罷,拉著韁繩舉步走出了院落,一晃眼消失在夜幕裏,樓上的陸小纖回過神來,跌跌撞撞衝下樓,跑出院子追了出去,看著空蕩蕩的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出來。


    “哥!!”


    聲音傳去遠方,走上村外道路的陸良生咬著牙關,頭也不回的去往棲霞祠,從神像裏取出紅憐的屍骨,放去《山海無垠》,出來時,見到那邊村子許多火把光從村裏出來,隱約能聽到呼喊他的名字,有些感傷湧上了心頭,鼻子、喉嚨泛起陣陣酸痛,鬆開了韁繩,向著那邊,托起寬袖,躬身拜了下去。


    也朝四麵逶迤的棲霞山,拜了一拜,往後或許就見不到了。


    身旁的紅憐跟著他,矮身福去一禮,待公子收拾了心情,她方才問道:“公子,往後我們去哪裏?”


    “杭州,布最後一個萬靈陣陣眼。”


    陸良生咬牙挪開視線,牽起紅憐的手,招呼了嚼草的老驢離開,也看到了路邊等候恭送的胭脂,朝她點了點頭,緩緩走去官道的盡頭,黎明的東麵,微微泛白的雲朵遊散,金色的晨陽推著青冥的邊沿,照著攜手的男女,牽著老驢,書架打著哈欠的蛤蟆,漸漸遠去壯麗的光芒裏。


    ......


    陽光照進籬笆小院,透過窗欞落在床頭,一片暖洋洋裏,老婦人睜開眼睛,屋頂的灰塵都在她眼裏變得清晰,穿好了衣服,套上有些破舊的鞋子,看到桌上擺放的木偶,;臉上有了笑容,亦如當年彪悍的婦人,拉著丈夫的耳朵從被窩裏拖出來,罵罵咧咧的走去灶房煮起了飯食。


    然後,走到簷下朝外麵大吼一聲:“開飯了!”


    照過窗欞的陽光,塵埃飛舞,落去那桌上的木雕,那是一個衣袍飄飄手握書卷的青年,牽著一頭老驢,驢背上還有少女橫坐踢踏繡鞋,一隻蛤蟆坐在書架邊緣,伸著懶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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