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傅公府裏初見驚鴻   紫禁城中暗探虛實


    “善寶,這次的月考你又是頭名兒,你這下是在鹹安宮出大名了!”傅公府中福長安單手托腮語帶揶揄地笑道,“哦,不,現在得改名兒叫和|了——誰不知道名滿天下的大才子袁枚袁子才為你更名寫詩哪。”


    “得了,你也取笑我!”和|才將目光從公爺府富貴似錦繁華闊盛的景致擺設中收了回來,苦笑道,“這名出大了也不好,這幾天如坐針氈哪。”話說的沒錯,他不僅與富察家四公子攀上了關係,還得到袁枚的極口稱讚,這不但安順諸人越發看他如眼中釘肉中刺一般,就是其餘學生見他驟然間貴盛逼人,也多有眼中妒忌心中不服的。


    “那有什麽,還有人敢欺負你不成?!看他有幾個膽!”福長安不以為然,他自幼都是眾星捧月慣了的,哪裏知道和|心中的不安,“別說這個了,難得的空閑邀你到家裏來玩,你倒一直擔心這些有的沒有的!”


    “我驟然來訪,連名帖都沒遞會不會——”


    “得!我阿瑪這會子在安南討伐緬甸呢!我額娘天天在佛堂裏念經拜佛家裏人見一麵都難——你名貼遞給誰去?”福長安一擺手:“來來來,咱說過的今天一醉方休——”


    和|在他之前將酒瓶抄在手中:“那是你——‘咱’可沒說過,你這年紀不宜飲酒的,要是手顫了仔細一會兒拉不開弓。”福長安剛耷拉下臉,聽的如是說不由地又洗上眉梢,猴兒似地跳起來:“對!我差點兒忘了,你說你的騎射工夫強過我——紙上工夫我不和你爭,可論起射箭,我和我三哥的箭術都不相上下,皇上還親口誇我‘將門虎子’——”見和|一臉要笑不笑的樣子,又是急又是賴地拽他的手臂:“你不信我?咱來比一比——家壽!拿我的弓來,不要平常練的雕花小弓,拿皇上賜的十石大弓來!”和|原不過一句玩笑話,哪知道長安會較真起來,勸又勸不住,隻得隨他鬧去。


    不消一會兒,兩把弓都送了過來。和|細看長安手握的那弓箭,弦似銀絲,弓色沉潭,弓身下還雕著隻栩栩如生的海冬青振翅欲飛——果然是把難得一見的好弓。


    “我們就來比——看見三丈遠的那株槐樹呢嗎?我們在樹枝上綁上紅綢,能一箭射中的就算贏!”


    “成!”和|爽快地應承下來,立即搭弓引箭,但聽霹靂弦驚一霎,那紅綢已撕——地一聲徐徐而落。和|收弓搖頭道:“還是退步了些,剛柔難濟。否則該是箭破紅綢而紅綢不斷——”


    福長安暗自吞了口口水,他沒想到和|這樣俊秀文弱的人身手如此了得,當下自然更不願服輸了,深吸一口氣,操起十石大弓猛喝一聲,頓時將那弓拉得如滿月一般——和|也沒料到福長安小小年紀力氣如此之大,剛想勸他力稍歇息才能瞄準,福長安已經開始腳步虛浮,一張臉漲的通紅——以他的年紀,拉出個滿弓實在是太過勉強了——和|見他始終無法站定瞄準,忙道:“別逞強,撒手!”話音剛落,福長安手勁一鬆,那箭矢怎麽也搭不住了,竟就這樣斜衝著飛了出去!而不遠處正巧一個侍女手捧茶盤走來,見此情景已是嚇的驚聲尖叫——和|當機立斷,立即再搭弓射去,想以外力將福長安之箭射偏——正當此時,忽然一抹銀痕劃過,風被撕裂一般割在和|的臉上,隻聽的咻咻兩聲,他與長安先後射出的箭就已被削去了箭頭,軟軟地摔落在地——,和|再向旁看去,柱子上深插著一柄滿月似的彎刀,正不住地來回搖晃著。


    這樣的刀法!和|隻覺得一陣目眩神迷,這勁力差一分就免不得要喋血五步,竟有人能一刀輕易削去他與福長安急力射出的飛箭!


    “你又淘氣了!皇上禦賜的‘巴圖魯之弓’也是你能拿出來混玩的?!”清亮的男音中不失威嚴,福長安吐舌一笑,將弓箭將給已經傻了眼的家壽,撲向一麵卷著袖子一麵緩緩走來的男人:“三哥!”


    和|心裏一顫——福康安!乾隆爺自小養在宮中視若己出不隻一次親口誇讚為“吾家千裏駒”的天璜貴胄——他的事跡在京城幾乎已經傳遍了,和|自己還清楚地記得,去年臘月,他到安定門外去贖取往日所當之衣,正巧碰見順天府奉命施粥布衣,這本是件極好的事,偏順天府長官大老爺派頭十足,非得八抬大轎開路進場,開路的管領縱馬壓死了一個躲避不及的饑民——他從當鋪裏出來就看見一群饑民圍在那八抬大轎旁,群情激憤地要人償命——自古官不與民爭,順天府哪會在意踩死一個不知名姓的餓民,一味野蠻驅散,逼地饑民中幾個有膽色的卷起袖子要砸粥場——正鬧地不可開交的時候,一騎飛馬過來,揚手一鞭就將方才縱馬行凶的“總爺”摔落馬背。那管領總爺還要暴怒地起身相拚又被一 鞭子抽倒,順天府尹郭如強才落轎出來,張口欲罵——卻忽然見了鬼似地打擺子,屁都放不出一聲。那馬上少年執鞭喝道:“郭太尊,論理我該敬你維持京城八方治安的辛勞——可你手下人未免太不長進——光天化日地草菅人命!寒時施粥布衣乃我皇上如天大德,你這麽一鬧,成個什麽樣子!你這是以一己之威福掃皇上愛民之心!再者真要饑民打起來鬧起來了這就是謀反作亂,天子腳下你幾個腦袋擔當的起!”


    這個少年完全一副公子哥打扮,並沒有官服品級,那郭如強堂堂三品大員竟嚇的麵無人色。哆哆嗦嗦地答應妥善處理。那哥兒還不罷休,非得讓小廝將行凶的管領五花大綁地帶走,還美其名曰“替他料理”把個郭太尊氣的直翻白眼偏偏又不敢反駁半句,隻得暗認晦氣乖乖走人。後來就有知情的人議論道:“知道那是誰嗎?傅相爺的三公子,年輕親貴中的頭一份兒!都說是當今最摯愛的,幾個阿哥皇子都比他不過,那郭太尊,長幾個腦袋也不敢得罪他呀。”


    “可不是,傅相爺是先頭皇後的嫡親弟弟,這福康安不就是皇上的親外甥嘛!”


    “嬉~外甥?隻怕比外甥還要親呢!”


    和|聽著這番言語,看著福康安摔眾拍馬而來,飛馳著經過他的身邊,帶起一地殘雪飛揚。他隻能遠遠地模糊卻又清晰地看見那俊美的麵容上,是旁人無法企及的驕傲矜貴。和|扯了扯嘴角,帶著幾分不以為然甚至是不屑一顧——如果有一天,他能有福康安這樣的家世身份,混的絕不會比他差!


    不過沒關係。他望向遠處漸漸地已經跑地沒影的一群人,暗道:你天生擁有的,我將來,也要靠自己的雙手抓住!


    “三哥,我來為你引見——這是和|——我和你說過的,鹹安宮中裏最聰明的學生——也是我最好的朋友。”福長安拉著他的手笑道。


    福康安轉過身來,雙目之中陡然閃過如電般的淩厲,卻很快消弭無形,反掛上一副溫文的笑容頷首道:“。。。幸會。”


    和|抱拳還禮,心跳卻不知怎的忽然漏了幾拍,心中那個模糊的身影至此漸漸地明絡了——原來,眼前這個英俊偉岸地不似凡人的男子,就是福康安。


    “你還不知道吧?三哥明日裏就要與我們一同去鹹安宮上學了。”


    和|突地一驚,隨即神色如常地笑道:“真的麽?福三爺一來,我輩諸人都無處容身了。”


    福康安一直在冷眼旁觀著眼前這個長安日日口中不絕的“年少有為”的男子,他原本一直都在毓慶宮上書房裏與一眾阿哥貝勒讀書,少說也有五六年的時光——他從小就是天縱英才輕易不服個軟兒的主,就是從前與眾阿哥相處也從沒有“為人臣下”的自識——他父親何等樣謹慎嚴峻之人,聽到此類傳聞,便求著皇帝將福康安放出毓慶宮讀書,也是個憂讒畏譏以求避禍的意思。福康安心裏自然明白,但見和|也是副毫不見怪聞之泰然的模樣,心下就猜著這個人已將他父親的想法摸透了——此人心中城府大不一般。麵上卻還是客客氣氣地:“和兄說哪的話。”


    “這樣我們以後就能一同上學了三哥!”福長安猴在他三哥身上,臉卻對著和|笑道,“以後咱三個就一條路走到底了的!”


    相較於他的一相情願,其餘兩人卻隻是不說話地對著臉兒笑,那笑意中卻隱含著各自的提防與戒備。最終還是福康安先摸摸長安的頭,轉頭開口道:“。。。這個自然。”傅家四子中隻有福康安是正室棠兒所出,身份貴重與別不同,是以福康安與兩個哥哥都不大親熱,惟待這幼弟與眾不同,自然不忍掃他的興。


    這福康安進鹹安宮不亞於平地驚雷將所有人都炸的不知所措,連一幹師傅行事都開始小心起來,誰都知道這位爺輕易就能上達天聽的,又是個眼裏揉不進一粒沙的性子,因此都在懷疑他是不是“上頭”派下來“觀風行事”的。不料那福康安似性子大變一般,見著誰都冷冷淡淡客客氣氣,毫無當初那股子張揚氣性。日日裏不過按時上學下課,與幼弟與和|一並廝磨時光。


    和|本以為福康安與福長安一樣都是隨心所欲的公子哥兒性格,不過占著上有乾隆寵愛下有貴盛家世做些旁人想做而做不到的事,哪裏真當的起朝野上下對他“剛毅聰敏敢為天下先”的評語,卻沒想到福康安離了上書房入這鹹安宮真能滔光隱晦,但他知道,這不過是他蟄伏的開始。和|不動聲色地看著倆兄弟說話,從皇上又厚賜傅公府以及阿桂海蘭察兆慧一幹將領是天恩浩蕩,說到傅恒出兵放馬大半年的了不知何日功成。那福康安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有一搭沒一搭地順著福長安的話說。待到和|起身告辭,兄弟倆才停止說話。


    “我都忘了今天是你難得請到的月休,想是要急著離宮回家的。你走了誰陪我玩啊!”福長安原本端正的臉皺成一團。和|彎下腰,笑道:“就去三天。”福長安有他陪地慣了,越發粘他,所以仍然一臉不快地瞪他。


    “四弟,人家回家總有要事的,而且不過三天,又不是不回來。”福康安也跟著站起身,“我正巧要出門,送送和老弟吧。”這是福康安第一次單獨邀約,雖隻是順水的人情,卻叫和|有幾分詫異——他從不認為福康安這樣的人會有如此好心送他回家。因而凝了笑意:“有勞三爺。”心裏已經千般盤算該如何應對,回頭見福長安還是一臉不舍,忙低身壓著聲音道:“鼓樓西大街上有不少新鮮玩意兒,這次回去我幫你淘幾個回來?”福長安是貴胄子弟,輕易出不了大門,就是出去了也必定有一群隨從伺候著,哪裏能象和|那樣能走街訪巷地淘弄來一些泥人,拉畫,摔炮一幹便宜卻新鮮的玩物,不由地展眉一笑:“你說的!”又偷偷看了已經昂然出屋的福康安,在和|耳邊道:“還要你上次給我帶的那些書——九尾狐,鶯鶯傳什麽的,哦,頂打緊的是《石頭記》,那真真的好看!我都舍不得睡的!”


    和|帶笑聽完,輕輕一刮他的鼻頭:“小鬼靈精的!都記下了放心吧。”說罷又順手替福長安整了整馬褂,才轉身跟著出去了。


    二人從鹹安宮裏出來,福康安的馬車侯在西華門外,和|打發劉全先回去拿了行李直接去西華門侯著,與福康安二人經乾西六所慢慢地走出宮去。


    和|以為福康安定是與他有話要說,不料走了許久也不見他開口,心裏就納悶:難道福康安就真隻是送他回去?


    “致齋。”福康安突然出聲,叫的是他的字,這就帶上了幾分鄭重,“。。。討伐緬甸之事,你有什麽看法?”


    和|低垂著臉,回的極快:“我一個官學學生,焉能妄議朝政——何以三爺會問起這話來?”


    “嗬嗬,你姑妄言之我姑妄聽之,有什麽打緊?”福康安住了腳步,年輕英俊的臉上透露出幾分過分早熟的陰沉,“我這心裏,一直七上八下的,不安的很。”


    和|眉一挑,已知道他在不安什麽。乾隆三十一年為緬甸國主不貢大象對上國無禮甚而侵擾雲南邊境一事而陳兵中緬邊境,雲貴總督楊應琚貪功啟釁,致使緬甸舉國以戰,戰局糜爛至一發不可收拾,乾隆召回楊應琚賜死,複以將軍明瑞為帥分兵五路征緬依舊是大敗而歸——乾隆三十四年才授傅恒為帥率眾遠征緬甸——這緬甸地處南蠻,為瘴癘之地,恃猛象木柵以為戰,清軍又是疲師遠征——如今過了整整一年有餘,依舊是個膠著,乾隆沒節沒日地再賜恩典與征緬將領,一是激勵,二是警醒,都是催促速戰速絕的意思。福康安隻怕也是猜到這一點,但與福長安的話中,卻絕不能透出半點意思。


    “。。。三爺放心。傅公爺是平過大小金川的老帥宿將了,想那緬甸,地不過百裏,拿什麽與大清久峙?捷報遲早會傳來的。”和|弄不清福康安問他是試探還是別的什麽意思,於是斟酌了許久還是微笑著答道。


    福康安看著他許久,眼中的光芒漸漸地黯然:“致齋,我拿你當聰明人看哪——你是——太過聰明了——也罷,走吧。”


    和|喉嚨一哽,看著這個過早就經曆翻雲覆雨政局無常的少年略帶落寞的蕭瑟背影,從來堅冰一般的心裏觸動了一下——他竟不忍心看他這意氣風發化做失望抑鬱。


    “三爺——若有機會——勸皇上罷兵議和吧!”


    福康安停住了腳步,回頭,墨一般闐黑的眼眸望住他。


    和|不知自己怎的竟說出了口,當下向前幾步又道:“緬甸瘴癘經年,忽雨忽晴,山高泥滑,密林從從,人莫能辨路——何況屢敗屢戰的清軍,聽說士兵因瘴癘淋濕而死於痢疾的不甚凡幾,十萬大軍已經損失泰半——傅公如今就是統帥,他是絕不能下令撤軍罷兵的,若皇上不肯鬆口,那惟有——死戰到底了!”


    死戰即戰死。福康安的臉色如常,惟有眉宇間的神色深沉的駭人,可一轉眼間,他再看向和|時又是一片憂懼:“死戰到底。。。可皇上用兵數年,不叫緬甸稱臣怎可輕易罷休?正如當初平定金川,所費甚具,死傷慘重,依舊要把大小金川拿下來。”


    “我以為,皇上當年打大小金川也是個錯!”和|一不做二不休,“四川兩個小小的土司偶有不規,大可懷柔處理,分化打擊——可與緬甸一樣都是釁自我開,曆時六載,所費七千萬兩,攻占金川後依舊沒法子改土歸流,仍是叫反賊薩羅奔的侄子繼續做大金川土司,豈不是養虎為患——不出三載,金川必再起幹戈!”


    他知道乾隆自詡文治武功絕無僅有,打金川征緬甸也是得意之作,他這話傳出去就是個死字,可他這次偏偏就對福康安說出了口!福康安怔怔地看著他,這些話他不是沒想過,可從來沒在人前說出口——正是平金川讓他父親為極人臣,他怎能說半句不是?“。。。那依你看,緬甸之征如何了局?”


    “錢!”和|幹幹脆脆地說道,“緬人貪財輕名,逼的太緊反叫這些蠻人下定決心與大清開戰,不如施以重金,賄賂打點,莫說和議易成,就是叫緬甸稱臣也是容易,皇上麵子也過的去了——花再多錢也比糜戰多年死傷無數來的好。”


    眼前這和|。。。絕非池中之物,可這“陰柔藏奸”四字,卻是坐定了的——平日裏讀書勤謹圓融世故,都是偽裝。福康安垂下眼簾,掩去其中精光——你雖聰明,但,還是太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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