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風易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別說在資訊手段落後的大明,即便是改革開放之初的十餘年間,人們也不能立刻轉變思路,一切向“錢”看。


    國朝初立時,因為亂世的關係,武將地位遠高於文官,英宗時還有外戚走後門求著轉武職。然而現在要鼓勵百姓尚武,卻十分不容易。


    總訓導部的訓導官們除了想盡辦法為士兵謀取更高的社會地位,還要與兵部爭奪基層兵員的控製權。


    尤其是在“縣尉”這個職務的設定上,兵部認為應該由文官擔任。當初啟用武官,是為了方便地方安靖和剿匪。如今各地呼嘯山林的大股匪患已經平息,調用鄉勇和巡檢司的權力就該收回兵部。


    大都督府中隻有總訓最為堅定反對,因為這個職位是安頓退役老兵和士官的重要崗位,隻嫌少不嫌多,焉能讓給兵部?更何況這也是提高軍人社會地位最直接的表現。當人們發現當兵也是一條出仕途徑時,自然會對未來可能出仕的士兵高看一眼。


    ……


    江淵正坐席上,身邊放著一柄雞翅木鞘的寶劍,劍柄包銅,這是訓導部新訂造的一批軍官佩劍。


    作為漢社的發起人,江淵在一群二十出頭的小夥子中占了年紀的優勢。


    他已經四十有餘了。


    作為一個典型的大明讀書人,江淵在三十歲前都在為一個生員名額而努力,結果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三十歲之後的四年裏,他一度以為自己認命了。在鄉中社學任教,給孩子們啟蒙。從老師的水平就可想而知,這些家裏縮衣節食送來的孩子未來也並不光明。他們之中最有出息的人,或許是在踏上社會之後十年二十年,成為一家商號的小小管事。


    雖然殘酷,卻是大明社會的現實。


    直到皇太子殿下異軍突起,江淵以“讀書人”的身份進入了軍中。相比那些棄筆投戎的生員、舉子。江淵沒有讀過任何兵書戰冊,對打仗沒有半分概念,甚至聞到硫磺、硝石的味道就想吐……所以他進了訓導部,繼續當教書先生。繼而成為了訓導官。


    可以說,他切身經曆了“訓導官”等於“老媽子”的時期,也格外珍惜如今總訓導部成為四總部支柱之一的榮耀。


    既然與兵陣天生相克,江淵將自己有限的精力和時間投入到了無限的人心揣摩上,一門心思提高思想教育工作水平。人常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思想政治工作也是有套路的。小到掖被子,大到憶苦思甜會,手段萬千,運乎一心。


    江淵肯琢磨。又有人生閱曆,自然比剛出茅廬的毛頭小夥子強許多,漸漸成了一個小團隊的核心。既然有了團隊,就要有凝聚力,力往一處使。江淵以恢複大漢尚武之氣為綱領。 團結了更多年輕的讀書人。


    這些讀書人在內部視宦籍訓導官為恥,對外則代表武官向文官爭權。有這兩重壓力,“漢社”日益有凝聚力,影響也漸漸擴大,乃至於傳到秦良玉的耳中。


    至於朱慈烺,更是早就從十人團處拿到了每個漢社成員的名單和履曆,隻是因為他們的存在有助於工作更高效的推廣。也因為他們對皇太子、皇室的忠誠,所以采取了放任發展的態度。


    此時坐在這間仿漢式的雅間裏一共有三個人。除了首腦江淵,還有兩個年輕人,都已經蓄了胡須,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老成許多。


    其中一位是大明開國第三功臣,岐陽王李文忠之後。譜中錄名邦發,論輩分比當代臨淮侯還要高一輩。


    相對於社會底層的江淵,李邦發這樣的世家子弟更加重視“清名”。而且因為從小所受的教育和看問題的角度,他們更容易接納“民族國家”的概念。“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正是此等士子從小要背的功課。


    而且在原文中,這句話之後就是“楚雖大。非吾族也”。


    想想那時候連楚人都是外族,而現在湖廣之地卻是大明糧倉,可見開疆拓土正是華夏自古以來的精髓。


    “這步子還是走得太慢。光靠咱們便服佩劍就想改變風氣?難啊!”李邦發歎道:“目今百姓又不是魏晉時候,風流名士幹什麽,他們也跟風做什麽。無利不早起呐。”


    “今日與二位賢弟會聚此間,正為此事。”江淵道:“我大明不缺漢唐疆土,缺的是漢唐開疆拓土的鬥誌!閹人膽怯,做做老媽子尚可,要想用他們激勵將士英勇善戰,這豈非緣木求魚?故而我等之中定要有一人入訓導官學堂主事,親手抓緊後輩教育。”


    李邦發點頭道:“石潭兄所言甚是。不過我卻有個打算。”


    “願聞其詳。”


    李邦發看了看在座兩人,抱起劍,道:“我那堂侄與吏部堂上官私教尚可,我欲退役得除一方太守。”


    江淵望向李邦發,半問半勸道:“君以功名之身投軍,如今得除少校職銜,前途廣大,何必執著於文官品秩?”


    “我豈是要他一個補子?”李邦發振聲道:“我是想以文職之身進階部堂官。他們兵部想搶我總訓在州縣之兵權,我們又如何不能抄了他們的老巢?咱們總訓又不是沒有進士出身的軍官,總參也有好幾個進士。一旦我們轉入文職,相互扶持,數年間未必不能入兵部。隻要假以時日,兵部到底算是文官還是武官,還得好好思量。”


    大都督府掌兵,兵部掌調兵之權,這正是太祖高皇帝時候定下的製衡之術。


    前者有兵調不得,後者可調兵卻又無兵,如此皇帝才能睡得安穩。如果讓這夥人同流一處,有兵且又能調兵,萬一日後有人行操莽霍光之事,大明豈非要變色了?


    江淵知道上麵不會讓這種異想天開的事發生,但如果軍官退役之後能夠在地方上掌理民政,這本就是軍人地位提高的表征。


    如今地方親民官數量不足,舉人、生員為知縣、知州者曾出不窮,可見科舉出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行政學院”畢業這一條。


    無論之前功名有多低,隻要讀了行政學院並且畢業,州縣官唾手可得。


    反之也是一樣,即便是進士出身,要想得授實缺,也得去行政學院再學一遭。


    李邦發這樣的世家子弟,要考行政學院簡直是三隻手捏螺絲,手到擒來。更何況其家中有關係,有背景,憑著軍中資曆混個知府未必不能夠。


    到時候飛禽補服雖然穿在身,但我心是走獸之心,誰又能說什麽?


    江淵想通了這關節,不由為李邦發的獨辟蹊徑擊節叫好。


    他又將目光轉向了另一個寡言少語的青年。


    那青年膚色略有些偏黑,此時見會首看他,清了清喉嚨道:“我欲去水師。”


    水師比之陸軍更有鄉黨的問題。


    別說此時水師中以浙、閩、粵三地之人為主,就是朱慈烺前世的共和國海軍也是閩粵人為主幹。正是因為鄉黨和出身,大明雖然在水師也將訓導官設到了各艦,但效果並不像陸軍那般成為氣候。


    水師將領既沒有在大都督府管事之人,自然沒有人替他們爭取軍費,全靠皇太子盯著。他們也懶得介入這種糾紛,隻是奉命行事,沒有陸軍那般開拓疆域的雄心壯誌。總訓導部早就有心改革,卻是力不從心。


    “我是粵人,正好去南洋水師,最好是在水師中建立起以我漢社為主幹的訓導官團隊。”那年輕人道。


    江淵精神一振,道:“如此甚好!殿下倡言《海權》之論,而水師之暮氣卻是積重難返。若是仲卿能夠一改舊觀,此功實不遜於霍驃騎之在廣漠!”


    這兩個年輕人又望向長了他們十餘歲的江淵,道:“那訓導官學堂之事……”


    江淵直了直腰,哈哈笑道:“既然二位賢弟早有打算,那隻有愚兄重作馮婦,去當個教書匠了。你我三人,共策共力,定要再振華夏雄心,使我大明赤幟,席卷漢唐舊域!”


    “願共證此誓!”


    三人滿臉肅穆地舉起酒盞,一飲而盡。


    ……


    在三人剛剛離去之後,這間雅間的門又被拉開了。一前一後進來兩個嘴上無須的宦官,都是尋常袍服,讓人看不出深淺。


    這雅間裏隻有三張矮幾,靠牆邊有一排矮櫃。矮櫃上架設著裝飾用的環首刀,以及漢代的標識:紅黑兩色的漆器。屋角擺著青銅燈奴,香爐,靠門處才有一張小屏風。對於明人的審美而言實在有些太過簡單。


    其中為首的那個宦官穿著襪子,在桐油刷了數遍的地板上跺了跺腳,發出咚咚聲響。他走到主座後麵的矮幾上,看了一眼蒲草編織的軟席,屈膝正坐,屁股剛挨到腳跟,就皺著眉頭地改成了箕坐。


    “這便是漢風布置啊。”那宦官道:“還是椅子坐著舒服些。”


    另一個宦官在他麵前正坐,顯然也不舒服,隻是礙於上下尊卑不得已而為之。


    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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