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宣叫了半天唐飛沒有人回答, 他隻好掛了電話推開診療室的門。


    心理醫生穿著毛線背心和白襯衣, 給人一種很居家安靜的感覺,房間布置得舒適溫暖,一架躺椅放在心理醫生的桌子邊上, 平時黃易明接受治療的時候就躺在那裏。


    沈宣走過去,沒有躺下, 就坐在躺椅上,十指交叉擱在膝蓋上。醫生笑問:“您還沒有考慮好嗎?”


    “沒有, ”沈宣說, “我完全不知道下一步怎麽辦。我真的很想幫助那孩子,但是我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


    “在你眼裏他還是一個孩子?”


    沈宣簡潔的說:“永遠都是。”


    “他已經不是孩子了,”醫生不讚同的說, “你必須正視他對你的感情, 然後你才能解決它。”


    沈宣默不作聲的坐了半晌,說:“我做不到, 太危險了。”


    他站起身向門口走去:“我今天狀態不好, 改天我們繼續吧。”


    醫生皺著眉目送他走到門口,三十多歲的法律教授,上流人士,社會精英,麵對感情的時候竟然感性得可怕。


    沈宣拉開門, 回頭向醫生笑了笑:“我最近在思考一個嚴肅的問題,等考慮好了就來向你請求專業解惑。”


    “什麽問題?”


    “愛情有可能成為習慣嗎?——你以為你在愛著一個人,其實你隻是習慣了去認為自己在愛著他?”


    沈宣微笑著用指關節點點自己的太陽穴, 說:“這麽無聊的問題用我這麽智慧的頭腦去屈尊紆貴的思考它,真是社會和人類的倒退啊。”


    ……


    這位有著社會和人類的智慧的大腦的沈教授出門就請黃易明去大排檔吃蓋澆飯,兩人在馬路邊吃的不亦樂乎,完了以後一抹嘴,沈宣說:“哎喲喂!我錢包忘帶了!”


    黃易明提醒:“是您請我。”


    沈宣作勢看天:“今天天氣好晴朗……處處有花香……”


    一隻烏鴉飛過,留下陣陣回音:“傻——瓜!傻——瓜!”


    “……說個冷笑話都不行,人生沒意義了,……”沈宣懶洋洋的從錢包裏掏出一張十塊,往桌上一拍瀟灑的揮揮手:“老板!不用找了!”


    他老人家慷慨大方的睥睨眾生一眼,起身灑脫離去;後邊跟著一個尾巴一樣的黃易明。


    大排檔老板默默的收起那張十塊錢,身後大黑板上寫著菜單,白粉筆還是沈宣上次帶來的,結果他寫的字歪歪扭扭,他走後老板隻能默默的擦掉了重寫。


    上麵第一行是:蓋澆飯,六塊一碗,兩碗十一塊。


    ……


    沈宣開著車轉悠了半天,說:“我老人家要思考問題,咱們上哪找個安靜地方去?”


    剛好邊上有個教堂,黃易明從車窗裏看著教堂頂端的十字,歎了口氣說:“去看看我們天上的父吧。黃健信教,天天在家裏搞迷信活動,據說可以保佑平安。”


    “他那是崇洋媚外,像我就信道教,”沈宣閉眼默念了半天,緩緩地道:“南無阿彌陀佛……北有阿彌陀佛……”


    他們進了教堂,結果因為沈宣一本正經的向神父解釋他不喜歡教堂的原因是“教堂頂端直入天際和東方建築風格大不相同這是破壞天人一體的是對天空的大不敬的”,然後他們就被憤怒的神父劈頭蓋腦打出了告解室。


    沈宣一邊揉著額頭一邊向黃易明訴苦:“他分明瞧不起我們東方建築的神韻!什麽基督!什麽教堂!完全是對中華民族五千年來文化沉澱的侵犯和挑戰!赤裸裸的強奸!”


    “……”黃易明說:“我覺得您也不應該當著神父的麵一腳踏在人家椅子上一手叉腰一手指點江山的評價聖母瑪利亞的三圍啊。”


    >_<……


    沈宣充耳不聞,拉著黃易明去坐下聽風琴,在教堂裏的唱詩班吟哦著悠長的曲調,陽光從高高的五彩格子窗上斑斕灑下,歌聲在風中迤邐遠去。黃易明偏了頭去看沈宣,沈宣闔著眼,歪著頭聽少女們清亮的歌唱,唇間微微的合聲著最後的哈利路亞,陽光映在他的側臉上,刹那間仿佛映得整個人都透明了。其實他怎麽會不熟悉教堂上空飛過白鴿的翅膀、唱詩班少女臉上的微笑和飛揚的裙裾、拉斐爾手下豐潤的聖母懷抱著繈褓中的耶穌?那一屆遠渡重洋回歸國土的老留學生骨子裏都是浪漫的,他們像四十年代的那些人一樣擁有時代最後的信仰。七十年代後期,舊的思想體係被摧毀了,新的思想體係還沒有建立,他們是這個時代最後的堅持留守在原地的群體。


    沈宣察覺到黃易明的目光,轉頭看了他一眼,微笑著重複:“we still young and free.”


    “其實我真的比你大很多,”沈宣接著解釋,“不僅僅是生理上——孩子,我和你不是一代人,我這裏,”他點點自己的太陽穴,“我老派了,你不一樣。你前邊的路比我寬闊,比我長。”


    黃易明反問:“你不願意和我一起走下去?”


    “我怎麽和你走下去?”


    黃易明激動的問:“您怎麽和唐飛走下去的?”


    “那不一樣,”沈宣安靜的回答,“他知道自己要什麽能要什麽能得到什麽——雖然真的很可厭——但是至少他知道,而你不知道。你以為我能給你一世安穩,其實我老了,我愛過了唐飛,以後我能給的所有愛都是打了折扣的了。”


    他伸手去在黃易明的側臉上拍了拍:“很多年前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很不喜歡你,你年輕、自負、驕傲而受不得傷害,而我狂妄、固執、完全憑著自己的喜好做事。現在想想看其實那個時候是我害了你,我應該早點告訴你一件事……”


    沈宣俯身去盯著黃易明的眼睛,一字一句、直入人心。


    “——如果一個人給你的是打了折扣的愛,你千萬不能要,……那不值得你要。”


    黃易明哽咽著說:“我們隻是相遇得太晚……”


    沈宣猝然站起身。


    他頭也不回的向教堂門口走去,步伐匆匆,倉促仿佛逃離。


    ……我們隻是相遇得太晚。


    如果是十七年前,年輕張揚的沈宣遇上的是這樣一個黃易明,那麽唐飛連說話的餘地都沒有就會直接出局。


    但是現在不是了,沈宣在心裏說,我已經老了,我接受不起另一個人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讓現在的你不會落得當年的我那樣一個收局。


    教堂外藍天白雲,晴空萬裏。


    這時是星期六,後天就是黃易明的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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