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李泓麵上微冷, 薛妃便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笑笑又道:“妾又多嘴了。”


    “朝臣們最不喜妾在陛下麵前賣弄口舌,這件事若是被朝臣們得知了,隻怕又說妾心中不安分了。”


    薛妃搖了搖李泓的胳膊,撒嬌道:“妾說的這些話,陛下自己聽聽也就罷了, 千萬別與旁人說。”


    “或許是妾多心了, 李斯年果真是個天殘呢?”


    李泓眸光微閃, 拍了拍薛妃的手背,道:“朝臣的話能有幾句中聽的?他們的話你無需放在心上。”


    “倒是你, 才是朕的解語花。”


    李泓把薛妃攬在懷裏,道:“若不是你出言提醒, 隻怕朕還被李斯年蒙蔽了去。”


    薛妃道:“妾的話當不得真, 李斯年自小便坐輪椅,他應該是天生殘疾,而不是故意為之。妾聽人講, 李斯年自幼便離不開輪椅, 若他是裝的, 那生活該有多不方便?”


    薛妃以玩笑話的方式,又向李泓釋放一個信號——若李斯年的殘廢是假的, 那他的心計該有多深?


    一個剛出生沒多久的懵懂稚兒, 為了不引起天家的忌憚,裝殘疾一裝便是十幾年,這種心智, 簡直讓人不寒而栗。


    李泓心中又是一驚。


    經曆了這麽多的風風雨雨後,李泓對程彥與長姐是百般信任的,知道她們絕對不會害自己,給她們再多的權利也無妨。


    程彥與長姐如此,可其他人,便未必如此了。


    尤其是,既為梁王之後,身上又流著謝家人血的李斯年。


    李斯年的父親是華滿京都的寧王,他未登基之時,曾與寧王打過交道,天資卓絕,驚才絕豔,說他有經天緯地之才也不為過。


    這樣的一個人,自然生不出胸無大誌蠢鈍無比的兒子,更何況,楊奇文一案後,李斯年的名字傳遍天下,更是驗證了虎父無犬子的道理。


    這樣的一個李斯年,若他的天殘是偽裝,若他娶程彥隻是為了利用程彥與長公主的勢力——


    李泓不敢繼續想下去。


    薛妃的話,說到了他心中最為擔心的事情。


    若李斯年不是天殘,而是為了保命假裝的殘廢,那李斯年這個人,斷然不能留!


    李泓麵上明明暗暗一片,有些坐不住,對薛妃道:“朕還有些折子要批閱,晚上再來看你和太子。”


    薛妃知曉李泓要去試探李斯年,略向李泓撒嬌賣癡一番,便送李泓離開昭陽殿。


    李泓的禦駕消失在宮道上,薛妃轉身回了昭陽殿。


    程彥與李斯年送了崔美人進宮來分她的寵愛還不夠,竟又攛掇著李泓立了袁皇後,還讓她位在三公的祖父回家養老,她的兒子的雖然成了太子,可她的處境卻更為困難。


    程彥如此對她,她又怎能不投桃報李?


    李泓耳根子軟,李斯年的身份本就敏感,她無需說太多,隻略微點播李泓兩句,李泓便會成為她手中最為鋒利的一把劍。


    天家有兩大暗衛,一曰七殺,一曰羅生,李泓掌七殺,長公主掌羅生。


    李泓並非正常繼位,而是兵變登基做的天子,因為這個緣故,李泓初接手七殺暗衛時,七殺暗衛還發生過叛亂,在長公主的幫助下,李泓才算勉強鎮住了七殺暗衛。


    雖鎮是鎮住了,可經此一事後,七殺暗衛到底沒了當年讓人聞風喪膽的輝煌。


    李泓性子仁善,又覺得以前的七殺暗衛殺戮太過,頗為殘忍,便廢去了七殺門下的許多組織,導致如今的七殺暗衛,隻剩下一個空殼子,連當年十分之一的能力都沒有。


    李泓如此冷遇七殺暗衛,暗衛們豈會沒有怨氣?


    再一聽李泓派了這件小事讓自己做,心中隻會更加不滿,心中不滿了,說不好一個下手過重,便要了李斯年的性命——人命在暗衛眼裏,與螻蟻沒甚兩樣,他們才不會因為李斯年是程彥的未婚夫,便會放過李斯年。


    這才是薛妃真正的打算。


    甚麽李泓,甚麽七殺暗衛,都是她手中隨意可以調用的棋子罷了。


    雖說讓李斯年這般死去有些便宜了他,但李斯年或者,對她和兒子來講終歸是個禍患,還不如早死早投胎,免得在她麵前礙了她的眼。


    想到這,薛妃便笑了起來。


    正巧小太子睡醒了,宮女將小太子抱過來。


    薛妃逗弄著小太子。


    宮人在一旁湊趣道:“咱們的太子殿下到底是祥瑞之人,才兩歲多,便比旁的三歲的孩子還要高些了。”


    薛妃秀眉微動,看了看笑眯眯喚她母妃的太子。


    宮女的話倒是提醒了她。


    小太子兩歲有餘,到今年秋天,便是三歲了。


    天家的子孫雖然尊貴,可也頗為辛苦,三歲的幼兒若生在其他人家,正是無憂無慮玩鬧的時候,而天子的子孫,三歲便開始進學了。


    說是進學,其實也隻是讓太傅領著,背些古詩詞,略識些字,為以後的學業打下基礎罷了。


    她如今在後宮被袁皇後壓得喘不過氣,薛家又在前朝備受朝臣們的排擠,時間久了,她與兒子勢單力孤,哪怕有著太子的封號,隻怕也未必能坐得上皇位。


    她得替兒子找一個能幫扶兒子的太傅。


    薛妃對心腹大宮女道:“你近日查一下閑賦在家的老臣的資料。”


    宮女應下。


    薛妃又道:“還有,再調查一下與太子年齡相仿的世家子弟。”


    單有太傅是不夠的,還需要幾個出身好、又與太子一條心的伴讀,這樣一來,太子的位置才能穩固。


    薛妃這般想著,催促著大宮女去做事。


    程彥對李斯年情根深種,李斯年若被七殺暗衛害死,程彥必會傷心欲絕,不理政事,她正好趁著這個機會替兒子爭取一切。


    朝臣世家們雖然不喜歡她插手朝政,也程彥也為女子,他們對程彥的敵意是與她一樣的,程彥沉浸在悲痛之中,不止她,朝臣們也會從程彥手中爭取權利,等程彥從悲傷中回過神時,手中的權利已經被瓜分,心中縱然再怎麽不願,也隻能接受這個事實。


    到那時,便是她對程彥出手的時候了。


    薛妃眸光微冷,帶著精致護甲的手指狠狠劃過桌麵。


    程彥曾給她的委屈,她一筆一筆都要向程彥討回來。


    李斯年尚能在暗衛手中死個痛快,但程彥,便沒有這麽好的命了。


    程彥那張過分好看的臉,與玲瓏有致的身材,可是不少人日思夜想在夢中相會的東西呢。


    ........


    李泓回到紫宸殿,招來七殺暗衛的首領。


    他本就對七殺暗衛沒甚好感,又加上他初登基時,七殺暗衛曾發動過叛亂,幾件事加在一起,讓他對七殺暗衛越發厭惡,如今他沒有對七殺暗衛趕盡殺絕,一是因為長姐說身為天子總要有一支屬於自己的力量,二麽,是因為祖宗禮法不可廢。


    大夏自建/國以來便有的七殺暗衛,總不能滅在他手裏。


    李泓雖然沒有廢除七殺暗衛,但也不曾啟用七殺暗衛,以至於近十年來,七殺暗衛形同虛設,再不複當年七殺一出寸草不生的威名。


    曾經赫赫威威的七殺暗衛沒落成這個模樣,七殺首領心中不是沒有埋怨過李泓目不識珠,可李泓到底是天子,他心中再有不滿,也隻能受著。


    暗衛們是見不得光的地下組織,遠比不得禁衛軍的光鮮,李泓的刻意忽視,讓暗衛們人心渙散,再不複當年的組織森嚴。


    這日暗衛們藏在暗處,口中銜著草,這個說想回家養老,那個說想娶妻生子,總之個個都不想在七殺裏繼續待下去。


    首領聽了,隻覺得煩躁,但也無話可說——他給手下的兄弟們畫餅畫了十年,這十年裏,他心中沒有一日不期盼著,李泓再度啟用七殺,讓七殺的名聲再次傳遍九州。


    可是一直沒有,李泓像是忘了七殺的存在一般,從未找過七殺。


    直至今日。


    首領聽到七殺傳喚之時特有的鳴笛,素日沒甚麽表情的眸光閃過一絲波瀾。


    周圍的暗衛們聽了,微微一怔,而後神色各異。


    首領目光掃過身邊暗衛,道:“咱們的好時候來了。”


    暗衛們半信半疑,道:“隻怕未必吧?”


    “天子最是討厭咱們,說甚麽咱們殘暴好殺,若不是長公主讓他留下咱們,隻怕他早就將七殺廢去了。”


    此話一出,眾人紛紛附和。


    首領眸中閃過一抹痛惜。


    若是當年的七殺,哪裏會有這般的散漫隨意?他一聲令下,下麵的人便不敢再言了,哪會像現在這般?


    說到底,還是天子有廢去七殺之意,讓下麵的人寒了心,自然也沒了當年的紀律嚴明。


    首領道:“而今兵變頻出,又死了四皇子,正是多事之秋。想來天子也明白這個道理,才會在這個時候啟用七殺。”


    “你們隻管等著瞧,七殺之名終會傳遍九州大地。”


    首領扔下這句話,便不再多說,身輕如燕穿過樓台亭閣,穩穩落在紫宸殿前,抬頭看著不遠處負手而立的天子。


    這兩年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兵變頻出,國本不穩,李泓討厭嗜殺,若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輕易啟用七殺。


    此時傳喚七殺,必有極其重要的事情需要七殺來做。


    時隔多年,七殺終於要重見天日了。


    首領心緒翻湧,手指因情緒的激動而無意識地收緊。


    首領大步走上前,在李泓身後停下,單膝跪地,聲音低沉:“七殺暗衛,願為天子死。”


    李泓聽此不悅皺眉。


    他最討厭什麽死不死的。


    他冷了七殺這麽久,七殺仍未改掉骨子裏的嗜血。


    李泓道:“朕有一事,交於旁人來做總是不放心,所以傳你過來,讓你去做這件事。”


    罷了,本就是一些見不得光的刺客,等做完了李斯年這件事,他再將他們束之高閣也就是了。


    首領不知李泓心中打算,隻以為李泓當了這麽多年的皇帝,終於意識到七殺暗衛的重要性,要重用七殺,思及此處,他眸中閃過一抹狂熱。


    他與兄弟們終於熬出了頭。


    首領垂眸斂去眸中的熱切,道:“天子請講。”


    李泓道:“三清殿裏有一個叫李斯年的人,外表看起來是個殘廢,你隨便找個人去試探他一下,看他是真的天殘,還是在裝瘸子。”


    寒風冷冽,吹動著首領身上的暗色衣裳,他微微抬頭,看著麵前天子的背影——天子傳他,竟為了這等小事?


    這等差事,與羞辱七殺有甚麽區別?!


    首領想起他剛才在暗衛麵前放下的大話,胸口微微起伏著,手指緊握成拳。


    光陰匆匆而過,李泓還是那個李泓,一點未變,他厭惡著流血,更厭惡著七殺,在他眼中,七殺是凶器,是最不應該存在這個世界上的東西,若不是因為長公主和祖宗禮法,他早就廢去七殺。


    首領眼睛微眯,心中突然生出一個念頭來——李泓為天子一日,七殺便沒有出頭之日。


    “是。”


    首領道。


    他的聲音剛落,身影便消失在紫宸殿。


    李泓久久聽不到身後的聲音,回頭去瞧,身後早就沒了人。


    暗衛是來無影,去無蹤,殺人於無形。


    想到此處,李泓對七殺的不喜又多了一層。


    隻有那等手段陰毒的天子,才需要七殺這種爪牙輔佐自己,似他這種慈愛天子,哪裏需要七殺的存在了?


    若不是長姐勸他,他才容不下七殺。


    李泓不住搖頭。


    首領出了紫宸殿,一路往三清殿而去。


    他剛才在暗衛們麵前那般說,說甚麽李泓會重用七殺,而今李泓隻派給他一件小事,他自然不好回去找手下人,讓他們去做這件小事,隻能自己親自走上一遭。


    首領冷著臉來到三清殿。


    自楊奇文一事後,李斯年名聲大噪,他也略有耳聞,近日宮中又在準備程彥與李斯年的婚事,程彥手中掌著羅生暗衛,羅生與七殺本是一脈而出,隻是近些年七殺備受李泓冷遇,而羅生卻在程彥的帶領下越發繁榮。


    這種情況下,他想不知道李斯年都難。


    做了這麽多年的暗衛,他知道李泓讓他試探李斯年的用意,若是在以前,天子有令,他拚了這條性命不要,也也要完成天子的交代。


    可現在,七殺被李泓忽視多年,一朝啟用,卻是這般命令,以至於讓他對李泓再無對天子的敬畏與誓死效忠。


    對於李泓讓他去試探李斯年,他隻想著隨意試探一下便罷手。


    李斯年住在三清殿的一片竹林中,首領本就善於隱藏自己,配合著竹林蕭蕭,他不需要怎麽費力,便隱去了身形,低頭瞧著在竹屋中看著羊皮地圖的李斯年。


    清風徐來,熏香爐中緩緩吐著的月下香被封吹散,李斯年瞧了一眼熏香爐,眉頭微動,翻閱著羊皮地圖的手指停了一下。


    李斯年的動作被首領盡收眼底。


    做暗衛的,除了會殺人,還會救人,頗識醫術。


    首領做到七殺統領,更是博學百家,以他殺人和救人的經驗來看李斯年的腿,多半是天殘,而不是故意偽裝。


    更何況,若是偽裝殘廢,自己一人獨處的情況下,李斯年便沒必須再裝瘸子了,坐著輪椅多有不便,哪有正常人形容自如來得自在?


    首領這般想著,可轉念一想,李斯年是以心思縝密心狠手辣聞名天下的,似他這般的人,做戲肯定會做全套,天殘之事威脅到他的生命,或許在他心裏,也已經默認了自己是天殘的“事實”。


    還是試一下更為穩妥。


    首領隨手從竹子上摘下一片葉子,夾在兩指之間,微微用力,將竹葉送了出去。


    單薄的竹葉經過首領的手,變成了傷人無形的利刃,卷著寒風,呼嘯而來,像極了能取人性命的利劍。


    李斯年聽到聲音,耳朵微動,身體卻一動不動。


    竹葉劃過衣袍,刺在他的膝蓋上,鮮血源源不斷流出,沾了血的竹葉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李斯年吃痛,轉著輪椅,碾過竹葉,去櫃子旁翻找上藥,輕車熟路給自己上藥。


    自始至終,卻是片刻也不曾離開輪椅。


    首領眉梢輕挑。


    看來的確是天殘。


    首領鬆了竹子,轉身離去,向紫宸殿的李泓複命。


    李泓見首領一刻鍾的功夫便回來了,隻覺得首領在糊弄自己,捋著胡須,不悅問道:“你確定你見到的是李斯年?”


    李泓不信任的態度讓首領極度不悅。


    但李泓到底是天子,他隻能垂眸斂去眸中所有的情緒,聲線平靜道:“屬下見到了李斯年,更以竹葉相試,陛下若不信,可差人去三清殿查訪一番,看李斯年膝蓋是否被竹葉所傷。”


    他說這句話,本是為了消除李泓對他的懷疑,並沒有讓李泓真的派人過去看李斯年,畢竟他這般說了,正常情況下,李泓會不再懷疑他應付差事。


    然而讓他沒有想到的是,李泓竟然真的派人去了三清殿。


    小黃門弓著腰從他身邊走過,越來越遠的腳步聲像是在嘲諷——昔年被世人畏懼如鬼神一般的七殺暗衛,竟淪落到了如此田地。


    首領垂眸,手指微緊。


    不知道過了多久,小黃門終於又回到紫宸殿,聲音尖細向李泓道:“回稟陛下,李郎君的膝蓋確實傷了。”


    “哦?”


    李泓放下了茶杯,對首領道:“看來你的確沒有對朕說謊。”


    “下去吧。”


    首領起身,無聲離去。


    不知道是天冷,還是其他原因,竟讓他覺得,自己的身手沒有了往日的利索。


    他躲過往來的宮人,倚在一顆樹枝上,閉目而躺。


    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


    李泓不信任他,更不信任七殺,李泓為天子,斷然不會讓七殺東山再起,這樣下去,七殺暗衛隻怕會斷送在他手中。


    雖說七殺暗衛自建立以來便隻忠於天子一人,但大夏奪嫡慘烈,多的是宮變上位的天子,隻忠於天子一人的七殺暗衛,被新上任的天子屠戮殆盡。


    久而久之,七殺暗衛學會了見風使舵。


    重用七殺暗衛的天子,七殺暗衛為他肝腦塗地在所不惜,可若薄待七殺暗衛的人,七殺也不會死腦筋地一直替他賣命。


    更何況,如今的七殺,是長公主兵變之後大破大立重新建立的,他們並非是李泓一手培養出來的,又加上李泓一直打壓,導致他們對李泓的忠心實在寥寥。


    可不忠於李泓,又能忠於誰?


    太子年齡實在太小,還是一個奶娃娃,縱然他向太子投誠,也是無濟於事——現在的太子什麽也做不了,忠於太子,跟被李泓雪藏沒甚區別。


    首領心中越發煩躁。


    清風徐來,月下香的清幽香氣在他身邊溢開。


    首領眉頭微動。


    月下香隻有竹林裏的那個人會調製,他去了一趟竹林,竟沾染到了月下香?


    想到月下香,他又想起那個受傷之後仍麵色不改的少年。


    那人名喚李斯年,安寧翁主的未婚夫,鄭公與林修然頗為推崇的一個人——他是暗衛,自然知道旁人不知道的許多事,這些事他本該匯報李泓,可李泓對他深惡痛絕,李泓不問,他自然不說。


    想起李斯年,首領眸光輕轉。


    能讓鄭公與林修然頗為看重的人,怎會是一個行動不便的天殘?


    首領眸光閃了又閃,忽而起身,往竹林而去。


    他一連觀察李斯年數日。


    李斯年不是在調弄熏香,便是在翻閱古籍,在羊皮地圖上塗塗畫畫,有時候程彥過來了,李斯年便關上窗戶,在屋中與程彥說會兒情/人間的親密話語。


    這種時候,首領便會極有眼色地離開了。


    這日林修然來找李斯年,首領便不再離開了,隻在竹林上聽著二人說話。


    李斯年的聲音很好聽,像是溪水在拍打著溪石,然而說出來的話,卻比刀子還要利,一寸寸切割著李泓統治著的大夏。


    首領聽了,眉頭微蹙。


    李斯年與林修然的謀劃,安寧翁主知道嗎?


    必然是知道的。


    這幾日,據他觀察,李斯年無論做什麽事情,都不避諱程彥,更何況,程彥本就是極其聰明的人,李斯年謀劃著她舅舅江山的事情,她不可能不知道。


    既然是知道,又為何對李斯年聽之任之?


    自然是因為一個翁主,哪有一國之母來得痛快的緣故!


    須臾之間,首領下了結論。


    天子的至親程彥尚且如此,那麽他又何須忠於天子?


    首領眸光明明暗暗,心中做了決定。


    林修然與李斯年說完事情,仍扮做內侍離開。


    首領看著林修然的背影消失在竹林入口,正在想以什麽樣的方式出現在李斯年麵前,身/下的竹屋突然傳來李斯年清潤的聲音:“閣下來了許多時日,喝不下來飲口熱茶?”


    首領眸光驟然收縮。


    他雖然多年不曾出任務,但身手仍在,李斯年又是不懂武功之人,怎會察覺到他的存在?


    首領不說話,李斯年又道:“我是用香之人,閣下第一日來的時候,我便知道了。”


    首領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從竹林中出去後,身上若有若無的月下香。


    原來如此。


    這才是讓無數世家想要將他收為己用的李斯年,哪怕不懂武功,也能知道何人拜訪了自己。


    首領眉頭微動,下麵又傳來李斯年的聲音“閣下受天子之命而來,卻又不取我的性命,想來心中已有一番計較,既是如此,便請下來與我相見。”


    “看我是否如你心中所想那般,能將沉寂多年的七殺暗衛發揚光大。”


    首領手指微緊。


    到底是名揚天下的李斯年,他尚未露麵,李斯年便已經猜出了他的來意,與他藏在深處不敢細想的念頭——雖說七殺自創立以來便隻忠於天子一人,但李泓如此薄待七殺,七殺又何須再向李泓盡忠?


    李泓這個天子不行,那便換一個。


    七殺暗衛幹的本就是殺戮之事,折在七殺暗衛中的天家子孫不計其數,其中也包括天子。


    首領悄無聲息落下,走到李斯年麵前。


    李斯年端坐在輪椅之上,積冰色的衣裳飄過熏香,越發襯得他如九天之上的謫仙一般。


    近距離看到這張臉,這種超然氣度,首領很容易便明白了程彥為何放著太子不要,偏看中了天殘的李斯年的原因。


    李斯年的這張臉,身為男子的他見了,也會為之驚豔,更何況情竇初開的程彥了。


    窗外竹林蕭蕭,屋內李斯年的聲音如清泉拍打著溪石:“七殺初創之際,淩駕在所有衛所之上,其言必行,行必果,攻必克的殺伐作風,讓世人聞風喪膽。”


    “可誰也不曾想到,當年的七殺,竟落到了如此田地。”


    李斯年眸光輕轉,看著麵前身著暗色衣裳的男子,淺笑道:“李泓委實目不識珠,將如此利器偷藏。”


    首領抿唇不語。


    李斯年繼續道:“我雖是天家禁忌,可終歸是天家子孫,而今鄭家林家盡歸於我麾下,助我回複藩王身份,迎娶安寧翁主。”


    “這般的我,想來也不算辱沒你們七殺暗衛。”


    首領的目光在李斯年的腿上的打轉,道:“你不是天殘?”


    若是天殘,鄭家與林家又怎會向他投誠?


    李斯年輕笑,道:“若是天殘,又怎會去招惹小翁主?”


    首領道:“你不怕我將這些事情告訴天子?”


    李斯年又笑,笑意之中帶著幾分揶揄之色,道:“相比於我擔心這個問題,我想你更怕七殺斷送在你的手中。”


    首領瞳孔微縮,手指微微收緊。


    不錯,他生平最為擔心的,便是七殺葬送他的手裏,日後他入了黃泉,無臉麵對創立七殺的統領,與曾經帶著他長大的暗衛。


    首領垂眸,眸光閃了又閃。


    麵前清雋無儔的少年,的確有一顆能夠洞察人心的心腸。


    李斯年道:“七殺的生死存亡,隻在你的一念之間。”


    “當然,你無需現在便下決定,待我除了薛妃,你再來找我尚且不遲。”


    首領眉頭微動,道:“郎君知道一切皆是薛妃所謀?”


    他這幾日曾遇到從昭陽殿離開的暗衛,便隨口問了兩句,知道李泓試探李斯年是薛妃的主意。


    可李斯年孤身一人,消息閉塞,他的身份又頗為敏感,李泓試探他,委實再正常不過,他怎會想到薛妃身上?


    像是看出了首領的疑惑,李斯年輕笑道:“而今最盼著我死的,便是昭陽殿的那一位,”


    首領聽此,當下再無遲疑,一撩衣擺,單膝跪地,道:“主人。”


    這般心智與手段,一百個李泓也拍馬難及,既是如此,他又何須忠於那個一心要將七殺廢除的李泓?


    “七殺暗衛,願為主人死。”


    首領抬眸看著麵前少年。


    李斯年俯身,將首領扶起身,道:“閣下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君。”


    寒暄之後,李斯年又道:“眼下我有一件極其重要之事,需要閣下去辦。”


    首領眉頭微動,嗜血的狂熱又在他眸中燃起。


    首領聲音低沉,道:“主人請講。”


    李斯年道:“幫我找一個人。”


    首領眸中閃過一抹訝色。


    李斯年讓他去找人,這與李泓讓他試探李斯年是否是瘸子有甚區別?


    首領隻覺得李斯年輕看七殺,然而李斯年的下一句話,讓他收回了對李斯年所有的質疑。


    李斯年道:“十幾年前便已經死了的寧王殿下。”


    首領微微一怔。


    李斯年繼續道:“他精於易容偽裝,又通五行八卦,尋常人根本尋不到他,普天之下,隻有七殺與羅生才能尋到關於他的蛛絲馬跡。”


    首領看了看李斯年。


    他知道李斯年存在,自然也知道李斯年與父親寧王的那些恩怨,找到寧王,多半是為了殺寧王泄憤。


    李斯年麵上帶笑,聲音依舊是清潤的,而說出來的話,卻叫人不寒而栗:“我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這句話輕飄飄的,沒甚重量,可首領聽了,卻隻覺得徹骨生寒。


    李斯年的恨,不是咬牙切齒的恨,是風輕雲淡間,便能毀了旁人的一生。


    生平第一次,暗衛出身的首領突然知道了什麽叫害怕。


    或許也隻有這樣的人,才能將七殺暗衛發揚光大。


    首領無聲退下。


    李斯年收服了七殺暗衛仍嫌不夠,又暗中收服了許多被李泓忽視的朝臣。


    查看著那些朝臣們的履曆,李斯年不禁搖頭輕笑。


    李泓委實有眼無珠,沒有當天子的才能,這般多的能人異士,竟都被他擱置一邊,不僅不以重用,反而分外打壓這些人,以至於朝政被世家把持,自己身為天子,卻行動受困。


    這樣也好,李泓看不上的那些人,都便宜了他與小翁主。


    李斯年又陸續向備受李泓打壓的朝臣們伸去橄欖枝,不過十幾日的時間,他在朝堂上便有了自己的力量。


    鄭公向李泓提出安寧翁主的夫婿不能是白身,建議李泓恢複李斯年的藩王身份,當然,隻是藩王頭銜,並無實權和封地,僅僅是為了照顧安寧翁主的麵子。


    這話剛說出來的時候,哪怕鄭公曆經五朝天子,不少朝臣也開口反駁,甚至有言官陰陽怪氣說鄭公年齡大了,照顧安寧翁主的麵子,也不是這種照顧法。


    但當李斯年暗中結交朝臣之後,這種聲音少了許多。


    忠於李斯年的朝臣們得了李斯年的授意,開口是程彥種植糧食救活了無數百姓,閉口是長公主在邊關出生入死,翻來覆去是母女二人皆為大夏立下無數功勳,原本不同意恢複李斯年身份的朝臣們聽了,也不好再咄咄逼人反駁了。


    朝臣們沉默的沉默,說程彥母女二人不容易的說不容易,後宮的崔美人又在李泓麵前吹枕頭風,說李斯年不過是個天殘,一個沒有子嗣的藩王,到他這一脈便斷絕了,給他一個藩王頭銜又如何?


    這樣的話聽得多了,哪怕薛妃明裏暗裏說李斯年功於心計,未必真心待程彥,隻怕是意有所圖,李泓還是動了恢複李斯年身份的念頭。


    丁太後盼了多年程彥成家,而今程彥有了喜歡的人,丁太後雖然嫌棄李斯年是個殘廢,可李斯年的那張臉委實好看,又頗有才學,還能包容程彥,再加上程彥在一旁撒嬌,丁太後一時心軟,便同意了此事,讓李泓成全程彥與李斯年。


    李泓見此,隻好同意。


    李斯年的身份雖然恢複,但僅僅是因為他要迎娶程彥的緣故,他沒有自己的封地食邑,甚至府邸與侍從,大婚時的王府,是丁太後千挑萬選賜給程彥的。


    丁太後原本想讓人書上安寧翁主府幾個大字,擔心李斯年麵上不好看,便讓人改成了寧王府。


    天家宗正們開始過禮擇吉問字。


    安寧翁主與寧王即將大婚的事情傳遍天下。


    隨著這個消息一同傳出來的,還有寧王是個殘廢,除了臉一無是處,靠著一張臉得了權傾天下的安寧翁主的心,委實是天下第一軟飯男。


    這種流言同樣也傳到了宮裏。


    每每李斯年轉動輪椅出了三清殿,便會迎來宮人們的目光。


    這些目光以前是驚豔,現在是看軟飯男的鄙夷。


    作者有話要說:  李斯年:我憑臉獲得的小翁主的心,有什麽好鄙夷的?


    生得好看也是一種本事


    話說,終於要大婚了,小可愛們期待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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