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上首的宦官正是破獲南京朝鮮諜案的楊帆。他本來是王之心名下的隨侍太監,王之心被發配南海子之後,他卻被留在了東廠,調回京師繼續做他的老本行。


    會英樓作為一處高消費場所,即便五品官也要掂量一下自己的俸祿承受能力。平日主要是商人之間在這裏應酬。若是舍人科拿到了優惠價,也會在這裏安排集體相親。


    至於外國人來這裏的卻是極少。


    所以會英樓一向是都察院的蹲點位置,錦衣衛偶爾會用,東廠則幾乎不在這裏現身。楊帆之所以出現在這裏,卻是因為最近發現大明的奉教鄉紳也開始在會英樓招待泰西傳教士了。


    鑒於《耶教管理辦法》的實行,泰西傳教士隻能在教錄司審定的宗教場所傳教,否則會被送去遼東服苦役。同時又因為教會成員必須公開,接受朝廷監管,所以各奉教鄉紳的宅邸也是重點監視區域。


    因為教錄司沒有這方麵的能力,所以就歸於東廠,從大類上說,也是防止有人泄露國家秘密給泰西教士。


    教堂不夠,有些人又心存忌諱不敢去,奉教鄉紳肯定要為泰西傳教士尋找新的傳教場所,好打擦邊球。當初在奉教鄉紳家中傳教,打的都是宴飲聚會的幌子,順著這個思路,理所當然就會選擇酒樓。


    而且必須是大酒樓。


    京師人多虛榮,一聽會英樓的名頭,就算對耶教毫無好感,也會來坐一坐,感受一下為啥這裏如此之貴。


    等人來了之後,發現在座的有一個藍眼睛大鼻子的泰西清客,也不好當即就拂袖離開。


    “楊公公,這漢社的事,咱們可要報上去?”那正坐的役長小心問道。


    楊帆搖了搖頭,道:“軍中的事自然有五軍都察院管著,咱們撈過界可是要受掛落的。”


    會英樓以典雅、隔音聞名在外,卻不知道暗中另有銅管,方便都察院、錦衣衛、東廠的人監聽。重點的雅間還有夾牆、頂棚,都是可以藏人監視監聽的地方。


    役長是東廠直接負責偵緝事務的領頭人,下屬番子人數不定。這役長隻負責會英樓聽記,所以手下隻有兩個小役。


    楊帆今日是來視察工作的,正巧碰上了漢社三巨頭的私會。


    “這間雅間不是由湯若望定的麽?怎麽來了這三個啊?”楊帆拖長了聲音。


    “公公,小猴子已經去找掌櫃的問了。”役長道。


    楊帆輕輕點了點頭,覺得箕坐還是太累,索性側臥下來,豎臂屈腕撐著頭,架起腿輕輕搖晃,發出一聲愉悅的吟聲:“舒坦!古人說這樣沒形狀,卻知古人都是要跟舒坦對著幹的。唉,今人也是一樣。好好的儒釋道放著不信,去信什麽耶教?真是吃飽了撐的!”


    “嘿,公公說的是呐。”役長附和道。


    “咱家早就說過,這世上的禍事啊,無非就是兩個引子。一個是沒飯吃鬧的,如闖逆獻賊那般;還有一個便是吃飽了沒事幹撐的,如這幫子奉教鄉紳。”楊帆翻了翻白眼,望向大門。


    他躺在地板上,已經感覺到了有人上樓的震動。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人在門外求見。


    役長去開了門,放那人進來。那人果然是瘦瘦小小一副猴子模樣,不負猴子之名。所以說天下有起錯的名字,沒有起錯的綽號,群眾的眼睛果然是雪亮的。


    那小猴子口齒也伶俐,先給大佬行禮,又給上司見好,麻利道:“掌櫃的說了,湯若望是晌午時候派人來的,說有事走不開。掌櫃的就順勢將這雅間讓給了總訓導部,他們有總訓的文移,是總訓照磨所結賬會鈔。”


    楊帆嗤之以鼻:“口口聲聲要為了大明好,來這等奢華的地方竟然還用公款。這事咱們不管,卻也不能讓這幾個崽子挖了朝廷的牆角,寫個匿名信寄去五軍都察院。”


    役長連忙稱是。


    楊帆扭動了一下微胖的身軀,站了起來,頭一時有些暈。他道:“今日就這樣吧,好生盯著,隻要查出來一樁大案就是飛黃騰達的時候了。”他知道蹲點聽記的枯燥乏味,為了鼓勵這役長,又若有似無道:“咱還要去劉老公那裏聆聽教誨,先走了。”


    “恭送公公。”役長果然精神一振,送楊帆出去。


    楊帆就是靠朝鮮諜案一下子出人頭地,非但沒有跟著王之心倒黴,更是攀上了劉若愚的高枝。現在誰不知道劉若愚是真正的“內相”,東廠提督都是他的幹兒子。


    ……


    東廠創自成祖時候,開始隻是效仿宋之皇城司,從貼刑官、掌班、領班、司房乃至下麵的番子、幹事都是從錦衣衛劃撥的。由此也可以知道他們與錦衣衛的關係何其親密。隻是東廠提督乃天子私奴,與錦衣衛這等國家幹城不同,更受皇帝信賴,所以東廠往往淩駕於錦衣衛之上。


    到了魏忠賢出任東廠提督的時候,錦衣衛都指揮使田爾耕是他的幹兒子,更形象地展現了兩者的關係。


    如今皇太子英明神武,將東廠和錦衣衛徹底分開,一主外,一主內,人事關係上也各自為政,不再有錦衣衛借調東廠的事了。一旦停止供血之後,東廠瞬間就發現了自己人才儲備不足,除了挖錦衣衛的牆角,隻有自己從市麵上找人。


    雖然用都是同一套流程、手冊,但徐惇顯然比丁奧更能幹。東廠至今都無法組建起一個可靠的外圍組織,而錦衣衛的金鱗會都已經開始洗白進入編製了。


    丁奧對此十分著急,更急的則是劉若愚。


    劉若愚為此特意拉下老臉,替丁奧求了皇太子,獲得了前往錦衣衛調研的機會。雖然錦衣衛遮遮掩掩,但也讓東廠看到了兩者之間的差距。


    “錦衣衛原本就根深蒂固,所以他們的組建金鱗會是信手拈來。”丁奧在調研之後,發現東廠遲遲不能跟錦衣衛均勢,關鍵在於人手的問題上。


    “金鱗會的組織模式往往以街坊為單位,領頭者稱老大,彼此兄弟相稱。這些人往往都是閑漢,對市井流言最是清楚。其下又有各種小人物為之收羅消息,一日三五條,匯聚起來卻是極大的消息量。


    “這些金鱗會的閑漢,因為地麵人頭熟悉,經過考驗之後就會給個錦衣衛或者是順天府警察的編製,量才而用。這是如今錦衣衛最大的人手擴充途徑,保證每個進入衛所的新人都能做事。”


    “另一方麵卻還有一個諜報班。”丁奧匯報道:“徐惇早年間就收羅年齡不等的可靠人,匯聚一班,找人傳授各種技法,又讓他們在各行當磨礪。這些人資質極佳,忠心遠勝市井閑漢,手段又高明,所以是錦衣衛派往各地開枝散葉的主力。”


    劉若愚閉目頜首,不知道是在聽還是睡著了。


    花廳中冷場片刻,隻聽劉若愚出聲道:“既然如此,咱們也照著做便是了。”


    丁奧有些尷尬,道:“爹,就怕咱們沒這能耐。”


    “唉,你這孩子就是死心眼啊。”劉若愚搖頭道:“咱家說從諜報選人才,可說了自己去辦諜報班?你將考察調研的東西整理一份出來,咱們名正言順地向皇太子求人。那諜報班是大明的,又不是錦衣衛一家的。”


    丁奧恍然大悟。


    這是要明搶啊!


    且不說徐惇肯不肯,皇太子能答應麽?


    丁奧到底是劉若愚挑選出來的衣缽傳人,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關節:皇太子一定是會答應的。


    如果進了諜報班就等於進了錦衣衛,日後這裏就是個小山頭。如果讓學生在畢業之前不知道自己的歸屬,他們在校期間的歸屬就隻有一個:大明。


    而且錦衣衛一家獨大豈是天家樂見的?否則成祖為何要設東廠呢?


    隻有讓東廠和錦衣衛均分,互相監督,天家才能得到更全麵的消息。尤其是錦衣衛已經出現了兩次吃裏扒外的惡**件,第二次更是直接變節叛逃,最後都由錦衣衛自己處理了,顯然不能讓人釋疑。


    ——不過,如果東廠也能有一個自己的諜報班,那就更好了。


    丁奧心中暗道。


    ……


    “殿下,第一批達到裏斯本的錦衣衛已經傳回了消息。因為人種不同,工作進展並不順暢,隻找到三個商人成為外線交通員,並且承諾他們日後可以到大明經商、定居。”


    徐惇在東虜殄滅之後有了更多的時間呆在京師,對蒙古方麵進行布局,同時也不忘在南洋和泰西開展工作。


    從這點上來說,總參軍情司就顯得誌大才疏了。他們固然有與錦衣衛一爭長短的想法, 卻缺少眼光和魄力。許多事都要上頭的命令,而朱慈烺的位置和壓力是不可能顧及到每個角落的。


    比如在泰西布點,在朱慈烺的行程規劃中屬於既不重要也不緊急的事。這類事想起來了會說一聲,更多情況是想不起來的。但對於大明的諜報工作而言,這事就屬於重要,但不緊急,所以徐惇不可能為此專門來征詢皇太子的意見,全靠他自己做出工作決策。


    朱慈烺需要的正是徐惇這樣的幹將。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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