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章


    天子起注錄寫的是關於天子的一切, 吃了什麽飯,見了什麽人,說了什麽話。


    為避免天子刪改,天子不可查看自己的起注錄,隻能由後人查閱。


    李泓召來內侍,翻看先帝的起住錄, 看到淩虛子向先帝覲言的那一日, 手指不可自製地握了起來。


    他竟不知, 謝元百般陷害他的姐姐,原來是為了女主之禍。


    李泓合上起注錄, 半晌無話。


    不知過了多久,他從禦案後起身, 對身邊老黃門道:“淩虛子何時出關?”


    前些日子, 淩虛子推衍出自己大限將至,便開始閉關,算一算時間, 也有小半年了。


    老黃門道:“仙長不曾講。”


    李泓皺眉道:“喚他最出色的徒弟過來。”


    老黃門應下, 讓人去三清殿, 不多會兒,便召來淩虛子的高徒玄明。


    李泓屏退殿中伺候的人, 指著起注錄上淩虛子說的話, 問道:“何解?”


    玄明臉色微變,斟酌片刻,方小心翼翼道:“師父是得證大道之人, 他老人家的話,旁人誰敢胡亂注解?”


    李泓眸色微沉:“你是他最為出色的徒弟。”


    玄明搖頭道:“我雖是師父的徒弟,卻不是最出色的那一位。天賦最高的那一個,並未被師父收為弟子。”


    此事是道家機密,隻有極少數的人知曉,師父不許向外人提起李斯年的存在,但天子問話,終究不比尋常,此事更牽扯到天家國運,他萬萬隱瞞不得。


    李泓狐疑道:“不是你師父的弟子?你師父便把一身才學傾囊相授?”


    玄明點了點頭,道:“此人名喚李斯年,師父又為他起名為覺非。”


    道德通靜玄,真常守太清,這才是他們道家的輩分排名,他這一代是玄字輩,師父給李斯年起名字的時候,並未按照輩分來起。


    “李斯年?”


    李泓飽讀詩書,很快便想到了李斯年的名字由來——於萬斯年,受天之祜。


    “這不是普通人會起的名字。”


    李泓問道:“他是誰?”


    玄明垂眸道:“他的父親,是寧王,他的母親,是先廢後謝元的嫡幼妹妹。”


    李泓麵色有些複雜。


    他是見過李斯年的母親的。


    那是一個極為漂亮的女子,與他的發妻年齡相仿,是謝元最小的妹妹,也是謝元最喜歡的妹妹。


    當年謝元興師動眾為她選婿,多少世家子弟天潢貴胄她都瞧不上眼,最後看上了寧王。


    寧王是梁王之後,梁王死後,他的子孫後代在華京頗受打壓,更被太常與宗正密切監視,提防他們再起梁王叛亂之心,以至於寧王一脈雖是天家子孫,但在華京城,卻是天家不可提起的禁忌。


    寧王如此,謝元自是不願她嫁寧王吃苦受罪的,百般勸說終是無用,她鐵了心要嫁寧王,謝元最後隻得隨她而去。


    她自嫁了寧王,便如憑空消失一般,再無半點消息。


    李泓揮手讓玄明退下。


    若李斯年隻是寧王之子,他見上一麵也無妨,可他母親偏又是謝家女,是姐姐最恨之人的妹妹。


    可眼下淩虛子閉關,隻有李斯年才能為他解惑。


    李泓想了許久,總是拿不定主意,臨近夜晚,李泓才猶豫著去找李斯年——姐姐當年逼宮時,盡屠謝家人,李斯年是唯二活下來的謝家人,他雖保住了性命,可也被圈禁在三清殿中,終身不得出。


    李泓不想讓自己找李斯年的事情被姐姐得知,便私下去三清殿找李斯年。


    到了傍晚,三清殿中道士們開始誦經,李泓在玄明的引路下見到了李斯年。


    月光悠長,少年一身積冰色的衣服,坐在輪椅上,夜風微揚,卷著他的長袖,恍若九天之上的謫仙。


    李泓眼底滿是驚豔之色。


    李斯年如他的母親一般漂亮。


    盡管這個漂亮是用來形容女子的詞。


    李斯年是極致的骨相與皮相美,這般的容貌,無需任何衣服氣質的裝點,他也是最引人注目的那個,偏他又長於三清殿,身上便帶了幾分道家特有的清靜無為。


    好半晌,李泓才回神。


    李泓抿了一口茶,掩飾著自己的失態。


    驚豔之後,李泓心裏有些惋惜。


    這般好看的一個人,若為世家子弟,完全可以召為駙馬。


    隻可惜,他是寧王之子,謝家人之後,這樣的身份,能留得一條命便已經是萬幸了,一輩子養在三清殿,是他最好的歸宿了。


    李斯年是淩虛子的高徒,李泓也不與他繞彎子,開門見山道:“淩虛子曾向先帝覲言,說阿彥若為女子,當主天下。”


    “前幾日太史令又發覺星象大異,寫了一個大夏將有女主之禍的折子,尚未遞到朕的麵前,便遭了毒手。”


    說到這,李泓話音一頓,看向李斯年,道:“此事你如何看?”


    李斯年神色淡淡,收攏著龜殼,道:“陛下是信天命,還是信淩虛子之言?”


    李泓看了李斯年一眼,道:“淩虛子仙長所言便是天命。”


    這個李斯年奇怪得很,明明是淩虛子的徒弟,卻不將淩虛子喚做師父,說的話,又有些質疑淩虛子預言的意思。


    淩虛子侍奉了大夏幾代天子,他的話,天子們從來奉為天命,此事難道還有假?


    還是說,這個李斯年是在替程彥辯解?


    轉念一想,李泓又覺得不像。


    程彥素來不信天命的,更不耐煩旁人給她看相,李斯年又長在三清殿,二人從無交集,更無交情,李斯年怎麽會替她說話?


    李泓想來想去,總想不出一個所以然,李斯年的聲音依舊叫人聽不出情緒起伏:“安寧翁主是女子。”


    李泓一怔,隨後想起了其中關節——是他太緊張了,淩虛子說的是阿彥若為男身才主天下,但阿彥是個女孩子。


    可轉念再一想,太史令是發覺大夏有女主之禍才遭了毒手的。


    李泓又有些拿不定主意,猶豫片刻,道:“你今日可曾夜觀天象,大夏是否真有女主之禍?”


    李斯年頷首,眸子微光閃過,問道:“若女主之禍應在安寧翁主身上,陛下如何處之?”


    李泓眸光明明暗暗,靜坐無語,遲遲沒有說話。


    道士們誦經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


    揣而銳之,不可長保。


    金玉滿堂,莫之能守。


    富貴而驕,自遺其咎。


    功成身退,天、之道。


    李泓長歎一聲,最終也沒有回答。


    李斯年便道:“當年長公主並未將謝家人趕盡殺絕,謝家仍有子女存活於世,此女名喚謝詩蘊,太子殿下便是為了她,才要與安寧翁主退婚。”


    李泓微怔。


    他倒是不知道李承璋是為了謝詩蘊,隻知道李承璋要退婚,他氣得不行,連原因都懶得追究了,便狠狠責罰了李承璋。


    如今聽李斯年提起,他才發現自己忽視了一件多麽重要的事情——數年前,姐姐逼宮屠了謝家滿門,如今李承璋對謝詩蘊情根深種,一朝李承璋登基,必會將謝詩蘊封為皇後。


    謝詩蘊還未與李承璋真正在一起,便攪得李承璋為她要死要活,若當了皇後,那還了得?


    謝詩蘊是謝家女,她若掌權,必會替謝家人平反,戕害除卻李承璋子嗣外的其他皇子皇孫,替當年的謝氏一門報仇。


    李斯年抬眉瞧了一眼李泓,李泓麵上明明暗暗一片,李斯年垂眸飲了一口茶。


    天子是最信天命的,一旦牽扯到天命,哪怕是自己最為親密之人,天子也會疑神疑鬼。


    崔莘海將女主之禍扣在程彥身上的招數,不可謂不毒辣。


    隻可惜,崔莘海能將這件事推出來,他也能禍水東引。


    李斯年繼續道:“謝家主天下,女主之禍,陛下覺得這兩件事會應在安寧翁主身上,還是應在謝詩蘊身上?”


    李泓的臉色分外難看。


    片刻後,李泓冷聲道:“朕絕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謝詩蘊斷然留不得。


    事關大夏安危,這種事情錯殺一千,也不可放過一個。


    李泓自動忽略了程彥的嫌疑,又問李斯年:“近日可有黃道吉日?”


    他往日太過寵愛李承璋了,竟讓李承璋為了一個女子,置大夏安危於不顧,謝家餘孽怎是能夠招惹的?


    謝家人若得勢,第一件事便是報複當年的被屠之恨。


    李承璋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往日那般穩重的一個人,竟然在謝詩蘊身上栽了跟頭。這樣滿腦子隻有情情愛愛的李承璋,他怎麽放心吧天下交給他?


    也好,李承璋不願意娶程彥,他便將程彥賜給其他人。


    也讓李承璋明白明白,他不止他一個兒子。


    他其他的兒子們縱然不爭氣,他好好教導也就是了,總能把他們掰回正途的。


    再說了,他現在正值青春鼎盛,日後再得貴子也未嚐不可,他才不是隻有李承璋一個選擇,慣得李承璋這般不知分寸。


    這般想著,李泓道:“朕要給老三賜婚。”


    李斯年道:“既是賜婚,當要合男女八字。”


    “朕委實記不得。”


    李泓道:“這樣吧,明日朕讓人送過來,你挑個臨近的好日子。”


    “記住,要越快越好。”


    李斯年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次日清晨,李斯年看著老黃門送來的程彥和李承瑛的生辰八字時,陷入了沉思。


    此時的程彥,尚不知道自己即將又被賜婚,正在來三清殿的路上。


    程彥來到竹林小亭,李斯年合上二人的八字,轉動輪椅,從一旁的竹屋裏出來。


    正值夏日,程彥換去了冬日厚重華美的三重衣,換上了輕巧嬌嫩的間色裙。


    她喜歡雲錦,裙子依舊用的是雲錦料子,裁成半指寬,拚接在一起,行動之間,便如彩虹一般,再配上女郎花色的披帛,越發襯得她光豔照人,讓人移不開眼睛。


    李斯年垂眸抿了一口茶。


    程彥道:“母親許了你去梁州的事,前提是你要替她除掉崔振波。”


    “崔振波?”


    李斯年手指輕撫著玉色的茶杯,很快便明白了長公主想做什麽。


    大夏駐守在京師的軍隊有兩種,一是北軍,二是南軍。


    北軍平叛征戰,職責是打仗,主要對外,南軍便簡單得多,守衛宮門安全,職責在內。


    崔振波是京兆尹,掌北軍,麾下有拱衛京師的二十萬兵馬。


    李斯年斟酌片刻,道:“崔振波此人有大才,殺之可惜,況堵不如疏,長公主可願將他收為己用?”


    程彥不免看了李斯年一眼。


    心想你都殺這麽多人,還會覺得殺人可惜?


    可見崔振波委實有大才。


    程彥道:“他是崔家的人,效忠的是家族,怎會為我母親所用?”


    李斯年便道:“他是崔家庶子,早年艱難,能做京兆尹,靠的是個人能力,而非家族舉薦。”


    “如今他與崔家和樂融融,是因崔家動了收買之心,又將他的母親留在清河崔家,崔振波此人至孝,不想母親受苦,又想尋棵大樹依附,便為崔莘海做事。”


    程彥便明白了。


    世家把持著的朝政,一個人的單打獨鬥,遠不如投靠世家來得容易。


    更何況,崔振波母親的性命還被崔莘海捏在手裏。


    “你有幾成把握?”程彥問道。


    李斯年道:“十成。”


    程彥便道:“你盡管去做,若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事情,隻管開口便是。”


    多一個手握兵權的盟友,比殺一個政敵劃算多了。


    李斯年點頭,片刻後,他又道:“掌宮中禁衛的光祿勳崔元銳,是否需要我一同收複?”


    程彥多看了一眼李斯年,道:“他可是崔家嫡子。”


    從名字便能看出來。


    元,是崔家嫡子才能用的字。


    李斯年道:“我知道。”


    存活這麽久的世家,從來不會將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


    程彥便笑了起來。


    崔莘海這般精明的人,掌兵權的人,竟都不是他的心腹,不知是崔家實在無人可用,還是崔莘海不知道這兩人心中的小九九。


    想了想,程彥覺得是前者——從崔元朗那個登徒子身上就能看出來。


    程彥道:“那便麻煩你了。”


    雖然李斯年行事狠辣,一言不合便毒死人,與他合作,是與虎謀皮,可她還是越來越喜歡喝李斯年打交道了——賞心悅目,極為聰明。


    如果能一直當她的盟友,她會省心許多。


    可轉念一想,她一手促成了謝家被滅,李斯年不琢磨著殺她報仇已經不錯了,怎會一直幫她?


    如今替她出謀劃策,不過是利益相同罷了,一朝他與她有分歧,他會毫不猶豫出手害她。


    李斯年好用,可更要防,稍不注意,便是自取滅亡。


    竹林蕭蕭,送來陣陣清風,程彥呷了一口茶,尚未咽下,聽李斯年道:“我夜觀天象,發覺翁主紅鸞星動。”


    作者有話要說:  程彥:我也夜觀天象


    發覺我需要錘爆你的狗頭


    李斯年:......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惡毒女配不洗白(穿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道_非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道_非並收藏惡毒女配不洗白(穿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