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狐躲在灌木叢中,隻透過荊叢空隙看見白光爆出,蒼梧大殿被圈住,白色屏障和眾仙法器相擊,傳來震山蕩穀的巨響,如水中漣漪一般,一波波衝刷遠近山川。


    一言不合就打了起來,真是好一派清心寡欲利物不爭的仙人風範。


    小狐猶豫了一會兒,轉身離開。方才地動山搖,情勢如此險急,遠處又有陌生氣息不斷逼近,小狐思慮再三,還是決定離開蒼梧去尋赤狐夫婦與梅先生。


    微末小妖,自保為上,哪裏有資格去管仙人爭端。飛來橫禍已經經曆過一次,難道要留在這裏再來一次?


    蒼梧山下潯江水,不知何時暴漲了數丈,江麵吞噬近岸山土,在逼仄的山穀中衝出震耳欲聾的巨響。


    正值日落時分,南方天際卻一片黑沉沉。本來該有的斜陽晚照,落日餘暉,此時被鋪天蓋地的黑霧籠罩。


    眾仙終於發現了不妙,其中一位道:“不好,如此霸道威壓,難道是魔王來了?”


    “通元真君還在殿中,該如何通知?”


    “真君不在場,我等必非那魔王的對手。”


    眾仙麵麵相覷。


    “蒼梧山自己惹的禍事,何故要我等來收場?”有人憤憤不平道。


    “數千年來,出自蒼梧的仙人不少。既然是他們教徒無方,依本君看,我等還是不要越俎代庖了。”有人收回金光閃閃的法器道。


    “甚是。蒼梧諸仙雲遊四方,卻把個爛攤子丟給咱們,這是何等道理!”


    “況且真君曾交代,若事有不妥,應及時通知神君。”


    眾仙交口稱是,紛紛駕起仙雲,接連離開蒼梧大殿,數道金光堪堪在黑霧漫上大殿之前逃離群山。


    蒼梧山頭鉛雲湧動,仿佛有一頭怪物藏身其中。


    黑霧如有形體一般,在殿頂青瓦滾過,漸漸滲透那白色的光圈,侵入威嚴靜謐的蒼梧大殿。


    大殿之中,衝虛心念一動,感受到了外麵的變故。


    這樣強勁的魔氣,比之前彌散的瘴氣凶險萬倍。


    “諸位仙君!”衝虛朝半空中漂浮的幾個人影喊道,“外有大妖惡魔入侵,僅憑殿外諸仙,恐怕難以阻擋。當下該如何處置?”


    藥仙滿頭是汗,看了一眼衝虛,皺眉道:“收聲,不要幹擾我們。”


    通元和妙巫似乎都分不出精力說話,專注應對眼前困局。三仙麵前一個龐大的黑團,足有四五人合圍,黑色細絲縷縷遊動,纏繞成球,懸浮在大殿正中。


    那裏麵包裹著椿杪。


    丹殊站在殿前盯住那團黑影,似乎在嚐試透過纏綿黑線看見裏麵的人。


    “師尊,我們真的毫無辦法?”丹殊不死心地問道。


    衝虛搖頭。


    “連為師都沒有置喙的權力,遑論是你。”衝虛憂心忡忡,“外麵魔氣如此霸道,諸位仙人既然無暇顧及,為師還是出去看看。你……”


    “我和師尊一道去。”丹殊握緊劍道,“在此耽擱,也隻不過是徒添煩惱。”


    衝虛拍拍他的肩膀,道:“跟緊為師,不要妄自行動。”


    師徒二人走出殿外,看見蒼梧山頭鉛雲蔽日,雲頭低垂,直接殿前平台。


    一個人從雲頭隱現,踏入蒼梧。


    “蒼梧衝虛仙師?”那人頭戴金冠,著黑底金線袞服,除此之外,別無它飾。“聽聞犬子在您座下為徒。本王來接他回去。”


    丹殊左眉一跳。


    衝虛站在丹殊前麵,看不見自己大徒弟的異樣。他客氣道:“貧道正是衝虛。請問閣下是?”


    那人道:“魔界之主。”


    神人魔三界之中,人間被神界直接管轄,人神妖鬼仙雜處;神界有四方神台,又以東方扶桑帝君為尊;人神兩界幾乎密不可分。隻有魔界,從創界開始,向來隻有一個魔王,與其他兩界涇渭分明,幾乎毫無交集----蒼梧山曆代有人入魔,倒是為魔界補充許多新血。


    衝虛皺眉:“魔王殿下,貧道弟子皆是人間孤苦孩兒,並未見小王子蹤影。您是否弄錯了?”


    魔王很謙和:“本王已經尋訪十六年餘,如今終於突破界碑來到人間,想來是不會錯的。”


    界碑坍圮,難怪瘴氣泄露,眾仙遮掩躲避!


    衝虛看向丹殊,心想:論人品才幹,丹殊的確有大家之風;論與妖魔親近,卻是椿杪更加可疑。修鶴儒雅,華闞憨直,想來不是魔界王子了。那麽……


    衝虛回頭望望大殿,椿杪被那來路不明的黑絲包裹,難不成是身為眼前這位魔王之子的緣故?


    “請問殿下,”衝虛不卑不亢,“小王子有何體貌特征?是否尤其頑皮?尤其容易吸引人間妖鬼?不能受天生靈物滋養?”


    魔王微微笑道:“正是。犬子頑劣,十六年前負氣出走,不知如何由兩界縫隙進入人間。他是本王的血脈,自然不受人間所謂''靈物''的影響,與近似於魔的妖鬼聯係更密切。”


    原來如此!往昔種種,眼前困惑,都有了解釋。


    衝虛一時不知心中是愁是喜。


    出殿時做好了死戰的準備,魔王卻這麽平易近人,這是一大意外。仙人對他的兒子戒備至極,倒也是常理。隻是衝虛一手將椿杪撫養長大,如今驚悉他另有歸處,便半是心酸,半是不舍。


    “照此說來,小王子確在蒼梧。”衝虛道,“隻是當下……”


    丹殊站在後麵,不疾不徐出聲:“師尊。”


    衝虛又去拍他肩:“父子團聚,人之常情。我們不可阻攔………”


    “椿杪隻有十五歲。”丹殊難得打斷他道,“況且,殿內三仙對魔王來犯都無暇顧及,何必去顧忌王子?”


    狐子(二十七)


    大殿之中,黑絲褪去,椿杪毫無生機地躺在那裏,三仙圍住他商討。


    通元對另外二仙道:“此番插手,恐怕不能逃過西方那位的眼睛。”


    妙巫麵色蒼白,幾乎站不住,聞言冷笑道:“左右不是本君去招惹來的。”


    藥仙毫不理會他。


    通元搖頭道:“其實靈藥先前有一句話說得對,人魔界碑坍圮,人間受染,我等難辭其咎。”


    妙巫道:“難道是我們去將界碑掘了?”


    通元道:“仙家有守護之責。此次潯江源受染,眾妖魔化,是我等體察不及,乃至影響眼前,不得不插手此事。”


    妙巫一甩袖子:“通元真君既然如此決定,那就按照真君的意思辦吧。反正渾水也攪了,若眾神追究,大不了將南方諸仙都搭進去。左右神君是決計不管我等死活的。”


    藥仙道:“此事已成定局,不必再議。方才衝虛說外麵有大妖惡魔來襲,本君出去看看。”


    妙巫又冷笑:“真君不是割舍前塵了麽?怎麽還這般護犢子?前腳救徒孫,後腳救徒子,虧得你們蒼梧山沒幾個人,否則真君日日這樣操勞,恐怕再高深的修為也不足應對吧。”


    藥仙看他一眼:“聒噪。”


    通元道:“外麵魔氣遮天蔽日,恐怕是魔王來了。靈藥,為何魔界和你這蒼梧山總是糾纏不清?”


    藥仙冷淡道:“蒼梧曆代師祖還在雲遊,是否需要本君請他們回來答真君的話?”


    通元忙搖手:“不必了,不必了。”


    妙巫道:“一個你在南方,就能將山川治理之權攏在蒼梧道人手裏。若曆代蒼梧仙君都回來,南方神台幹脆搬到蒼梧山也就是了。”


    藥仙沒答話,連看都沒看妙巫。


    “情況有變。界碑坍圮的範圍擴大了……”藥仙專注盯著殿外鉛雲,皺眉道。


    妙巫一下靠上殿**香幾案:“本君仙力低微,這些事情本君管不了,還請兩位真君去和那魔王交涉吧。”


    通元歎道:“廣虛妙巫真君,如此關頭,氣話不可再說了。”


    妙巫哼了一聲。


    通元繼續道:“巫妖魔本是同宗,你與那魔王還有少年情誼,此時你萬萬不可使性子。倘若好言好語勸他回去了,於神台乃至蒼生,也是大功一件。”


    妙巫冷笑:“那是的,真君一向這樣好安排。明明旁人捅了簍子,真君也必定在本君這裏尋找補。”


    通元略不悅道:“界碑坍圮,身為眾仙之長的你我都承首責。這裏唯一一個不必趟這灘事的就是靈藥,你見他躲避過嗎?”


    妙巫道:“他將南方諸仙扯進兩尊大神的宿怨中,難道就比本君強了?”


    藥仙完全不顧這兩仙爭議,他仔細觀察著殿外魔氣翻湧,隻道:“本君出去看看。”說著就往外走。


    通元道:“且慢,本君與你一同去吧。”


    妙巫倚在幾案上冷眼看這兩仙出去,並不表現出要與其同進退的樣子。


    “少年情誼,”他自看了一會兒,哼了一聲,“素日積怨還差不多。”


    殿外,兩仙已經和魔王打了照麵。


    “魔王殿下,”通元客氣道,“別來無恙。”


    魔王很有禮貌,如果忽略他身後那鋪天蓋地的鉛雲滾滾,他看起來就像個翩翩世家公子一樣。


    “通元真君,別來無恙。本王不知真君在這裏,先前失禮了,還望真君勿怪。”


    “哪裏,我等也隻是偶然路過。”通元嗬嗬笑,“不知殿下到人間來,有何要事?”絕口不提魔王將界碑衝垮之事。


    魔王愁道:“犬子頑劣,遁入人間一十六年。今本王得到消息,犬子一直在蒼梧為徒,故前來接他回去。”


    通元看藥仙。藥仙麵無表情看衝虛。


    衝虛一頭冷汗:“貧道……”


    藥仙說:“先前師祖告誡過你的話,以後記著吧。”說的是那時畫像中仙一句“不要隨意撿來就養”的事。


    麵對往日師尊,衝虛隻得稱諾。


    通元不明白這師徒二人在打什麽謎語,但猜想也和今日的事有萬般聯係。他心道難不成這蒼梧山真是有什麽超凡脫俗之處?這下子與各界至尊都有交情,來日在南方乃至三界的地位恐怕隻高不低。


    “靈藥,你也不必太苛責。”通元道,“他尚未成仙,許多事上有疏忽,也是人之常情。對了,既然如此說,那麽小王子今在何處?”


    魔王道:“方才仙師似乎正要告訴本王。”


    在場仙魔都將目光鎖住衝虛。


    衝虛一身雞皮疙瘩:“恕貧道愚昧,方才是弄錯了。小王子是哪一位,現在貧道心中也不甚清楚。”


    通元道:“這好辦。小友你將座下徒兒都帶來讓魔王殿下看看,殿下自會將王子帶回。這一十六年餘,小友看護王子倍盡艱辛,想來魔王殿下也會有所表示。”


    魔王點頭:“犬子承蒙仙師照拂多年,魔界上下必尊仙師為上賓。”


    “人家師門上下不知多少代人成魔,早就在魔界交遊甚廣,需要你來尊他為上賓?”


    眾人轉頭,果然見妙巫步出蒼梧大殿,一身金光籠罩,與漫天烏黑鉛雲截然不同。


    通元打圓場:“嗬嗬,這是廣虛妙巫真君,昔日巫道傳人,魔王殿下還記得吧?”


    魔王一派春風儒雅:“不記得。”


    妙巫道:“通元真君是否老糊塗了,本君又沒去過魔界,魔王怎麽會認識本君?”


    通元瞪他一眼。


    “陳年舊事,兩位許是需要些時間來回想。”通元笑嗬嗬道,“不過現今還是尋回小王子要緊。小友,你那些徒兒都在何處?”


    衝虛有苦說不出。


    這一代總共四個寶貝徒兒,一個無端端昏睡四天了,毫無醒來的跡象;一個中了劇毒,被一張粗製濫造的通訊符送回,不知何時才能完全恢複;還有一個身份撲朔迷離,牽扯進仙人間的爭端,現正躺在大殿中生死未知。除了丹殊好端端地站在這裏,蒼梧山幾個小弟子竟都不能下地。


    造了什麽孽。


    “魔王殿下,諸位仙君恕罪。”衝虛行禮道,“小徒不幸,先前遇事昏迷,恕不能見客。”


    “難不cd昏迷了?”通元大驚,看看魔王,見他沒有要怪罪的樣子,才語重心長道:“小友,少年人喜愛玩鬧,總往那艱險地方去,雖說也算曆練,但是我等為人師長,總要多留個心眼。”


    衝虛道:“是。貧道無能,未盡好看護之責。”


    魔王道:“仙師言重了。若犬子與令徒都是自四天之前昏迷,那麽這件事本是本王所致。”


    四天之前,界碑陸續坍圮,人魔兩界溝通,先前隻是少量泄漏的瘴氣開始大範圍擴散。


    藥仙道:“魔王可知這給人間帶來多大的麻煩?”


    通元一驚,打手勢讓藥仙客氣些。


    “想必魔王殿下也是思子心切,”通元道,“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啊。此事本王的確考慮不周。”魔王沒生氣,饒有興致看向藥仙:“這位是?”


    妙巫道:“怎麽,魔王對他有興趣?嗬嗬。果然是狗改不了………”


    通元趕緊道:“恕我等失禮,還未介紹。這位是靈藥廣虛渾元真君,出自蒼梧仙山,修為極高。”


    魔王道:“本王在魔界,聽人說蒼梧有位仙師不到五百歲便成仙,想來就是眼前這位吧?仙師的幾位弟子在魔界都是一呼百應的人物,可見確是名師出高徒。”


    通元和藥仙都不做回應。


    為人為仙,與魔界扯上這樣的關係,嚴重點說被神台以株連之罪判處死刑都是合理的。


    妙巫一笑道:“且慢,你兒子拜靈藥仙君的弟子為師,那靈藥仙君豈不就是你兒子的師祖?自古師父同輩,這樣看來,你倒和那蒼梧小道是平輩的,見了靈藥仙君,該稱一聲''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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