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肅柔不知道怎麽回答, 和這個人的相處也變得越來越讓她彷徨,她有些看不透他, 甚至開始懷疑, 是不是無意之間給過他錯誤的暗示,讓他覺得這樁婚事已經板上釘釘了。


    固然,先前祖母也和她說過了, 到最後無計可施, 隻有嫁給他這一條路,但他這份篤定來得太早, 讓她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現在大方地要將人也贈給她, 她忽然覺得有些惶恐, 難道這輩子果然要和眼前這人捆綁在一起了嗎?


    仔細看看他, 年輕的嗣王並不像一員武將, 他臉上沒有武將的滄桑, 反倒更像高樓上讀書的錦衣公子,一副不知人間疾苦的模樣。可是這種表象會騙人,明明少時離家, 生死一線過, 他經曆了別人一輩子都不可能經曆的事, 在這上京走到今時今日, 也必有他的艱難。


    然而她的心裏百般想頭, 他卻隻有一個執念,並且堅定地向著目標進發。那雙眼睛裏飽含千言萬語, 燈火微漾, 光線在他眸底明滅, 他低頭說:“你還是不願意嗎?”


    肅柔啞然,現在再說不願意, 也太過虛偽了,明明自己沒有退路,做什麽還要裝得那樣高潔呢。一麵說不,一麵又苦於應付官家,到最後也許還是那樣的結果,那麽現在的苦苦掙紮,又有什麽意義?


    “王爺果真要娶我,一輩子與我在一起?”她抬起眼望向他,“當初你與我伯父商定登門提親,是看在早年家父救過你的恩情上,我知道你是一片赤城,但王爺不必混淆這種感情,把自己的婚姻葬送進去。”


    他認真聽她說完,模棱兩可地一笑,“小娘子看到的隻是表麵,有沒有想過,或許咱們之間的淵源,比你想象的更深呢?況且報恩有許多種辦法,未必要把自己填進去,既然填進去了,我就沒打算再出來。”


    肅柔訝然,“你打從一開始就沒想退親嗎?”


    他窒了下,發現險些穿幫,忙道:“小娘子不了解官家,官家要做的事,沒有那麽容易放棄。你說前兩日他來了園探望過你,其中深意就算我不說,小娘子也應當明白。如今唯一的辦法就是以不變應萬變,隻要咱們這頭不出變故,官家也沒計奈何。”說罷挪了挪身子,忽地溫柔了眉眼,“我先前說過的話,就不再重複了,隻要小娘子記住一點,我從來沒有將婚姻當兒戲,迎娶了小娘子,一生一世都隻有小娘子,那麽你呢?今日能給我個準話嗎?”


    他神情殷切,仿佛她要是再出言拒絕,接下來便會傷心滅頂。


    肅柔緘默下來,自己心裏也仔細思量過,這兩日又是牽手,又是收人家祖傳的玉,再來推三阻四,就矯情得沒邊了。賭上一口氣,也下定了決心,她泰然道:“不瞞你說,近來因官家造訪一事,弄得我六神無主,不知應當如何應付。王爺說得沒錯,以不變應萬變,才是唯一的解決辦法。你要我一句準話,我暫且不能應你,要回去問過繼母的意思,畢竟這樁婚事不單關乎你我,也要顧及繼母的心情。再者,我要在爹爹墳前卜卦,若是爹爹也願意成全,那麽我就答應你,九月初六嫁給你,自此一體同心,永不相負。”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幸福來得太突然,讓他一時有些發怔,待回過神來,又恨這車輿太小讓他施展不開手腳,隻能急切又無措地撫著膝頭追問:“是真的麽?小娘子說的都是真心話?”


    一體同心,永不相負,短短的八個字,幾乎要讓他歡呼起來,果然這陣子的心思沒有白費,無論如何,她已經鬆動了。


    肅柔點了點頭,“我應下你,並不算數,王爺先不要歡喜,待問過了爹爹和繼母,才能知道結果。”


    確實,活人懂得審時度勢,但占卦全靠天意,萬一有個閃失,那這樁婚事怕是又要止步了。可又沒有辦法,她要問過父親的意思也是應當,他想了想道:“這樣,小娘子回去盡力說服潘夫人,待到要上嶽父大人墳前占卜的時候,我陪你一道去。”


    就是想第一時間知道結果吧,這樣也好,若是不成,也省了好多口舌,肅柔頷首:“屆時我會打發人知會王爺的。”


    說話間馬車到了舊曹門街,張宅前已經有仆婦和女使候著了,他先行下車,再回身接應她,然後將輿內的食盒搬出來,交到了女使手上,衝肅柔笑了笑道:“裏頭裝著乳糖圓子,小娘子帶回去吃。”


    肅柔向他道了謝,轉身準備進門,他又喚了她一聲,赧然道:“我等著你的信兒。”


    肅柔點了點頭,“王爺請回吧。”說罷攜雀藍邁進了門檻。


    回到千堆雪,這半日一直在外,渾身粘膩難受得緊,讓人回祖母一聲說人已經到家了,請祖母不必擔心。自己先去洗了澡,換上寢衣回到房內,見桌上擺著一個汝窯葵口盞,過去看一眼,盞中浮著清透的小圓子,一個個圓潤喜人。


    其實她並不是多愛吃這個東西,不過那日因為擺放離她最近,隨意吃了兩個罷了,他竟然以為她喜歡。既是人家的一片心意,不好辜負,於是叫了幾個貼身的女使來,大家分食了。


    第二日如常去了園教授貴女們,到了下半晌課業結束早早回來,在太夫人那裏討了主意,便上潘夫人院子裏去。


    潘夫人平常也沒什麽雅好,不過製製香,抄抄經書,因丈夫去世得早,人生也跟著早早凋謝了,仿佛活著除了帶大兩個孩子,沒有什麽其他的趣致。這日正在廊上看書,見肅柔從門上進來,站起身道:“今日回來得早,晚間在我這裏用飯吧!”


    三房各有小廚房,除了有事聚在一起,平時都是各開各的火倉。肅柔回來這麽久,一向跟著太夫人,難得來這裏一回,繼母既然相邀,自然要欣然答應。


    讓楊媽媽去吩咐廚房一聲,今晚加兩道菜,潘夫人也很樂於張羅這些。待一切安排妥當,比了比手道:“坐下吧,特意上我這裏來,可是有什麽話要同我說?”


    肅柔有些為難,低頭坐在那裏,猶豫了好久,也不知從何說起。


    潘夫人掖著袖子坐在一旁,待女使放下香飲子,擺手把人遣退了,自己端起瓷盞抿了一口,偏頭道:“你連女學都開了,知道怎麽教授學生,卻不知道怎麽同我說話嗎?”


    肅柔抬起頭,訕訕道:“這話確實不知道應當怎麽和母親細說,嗣王來下聘那日,我曾和您說過,一切都是為解目下困局,等事情過去便會退親,如今看來……恐怕不那麽容易了。官家前幾日來找過我,問我願不願意再跟他入禁中,我不敢讓他知道定親的內情,更不敢提起要和嗣王退親,隻好先含糊著。昨日官家又遣黃門賞了個香爐,愈發讓我寢食難安了,這樣下去,嗣王那頭的親事退不掉,九月初六又轉眼即至,恐怕到最後,真的隻有嫁給嗣王一條路了。”


    潘夫人聽了,沉吟良久才道:“當初我就覺得這件事險得很,又苦於沒有別的辦法,唯有將計就計。前幾日老太太也同我說起過,如今是進退兩難,隻怕退親會得罪官家,到時候要是問罪,張家滿門都難逃幹係。”


    肅柔紅了臉,訥訥道:“因為我一個人的緣故,弄得闔家都擔驚受怕,我心裏很是過意不去。”


    潘夫人歎了口氣,“如今說這個還有什麽用,這件事總要圓滿解決了才好。老太太那日同我說了好多,我知道,她是怕我不答應,怕我還為你爹爹的死耿耿於懷……”


    她忽然沉默下來,心裏的酸楚裝不下,便湧上了唇角。肅柔心頭頓時揪痛了下,淒然說:“母親,你別難過……”


    潘夫人擺了擺手,“說句實在話,我哪能不耿耿於懷,十二年了……你爹爹死了十二年,他走的時候,你弟弟妹妹才剛會走路。可是舊惡真能念一輩子嗎?我也不是那等不知輕重的人,大事當前,我不能從中作梗,拖累全家。但這也不表示我能接受這門親事,我原覺得你應當配一個平凡些的人,踏踏實實過完這輩子,我希望你不要嫁武將,尤其這武將還與隴右有關……隴右那地方最不平靜,隔上幾年就有戰事,男人總在沙場上出生入死,你有多少心力,能為生死消耗?我一直害怕你們姐妹會走我的老路,所以給至柔尋的婆家,郎子是個文官,隻要不用征戰我就放心了。可你……要是果真嫁了嗣王,日後一輩子提心吊膽,該怎麽辦!”


    她平常都是個不愛說話的人,今日一口氣說了這麽多,且句句都為兒女操心,肅柔才知道她果真也拿自己當親生的孩子看待。不過平時自己有祖母護著,與她並不十分親近,也忽略了她的關心,這麽一想紅了眼眶,低頭道:“我明白母親的意思,也知道您這些年有多不容易。”


    潘夫人悲戚地搖頭,“我這輩子最不甘的就是嫁給你爹爹,更恨他半路上拋下我們孤兒寡母,一個人先走了。我本以為小輩裏會好些,至少繞開武將,誰知兜兜轉轉,你還是和嗣王糾纏不休。”這番話說罷,又長出了一口氣,“萬般皆是命,想必老天爺早就安排好了,你不必顧忌我,隻要自己覺得對的事,就去做吧。”


    肅柔一時哽住了口,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略頓了會兒方道:“昨日我答應嗣王,回來問過母親和爹爹的意思,再決定九月初六是不是嫁他。在我心裏,母親的看法很要緊,您若是不答應,那我就再想想辦法。”


    潘夫人依舊搖頭,“怨就是怨,恩就是恩,不能混為一談。大勢所趨,今時今日已經不由人左右了,既然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途,那就擇一條最簡單有利的路,新仇舊怨又算得了什麽,保住眼下的太平才最要緊。”


    最後的幾句話,很有殺伐決斷的氣魄,肅柔豁然開朗,先前一直擔心繼母不會答應,擔心對她的感情造成傷害,如今看來是多慮了。闔家的前途與平安當前,確實沒有什麽是不能屈服的。


    輕舒一口氣,轉頭看夕陽漸漸沉下去,晚間至柔和頡之也一道來了,這是第一次,最親近的一家子單獨在一起用飯。席間說起至柔的親事,過兩日開國郡公家就要來請期了,姐妹幾個因年紀相近,張家今年的門檻都要被人踏平了,說起來興隆得緊。


    肅柔又問頡之,“那日祖母說,相看了資政殿大學士家的孫女,打算何時上門提親?”


    頡之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道:“這會兒給我提親太早了些,我和祖母說了,好歹等我有了功名,對人家也是個交待。”


    潘夫人給他們布菜,一麵道:“錯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等你秋闈中榜,萬一人家姑娘已經許人了怎麽辦?”


    頡之笑道:“那就等以後,好姑娘多的是,隻要我自己有了出息,總有慧眼識珠的姑娘會看上我的。”自信滿滿的一番話,說得大家都笑起來。


    飯後至柔送肅柔回千堆雪,也說起她與嗣王的婚事,至柔道:“外頭確實流言漫天,昨日我出去挑繡線還聽見有人閑話,言之鑿鑿說張家要退親了,真叫人窩火。”


    肅柔苦笑了下,“這麽一來就退不了了,隻能一條道走到黑。”


    “那天嗣王來下聘,我看這人諸樣都好,唯一不順心的,就是和爹爹過世有關。”至柔踱著步子,放眼遠眺園中景象,緩聲道,“其實我早就記不清爹爹的樣子了,對嗣王也沒有那麽深的恨,若是比起進宮來,我寧願你嫁給他,這樣我們姊妹將來還能往來走動。要是你進了宮,那就誠如沒有這個手足,這輩子再也見不上了。”


    肅柔聽了心下發酸,很慶幸自己生在這樣人家,長輩慈愛,兄弟姊妹也親厚,並不因為這次的無可轉圜責怪她,反倒處處替她周全。自己此時也確實可以坦然了,她不是個多情的人,情多累人,這點在禁中時候就深有體會。反正自己對郎子沒有過多的期許,萬不得已時這個人是赫連頌,也沒有那麽難以接受。


    心裏的包袱一旦放下,人也活泛起來,第二日照常教授貴女們。


    如今四雅,掛畫插花,焚香點茶,後三樣是閨中常用得上的,這段時間反複探討過了,譬如一段時間專教插花或是製香,也有令人倦怠的時候,今日便來說一說廚藝,教大家做《山家清供》裏的一道小菜——藍田玉。


    兩隻瓠瓜放在清水中,襻起袖子袒露出一截藕臂,那雙纖巧的手撩起清水,仔細將瓠瓜洗淨。


    “平素大家沒有下廚的機會,若是某一日願意一展身手,那麽這道‘藍田玉’是最簡單的小菜,不登大雅之堂,做來自己佐酒消遣最相宜。”


    她說著,取過刀來將瓜皮削下,邊上的小鍋中燒了滾滾的熱水,瓜皮焯水搗汁過濾,濾出的汁水如藍田玉一樣清透晶瑩,調味擱在一旁。然後把瓜肉切成兩寸見方的小塊,放進蒸籠裏,一麵道:“小火燜煮,蒸得熟爛,出鍋後蘸醬配以瓠瓜汁,就是山野人家最常吃的小菜。”


    說簡單,實在是簡單,可是對於那幫貴女來說不然,別說下廚,她們就連削皮都是顫顫巍巍,看得人懸心。


    肅柔在過道上遊走查看,再三叮囑小心,到最後瓠瓜的皮都是女使幫著削的,她看了,隻得無奈發笑。然後切塊,切得大小不論,那瓜肉幾乎要被盤爛了。好不容易一個個都上了蒸籠,再來搗皮取汁,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她看得暗暗歎氣,果真實操比想象的更不容易,本來就挑了最簡單的讓她們上手,到底還是做得不盡如人意。


    到最後出籠,一個個小碟子放在桌上,這“藍田玉”的賣相簡直五花八門。但大家並不氣餒,即便做得不好看,也都壯著膽子試吃了。一試過後居然覺得還不錯,頓時信心大增,吵著鬧著下回要做春繭包子,要做蜜煎櫻桃。


    肅柔應承了,眾人又說笑了一會兒,方紛紛告辭。


    她將人送到廊下,掖袖看著她們出門,夕陽斜照在頸間,那片皮膚轉眼曬得發熱。回身正要登上台階,見有人到了院門上,還是一身散淡的禪衣,打著一柄白綢覆油紙的傘。


    她頓住了步子,先前見官家,每每都倉惶無措,因為自己打了誑語,心裏沒底。如今好了,說服了自己就能平靜下來,自覺地轉換一種身份,開始為日後作打算,也要兼顧郎子的平安與前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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