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暗傷情皇姑離京   定藏邊福帥封王  (下)


    乾隆五十三年入夏, 西藏噶瑪噶舉紅帽活佛確朱嘉措因在拉薩的政權派係之爭中落敗, 叛逃廓爾喀(1),慫恿窮兵黷武的廓爾喀國王入侵西藏,廓爾喀族人悍勇無匹, 所向披靡,當年英吉利侵占克什米爾, 廓爾喀人奇兵襲擊,竟將三萬荷槍實彈的英國雇傭兵打地落花流水, 也早有東侵之心, 如今又有確朱嘉措甘為引路,便親自領兵以迅雷不如掩耳之勢奇襲邊境,八月初攻陷聶拉木和濟嚨兩地。八月二十日, 廓爾喀軍又攻陷後藏紮什倫布寺, 七世班禪丹貝尼瑪連夜避逃往拉薩。廓爾喀軍洗劫紮什倫布寺,寺內喇嘛倘有反抗者格殺勿論, 甚至將曆代班禪靈塔上鑲嵌的珍珠寶石都劫掠一空, 消息傳來,舉國震驚,廓爾喀悍然挑戰天朝國威染指西藏,等於給自詡十全老人的乾隆當眾刮上一掌。於是盛怒之下,乾隆命時任陝甘總督的福康安立即掛大將軍印, 不必回京述職,即刻趕往青海整軍,四十天之內軍臨西藏。


    福康安接旨之後千裏行軍, 日夜兼程,一萬七千名八旗精銳三十九天之內兵抵拉薩,首戰擦木,殲敵數千;再戰濟嚨,又殺敵近千,廓爾喀軍始知悍將軍威,開始收縮戰線退往邊境;然清軍緊追不舍,於索勒拉河沿岸陳兵對陣,戰事一觸即發。


    “大帥!”參將斐英阿遠遠地拍馬過來,馳到福康安馬前才滾鞍下馬,“末將願自請先鋒,與那些王八羔子殺個痛快!”


    隨軍參讚的超勇侯海蘭察已經是須發皆白的老將了,卻依舊欣賞這份與他如出一轍的火暴豪爽,哈哈地在馬上笑道:“你爺爺的,前些天在濟嚨你小子還沒殺夠哪?也是,那次前鋒教人白白搶了,這次你就給我好好殺個痛快!”


    已是副將職銜的和琳隻看了海蘭察一眼,便調轉視線重又看向遠處嚴陣以待的廓爾喀騎兵方陣。他如今也是身經百戰的了,一身戎裝精瘦黝黑,身上的傷也不下百處,自詡次次都身先士卒,可自參軍為福康安左膀右臂以來,海蘭察就時時看他不順,虧得福康安能在上彈壓從中斡旋,以海蘭察的火暴脾氣還指不定要出什麽紕漏。


    “不可莽撞。”座騎打了個響鼻,福康安放下望遠境撫了撫鬃毛道,“此處臨近廓爾喀境內,與中原作戰不同,咱們的人要打光了就補給不易,廓爾喀的重騎兵都周身覆滿鐵甲,縱橫戰場不可小覷,不能傷敵一千自毀八百,作無謂的犧牲。”頓了頓,忽而揚高了聲音:“還是得用炮!我不信這些鐵甲騎兵不是血肉之軀——海蘭察,把三十門紅衣大炮推出來對準他們!”


    “是!”


    “和琳聽令!”


    “末將在!炮的射程不夠,傷不得他們元氣,這次前鋒還是你上——誘敵出洞!”


    “是!”和琳難掩心中的興奮,抱拳虎吼一聲。


    須臾過後,清軍擂起戰鼓,號角雄壯,聲徹九霄,帥旗舞處,早已整裝嚴陣以待的千名先鋒如霹靂弦驚一般衝了出去,一時之間殺聲遍野!若論馬術騎兵,廓爾喀自詡所向披靡,當下主帥領兵殺出迎敵。


    漠漠沙塵中兩陣越壓越近,福康安持著望遠鏡隻是冷靜觀望,連兩旁列隊侯命的炮手都被這山雨欲來的血腥廝殺緊張地捏著炮撚子不住輕顫。


    兩裏,一裏,半裏。。。清軍甚至已經可以聽見廓爾喀重騎兵如踐踏在人心上的沉重的馬蹄聲,福康安才陡然振臂大吼:“三軍聽令,放炮!”


    一聲令下,數十大炮鋪天蓋地地齊齊怒吼,頃刻間偌大戰場成了煙海火山,濃蔭騰空而起,幾乎將天上日影都要遮掩幹淨!


    漫漫蕩蕩的煙霧裏,廓爾喀人成堆成垛地倒下,人與馬的斷體截肢四散亂飛,和琳率著這千餘敢死隊狼奔塚突,衝進已經被炮火轟地亂成一團的敵軍中肆意切割,白刃混戰中和琳的頭盔被一個廓爾喀將軍一槍挑了,他堪堪偏頭避開,一頭長發隨風披散,他卻不管不顧,勒馬大吼一聲,馬嘶鳴著揚起前蹄高高站起,和琳果斷揚刀居高臨下地斜削下去,頓時將那敵將的右肩連著胳膊一並削下,潑起一陣殷紅的血霧,和琳橫刀立馬,冰冷的雙眸裏全是血的波光:“給我殺!”


    福康安眯起眼,望著這片沸騰了的修羅場,將天邊落日都染成血一般的殘紅,才忽然丟了望遠鏡,一拉韁繩,人已如離弦的箭般疾衝出去——這是三軍總攻的信號!


    帥旗舞動,殺紅了眼的清軍漫山遍野地掩殺過去,將被拉開一道口子的廓爾喀軍分割數塊,恣意宰割,刀叢槍陣在日光下泛起令人膽寒的慘光。。。


    這場大戰直殺了三個多時辰,夜幕低垂間,福康安終於還刀入鞘,冷眼望去,戰場上殘餘的廓爾喀早已不知去向,地上到處是被馬踐踏地模糊不清的屍體和一片一片相連著的血泊,才冷冷地下令:“收攏建製,鳴金收兵!”一時便見和琳一腳高一腳低地提著兀自淌血的大刀回來複命,混身上下已殺地如血人一般,辨不清麵目表情了。福康安在馬上彎下腰看他,不由皺起眉來:“你受傷了?”


    “不礙事!”和琳一手撕去臉上血痂,用力之下不免扯地生疼,齜牙咧嘴地嘖了一下,才極爽朗地道:“方才衝殺太急,被屍體絆了一交崴了腳,大帥不必掛心。”


    福康安不由地怔了一下,此情此景何其熟悉,仿佛多年以前,有一個年紀相貌都與其相若的少年,與他並肩作戰之時,也一把拭去臉上血水,笑著對他說“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你別想再撇下我!”


    卻是整整二十年前的事了。。。


    “大帥!”那廂海蘭察並斐英阿清點戰場畢也策馬趕來,瞬間拉回了福康安的思緒,他抬手用力抹去臉上的血水和那該有不該有的回憶,才拉過馬頭看向他們——卻又是那個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的福大帥了。


    “大帥!還活著的廓爾喀人都從鐵索橋逃回他們自己國裏了,咱們追是不追?”


    “追!”隻沉吟片刻,福康安便斷然道,“犯我大清國威者,雖遠必誅!”


    “大帥英明!”眾人紛紛跪下,喊聲震天,一片振奮鼓噪的狂喜!


    而也惟有此刻,他還能感受到自己血脈中依然存在的的沸騰的熱度。


    之後的戰爭便轉入了廓爾喀境內。清軍丟棄輜重兵行險著,一路窮追不舍,自喜馬拉雅山麓挺進廓爾喀境內,轉戰深入敵境七百裏,六戰六捷,先後殺敵近萬人。最後清軍進至廓爾喀都城陽布(2),廓爾喀人被迫退守城中,已是再無後路,頃刻間就要亡國滅種。廓爾喀國王三次遣使議和,言永不敢再犯邊界,福康安看畢國書,將那求和信一把火炬了,謂來使曰:“從你們膽敢加兵西藏起就永無全身而退之日!”


    消息傳回陽布,舉國痛哭,以為城破國亡之日不遠矣,對引禍而來的確朱嘉措恨之入骨,廓爾喀國王別無他法,隻得處死確朱嘉措以平民憤,同時集結物資動員全軍以為背水一戰。也虧得廓爾喀族命不該覺,就在兩軍即將交戰之時,參將斐英阿久來不滿前鋒略陣之功須歸和琳,不聽建製,擅自發兵攻城,不料誤中埋伏,兩千清軍被三千餘名破釜沉舟的廓爾喀軍包了餃子,福康安驚聞此變,領兵掩殺出救,於亂軍之中誤中流矢,臂傷血披,淋漓難止,參將斐英阿力竭陣亡,死時連中八箭兀自屹立不倒怒發衝冠,也不枉英雄之稱。


    福康安最終搶回斐英阿的屍體,終究不忍追究其不聽號令之罪而將他風光大葬,然軍心士氣從來是一鼓盛,再而衰,三而竭,戰無不勝的清軍受此一敗如兜頭給眾將士淋上一頭冷水,加之他們孤軍深入千裏,陽布城高牆厚易守難攻,不免低迷起來。此時廓爾喀乘勝請降,廓爾喀國王投降,並將確朱嘉措的屍骨、妻小及掠去的紮什倫布寺所有財物一並送至福康安軍前,除表示永不敢犯邊界,還向大清稱臣自為屬國,許諾五年一貢。


    天已經漸漸寒了,北風吹過臉頰就如刀割一般,箭傷未愈的福康安明白雪季將至,一旦大雪封山大軍就更是進退維穀,但他在戰場上從來不知退縮永遠不留後患,況且手中兵力依然占有優勢,若有一戰,則鹿死誰手尤未可知。遊移之中和琳進言,廓爾喀人已經被打斷了脊梁有生之年絕不敢再有異動,久拖未必是福,穩定西藏局勢要緊,勸福康安效康熙朝“尼布楚”故事,罷兵東撤。


    福康安思前想後,最終長歎一聲,接受議和,下令全軍撤回西藏——


    他畢竟老了,已不能再複當年的意氣用事。


    福康安回到拉薩,開始著手整飭西藏事務,先是懲辦叛國的十世活佛確朱嘉措,包圍了噶瑪噶舉教派的主寺羊八井寺,查抄下令該係所有財產,強令寺中所有喇嘛改信黃教,並以確朱嘉措客死異鄉並有重罪為由,下令廢止噶瑪噶舉係活佛轉世,從此曆史悠久的噶瑪噶舉紅帽係在西藏銷聲匿跡,不複存在。


    重返拉薩的七世班禪特特為紀念此次西藏反擊戰而在大昭寺立 “大昭紀功碑”,以為福康安乃至乾隆記功表德。


    為西藏長治久安計,福康安又與班禪達賴並僧俗貴族於布達拉宮商議起草《西藏欽定二十九條章程》,開創了流傳後世的金瓶掣簽製度,並首次規定駐藏大臣在西藏有與班禪達賴同等的權利,所有大型法會儀式包括轉世靈童活佛坐床等都須有駐藏大臣列席參與,大大加強了王朝對西藏的控製力度,而接收西藏善後工作的首任駐藏大臣便是和琳。


    福康安批著棠黑色的錦貂披風,緩緩跨進了大昭寺的主殿,相比起紅山上巍峨壯闊的布達拉宮,這座比拉薩城曆史還要久遠的大昭寺更令他心折。


    他是一個人來的,抬頭看向香煙縈繞間越發寶相莊嚴的佛像,他不覺有些癡了——他這輩子從來就不信仰這些虛無飄渺的宗教,甚至從來認為宗教不過是人與人一場又一場權力紛爭的幌子——自己的母親信了整整三十年的佛教,又何曾真地堪破紅塵舍身取義。但此刻,他卻不得不收斂起曾經滿不在乎的離經叛道,也不知因為此時心態,滿殿酥香,還是因為這座相傳乃唐朝文臣公主入藏帶來的釋加摩尼十二歲等身相經過開光真有那佛法無邊,這個時候,在這雪域高原之顛,他對著佛像,卻幾乎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一旁供奉清掃的喇嘛卻仿佛不知這個英武的男人就是近來在拉薩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福大帥,依舊渾渾噩噩地自幹自活,長眉掩處,那雙目中竟有一種大徹大悟般的洞達涵義。


    福康安行畢了禮從蒲團上起身,卻不願就走,反轉到殿後,徐徐回望藍天白雲下琉璃金瓦敷朱牆垣,那一片聖潔而威嚴的靜謐,仿佛嗅上一口此處的空氣,人都會就此立地成佛。


    無怪乎這片純淨的土地上那麽多人會相信佛,相信來世前生,相信因果循環。


    他轉進偏殿,在這難得的閑暇中細看牆上的唐卡,從當年鬆讚幹布白羊馱土始建大昭寺到曆代活佛法相——


    “大帥。”


    他直起身子,轉過身去,卻見和琳穿著官袍頂戴齊整地躬身立在身後。“嗬。。。”他輕聲一笑:“難為你找到這來。你才剛做了駐藏大臣,相必多的事要忙。”


    “大帥。京城有旨來,即刻就要到的。”


    恩恩。福康安點頭敷衍著,卻還在漫步細看,忽而停住了腳步。和琳卻沒發現他的異樣,此刻正低著頭,也是心思泉湧。他跟了福康安快有十年了,這些年歲裏,他與他相處的時間甚至比他回京與大哥相聚的時間要長的多。


    曾幾何時,他發現他常常無意識地對著他的側影發怔,常常在慶功宴酒之後孤獨地在帳外呆立,那目光空空蕩蕩的,仿佛已經飄向了千裏之外的——紫禁城。。。


    是的,紫禁城。


    “。。。大帥…臂上傷可還疼?”


    福康安回過神來,微一搖頭——南征北戰多年受傷不計其數,那一箭射來雖然凶險,血流如注,但好在未傷及髒腑:“過了大半個月,早就無礙了。”


    和琳輕聲一歎:“我們輕裝追擊廓爾喀,隨軍傷藥一減再減,因而為大帥拔箭療傷之時並未上麻藥,大帥可還以得?”


    福康安自然記得,那廓爾喀人精於騎射,箭頭也設計成六芒星形,一旦中箭,血肉勾連,其通甚過凡箭十倍,軍醫彼時手都嚇地直哆嗦,生怕沒有麻藥他便熬不過去。為定軍心,他雖臉色慘白汗如雨下,卻依然無所謂地笑言:“福某雖不敢自比武聖公刮骨療傷,這點皮肉之痛卻還不放在眼裏,動手就是。”於是和琳扶住他的肩膀,由軍醫挖腐取箭——“那又如何?”


    “那箭拔出之時,大帥喊了兩個字,可還記得?”


    福康安不解地望向他,那時他疼地幾乎要背過氣去不過強撐而已,哪還有氣力去說話?


    “在場諸人惟有末將離大帥近在耳側。”和琳苦笑,“你喊了。。。‘致齋’二字。”


    福康安微微地挑起眉,斂容看他——卻並不慌亂。


    “大帥。。。末將出京赴藏之前,家兄曾密語交代——‘福康安勇冠於世,是役想勝不難,惟恐其爭勝好強之心尤盛,窮追難舍反為不美,為大局計,宜勸其效熙朝故事盡快撤兵還藏穩定後方。’。。。那時還笑家兄杞人憂天枉加猜度,卻不料——”他頓了頓,抬眼與他四目相對,“他才是這個世界上最能明白你心意的人。”他看著福康安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麵容第一次出現了難言的鬆動,那眼中似有火苗隱竄,卻最終被皚皚寒冰逐漸凍結。


    這麽多年下來,對他們之間的事並不是真地一無所知的,從開始的驚詫排斥到如今的無言以對,他不禁感慨,這二人驚才絕豔並立於世卻偏偏相思相望難相親,卻不知能不能以“天意弄人”四字蔽之。


    福康安轉過身去,不想將此刻的軟弱再暴露人前——是啊,和|懂他,而他呢,又何曾真地去觸摸他了解他的真心?除了苛責誤會與逃避,這麽多年來,他還留給他什麽?


    但是可以嗎?站在家族興衰和至親性命之上的他,還有那份資格和心力,去愛一個錯過二十年的男人嗎?!


    眼中有久違了的酸熱,他抽了抽鼻子,卻發現自己終已無淚可流。茫然中他再次看向方才令自己駐足的那方唐卡,在那不顯眼處,用藏文繪上的短詩:


    你見,或者不見我 我就在那裏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裏 不來不去


    你愛,或者不愛我 愛就在那裏 不增不減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裏 不舍不棄


    來我的懷裏 或者 讓我住進你的心裏


    默然 相愛


    寂靜 歡喜


    一顆心仿佛就此揉碎了,飄飄散散在他與他相知相愛卻相錯的似水華年。


    “大帥。。。回北京吧——你們,苦地太久太深了。”


    乾隆五十六年初福康安平廓爾喀之亂,受封郡王,凱旋回京——是為大清開國入關百餘年來異姓為王者之第一人。


    (1) 今尼泊爾


    (2) 今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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