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裏長風吹徹,秦川水被朝日照耀得熠熠生光。


    我離開後,追著之前看到過的食腐妖魔,一個個將它們捉住,淨化。由於數量繁多,我灑出數個傀儡來幫我做。


    還好,多數妖魔見到我就俯首不敢反抗,我也沒花太多力氣。


    秦川長久的衰敗滋養了他們,我將它們淨化後,順手剝奪了他們啃食人屍而積累起來的妖力。


    “老實修煉,別走歪門邪道。”我並不殺他們,清除了妖力就放他們走了。


    都是生靈,不必趕盡殺絕。扶桑當年因為前事對妖類持有偏見,我不打算和他犯同樣的錯誤。


    椿杪是親近妖類的,大概是扶桑潛意識中對妖類的愧疚。


    這廂處理完畢,我舉步欲往地府走。


    但一頭巨獸攔住了我的道路。


    它從遠處奔來,踏碎升騰的雲朵,遠看像一頭狻猊,但比狻猊威武雄壯,脖子上和前胸濃密的鬃毛迎風飄動。


    雖然聲勢浩大,但它看起來並無惡意,反而有一種……歡脫的喜悅?


    我眯眼辨認了一會兒,突然反應過來:


    “篤篤!”


    我高興地叫起來,衝到巨獸麵前。


    這是我在修鶴草廬中見過的神獸通目狻猊。先前在幽篁時,修鶴來信說它丟了,我還好一陣擔心。原來它走到了秦州附近。


    篤篤見到我顯然也十分驚喜,它仰脖子長吼,吼聲震得大地顫動。


    它的樣子和我上次見到的已經有些變化,毛色全部變漆黑,黑得發亮,身形長大了不少。短短三個月,通目狻猊能成長得這樣快嗎?


    篤篤親熱地拿巨大的腦袋蹭我,我揉著它的鬃毛。


    “你從草廬離開,去了哪裏?”


    “篤篤!”


    “還是不會說話嗎?”


    “篤篤!”


    我愛憐地拍拍它的鼻子。篤篤才九十多歲,在神獸之中還算一個幼童。不會說話也正常。誰見兩歲孩子能自如流暢的說話的?能知道自己的名字叫做“篤篤”就不錯了。


    篤篤被我拍得有些癢,看起來想打噴嚏,但可能怕碰到我,所以又忍回去。可是噴嚏這種東西,越忍越難受,在張嘴-閉嘴-又張嘴了幾次之後,終於它晃晃腦袋,嘴巴開到最大,果然“阿秋”一聲。出乎我意料的是,同時隨著噴嚏,它突然噴出了一陣黑色的火焰。


    “什麽!”我趕緊飛身避開,那黑色的火竟然直衝碧宵,燃燒了目之所及的大片雲霧,直到燒無可燒,才逐漸止息,消散在空中。


    我目瞪口呆地站住。


    篤篤仿佛知錯,垂頭耷腦來拱我。


    我捧著它的腦袋仔細觀察,嗯,牙口挺好的。那火焰哪裏來的?


    篤篤由我這裏戳戳,那裏看看,乖乖蹲在原地任我擺布。


    它不會說話,但我知道它真的信任我。


    “唉,算了。”我摸摸它,“我也看不出來你的火焰是怎麽回事。也許不是火?”


    哪有火是黑色的。


    “你打算跟著我嗎?”


    篤篤又開始興高采烈地蹭我。


    “那就說好了,以後沒有我的允許,不可以像剛才那樣噴火。”


    篤篤委屈地嗚咽。


    “不小心的也不行。”


    篤篤垂頭。


    “以後不能不告而別。起碼要讓我知道你去了哪裏。”


    篤篤健壯的尾巴也垂下來了。


    我失笑,朝它一張手,招呼道:“來!”


    篤篤立即眼睛發亮,砰一聲雲霧乍起,它在雲霧中化為草廬裏貓一樣的長髯利爪小怪物,撲到我懷中。


    我抱了滿懷,順手掂了掂:“小家夥還挺沉。”


    “篤篤!”


    我與篤篤離開煥然一新的秦川,向遠方的幽冥澤飛去。


    半途中,我感到大地一震,趕緊回頭看。


    東南方向衝天紫氣,與昆侖山結界天幕的血紅色交相輝映。


    華闞去取不盡木了。


    “篤篤,咱們也要加緊才行。”我低頭對懷裏的小怪物說,“時間不多了。”


    篤篤似懂非懂地舔舔我的下巴。


    雖然我先前一直有模糊的預感,但當事實擺在我麵前,我仍然不免感到疲憊無力。


    靈澤毀滅之前,扶桑是天,他代表過去、現在、未來,能預測一切生靈軌跡。


    靈澤被毀,扶桑為了挽救僅存的生靈,決定分離出大部分神力,建造神台,布置萬神守護天地。


    但天早已拋棄了他。


    一個脫離扶桑而存在的“規則”,在扶桑衰弱時形成了。“天道”虎視眈眈,終於乘機一舉擊敗扶桑帝君。它沒有人格,沒有形體,與古神同源,但又大大與古神不同。古神會隕落,會有喜怒哀樂,會脫離常理行事,“天道”不會。扶桑占據神靈的氣運時,天道蟄伏在蠻荒中,一旦扶桑內心開始動搖,天道就開始大行其是。


    有形體的東西,你可以去與它爭奪,與它交戰,攻擊它創傷它殺死它。


    一個沒有形體的“規則”,你要如何與它抗爭?


    想想真的有點絕望。


    任何人,任何神靈,都可能成為“天道”的傀儡而不自知。


    “天道”重和,但它不辨善惡。它像一架龐大笨重的機器,朝著設定的目標前進。設定扶桑帝君應該隕落了,就挑起人間無數戰爭,打開魔淵,釋放幽禁的鏡麵神,毀滅靈澤,殺死無數生靈。然後扶桑果然乖乖地走入圈套,分出神力,被囚禁數千年後終於隕落。


    設定神台應該坍圮了,就讓西王母封印丹殊,雖然中間被我幹擾,進程因此停滯兩年有餘,但最終還是成功引導鵷鶵火燒昆侖。如果最後時刻沒有被結界所阻,人間大半已經陷入火海。


    它現在又想幹什麽?


    “天道”的最終目標,曾經在昆山壁中借助鏡麵神的口說出來:“棄善絕惡,反璞還真。”但鏡麵神在幻境中瘋瘋癲癲的,這又幾分真幾分假呢。唯一能確定的是,“天道”很可能會舍棄目前大地上的人和其他一切生靈,來達到它的目的。它並沒有惡意,但它的行事可能比任何有惡意的東西更為可怕。


    我計劃帶著篤篤先去幽冥澤。


    疾風呼嘯,我們在高空穿雲飛行,篤篤縮在我衣袍中,從領口處探出腦袋四下張望。風將它的鬃毛吹亂,撲到我臉上,又痛又癢。我下手把它的腦袋按回袍子裏去,但它總是掙紮著要跑出來。


    “篤篤,別鬧。”我有點無奈,“風太大了,你的眼睛不幹嗎?”


    篤篤忽然嗚咽一聲,從我懷中跳出,直直掉下去!


    我嚇了一大跳,手忙腳亂去撈它。從半空中掉下去可不是好玩的!


    哪知我越是慌亂,越趕不上篤篤下降的速度。


    “篤篤!”我大喊,“快變回原身!”


    原身神力充沛,便能踏雲而行。


    篤篤無辜看我,似乎沒聽懂。它在空中一扭身,短胖四足胡亂掙動,結果頭衝下加速往地麵衝。


    眼看它就要摔成肉泥,我情急之下動用大量靈力,將自己和篤篤的空間位置換了個個。


    眼前一切景物扭曲抖動,轉變在一瞬間完成。視野重新清晰起來,篤篤已經在我上方。顯然這小家夥還沒反應過來,見我突然出現在它下落的方向,篤篤疑惑地歪了歪頭。我轉身向上飛升,張開雙臂去抱它,結果篤篤又幹了一件讓我差點爆粗口的事。


    它揮動自己長度有限的四肢,拚命往旁邊遊動。與此同時地麵在不斷向我們靠近,我已經可以清晰辨別出植被的氣息。


    就在我打算冒著將篤篤抓傷的危險把它拉進懷中時,地麵上又出了問題。


    岩石裂開,土壤拱起,有什麽巨大的東西從地底出來了。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根本讓人來不及反應。我怒氣上來,惡向膽邊生,看也不看就往地上轟出一個暴擊。


    “轟隆!”


    巨響伴隨著嘶叫響徹天地,我憑借著暴擊的後坐力直接撞向篤篤,一把將它拎過來牢牢抓住後頸皮,然後翻身落在地上。


    石塊遍布,植物根莖被翻上來,濕潤的深層土壤被帶到地表,一條條水桶粗的黑色肉狀物突出地表,不斷蠕動,占據方圓十裏。低沉的怒吼震動山巒,那些黑色的東西湧動得更加激烈。


    顯然它還沒有露出真身,但已經被我的暴擊激怒。


    這是什麽?我方才追殺秦川妖魔時怎麽沒感受到它的存在?


    我在滾動的岩石間不斷跳躍,企圖接近那些黑色的東西仔細觀察。篤篤在我懷中,我以為它既然被掐住了後頸皮,應該能老實一會兒了,不料這小混賬乖了不到一時,趁我不備猛然掙開我的手撲向那些未知名的黑色肉狀物。


    這欠揍的家夥!


    篤篤接觸到黑色,砰地一聲化為原來的樣子。


    通目狻猊的神力是天生的,並不會因為年紀小就弱多少。篤篤的原身,可能連現在的我對上都打不過它。


    篤篤的大爪子深深嵌入黑色肉狀物中,對方並沒有排斥。


    我停在篤篤身側,靜觀其變。


    篤篤開始朝著黑色肉狀物大吼,我趕緊逃開了些。


    狻猊的吼聲能衝透魂魄,連我這樣的“神靈”,若離得太近也會受到損傷。


    黑色肉狀物居然在它的吼聲中漸漸不動了。


    “篤篤,你認識這個?”我遠遠地問,“這是什麽東西?在地底下幹什麽?”


    篤篤回頭看了我一眼,似乎對我居然會問出這樣的問題而感到不滿。它搖頭晃腦地用鼻子噴出幾口氣,仿佛一個人在說“真蠢,這都不認識?”


    接下來,篤篤的行徑嚇傻了我。


    它張開血盆大口,開始吃那些黑色的肉!


    我趕緊又衝過去,大力拉住它的鬃毛:“別吃了!住嘴!”什麽破孩子!怎麽看見亂七八糟不幹淨的肉就往嘴裏塞!


    篤篤生氣地甩頭,試圖把我從它的毛上甩下來。未果,於是開始耍脾氣。它就地一滾,險些壓住我,我隻好騎在它身上,死命抓著它的鬃毛不放手。


    “你就這麽餓嗎!見著什麽吃什麽?!”我怒斥,“合著剛才從天上衝下來是故意的?!早知道我就不救你了!”當然,篤篤很可能本也不需要我救,但我當時並不知道。畢竟草廬中篤篤化為貓狀的時候,沒有任何神力,更不會飛。


    篤篤被我又扯又壓,弄得有些難受,可能還有些委屈,就又吼起來。


    這下我顧不上抓它的鬃毛了,立即雙手捂住耳朵,但是顯然狻猊吼聲不是能用捂耳朵這種方式就躲過的,何況是在距離狻猊這麽近的情況下。


    於是我本就不甚穩固的覺海出現了裂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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