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肅柔摸了摸額頭, 不知怎麽出了一層薄汗,近來常有這樣的時候, 讓她滿心抱怨, 又啞口無言。


    戲要做全套,昨日那一牽手還不夠,必須讓太傅堅定地認為外麵那些市井消息全是謠傳, 這樣要是有好事之徒窺探起秘辛來, 太傅才好義正言辭地怒斥,半點也不帶心慌。


    他又往前遞了遞, “請小娘子勉為其難。”


    肅柔沒辦法, 伸手接了過來, 那玉佩掂在指尖沉甸甸地, 她尷尬地說:“那我先戴上, 等過後再還你。”


    赫連頌眼波一轉, 笑道:“贈給小娘子,以後就是小娘子的,不用還我。再說我腰上已經掛了一塊, 再來一塊太擁擠, 就請小娘子為我分擔吧。”


    可肅柔有些猶豫, 畢竟是人家祖傳的東西, 就這樣收下, 好像太隨便了。再要婉拒,他卻搶先一步道:“小娘子知道外麵流言甚囂塵上嗎?這上京城中遍布朝廷暗哨, 隻要官家有心打聽, 轉眼便會傳進他耳朵裏。所以依我的愚見, 不光今日你要把它帶在身上,以後日日都要。萬一官家造訪, 隻要看見你身上這麵玉佩,自然就會明白你的意思了。”


    這番話可算有理有據,令人無可反駁,肅柔也不是那等小家子氣的人,便不再多言,低頭將玉佩牽在了腰帶上。


    看看時候,該收拾起來往太傅府去了,到底去晚了失禮,不好叫上了年紀的長輩一直等著你。她回身吩咐雀藍:“讓四兒把馬車停在邊上的小巷裏,我去赴宴,時候必定有點長,你們自己填飽肚子,等著我出來。”


    結果還沒等雀藍回答,赫連頌便接了口,“讓他們先回去就是了,我今日也是乘車來的,飯後我送你,何必一幫子人在那裏幹等著。”


    雀藍聽了,巴巴兒望著自家小娘子,等她給個示下。肅柔原想著赴宴之後就可以分道揚鑣了,但見他目光泠泠望向自己,幾乎立刻就猜到接下來他會說些什麽了,無外乎做給眾人看,要顯得恩愛逾常。她一時泄了氣,隻好吩咐雀藍:“就照著王爺的意思辦吧!”


    雀藍應了聲是,轉而去知會院子裏的仆婦了,赫連頌心下滿意,溫聲對她道:“時候差不多了,小娘子可要再整一整妝容?”


    女孩子對於外表必是在意的,她想了想道:“那請王爺少待。”自己回身進了內室。


    站在堂前,他轉身望向外麵庭院,園子裏有棵高大的桂花樹,枝葉繁茂切割了光影,滿世界一片碎芒。


    像這樣悠閑的日子不多,朝中軍務整頓,上四軍軍權開始收攏,忙起來沒日沒夜。幾乎每一次出現在她麵前,都是昏天黑地一番過後騰出來的時間,沒有讓她知道罷了。不過軍中政務雖巨萬,閑暇的時候他還是很喜歡沉浸於這種細膩的小情調裏。譬如立在這裏等她梳妝,明明很尋常的一件事,也讓他感覺到家常的溫暖。


    大概是因為孤身太久的緣故,他一個人在這偌大的皇城中生活了十二年,雖然爵位很高,家業也很大,但結束了應酬之後返回家中,尤其希望有個貼心的人迎接他。所以後來定了親,管她願不願意,他就是沒來由地依戀她。偷偷的一點小心思,就算大局當前,好像也不為過。


    可惜她像塊頑石,不鬆口,計劃就難以實行,也枉費了長久以來的苦心安排。沒有辦法,隻得舍下麵子拉扯,在遇見她之前,他在官場中周旋,用的是智,用的是心,如今和她打交道,智與心之外,還很費臉皮。總之就像太傅說的,要贏得美人心,先要學會低聲下氣、厚顏無恥。


    耐心地等待,以前性子急,常會因一點小事不耐煩,可是等她出現,卻好像是理所應當的。他等她雲鬢綰就,淡掃蛾眉,每一次相見都新鮮,都有不一樣的驚豔。


    果然不多會兒,珠簾沙沙一陣輕響,他轉頭望過去,她雖還是原來的打扮,但眉心多了一點花鈿,也就是那纖巧的勾勒,襯托出一種精致的美感,若說之前她美得大氣端莊,那麽現在便別有嫵媚,清麗如湖畔春波一樣。


    他看得出神,又害怕唐突了她,忙讓了讓道:“走吧。”


    可是她身上仿佛生出了無數的鉤子,緊緊勾住他的視線,以至於並肩而行的時候,他總是有意無意地瞥她一眼。那種屬於女性的賞心悅目的美,讓他掙脫出暗潮洶湧,又多了幾分對現世安穩的憧憬。


    肅柔有時候是真的不解風情,在他又一次偷偷望她時拿住了他的目光,納罕道:“你總瞧我做什麽?我臉上有花嗎?”


    可不是有花嗎,赫連頌委婉地表示:“小娘子的花鈿畫得很好。”


    肅柔哦了聲,“以前在禁中學過,貴人娘子們也有金箔、鰣鱗等現成的花鈿,但眉心貼上異物不方便,也沒有畫上的舒適,所以我們這些近身伺候的人要學會勾花鈿。隻是給自己畫起來沒有那麽趁手,隻能畫個最尋常的。”


    她一本正經和他探討,完全沒有意識到人家這是在誇她。走了一程邁出坊門,往前指了指幌子打得老大的店麵說:“那個章家糕餅很不錯,買兩盒帶到太傅府上吧!”


    可他說不必,“我早在梁宅園子定了點心,師母愛吃那家的鮑螺滴酥,已經遣人先送到府上去了。那日我看你吃潘樓的點心,唯獨乳糖圓子多吃了兩口,今日我也讓人買了,拿冰渥著呢,回頭可以帶回家吃。”


    肅柔微微一怔,發現這人倒是難得一見地細致,先前隻說他在官場中遊刃有餘,如今看來倒不全是能夠融入其間隨波逐流的原因,想必也有他觀察入微的過人之處。她隻是有些意外,連那日潘樓談話間,她吃了幾口點心他都記在心上,這樣的人,若是生長在尋常人家,應當是個很暖心的讀書人吧!


    總是人家一片心意,不能不領情,正要道謝,忽然又被他牽住了手。肅柔一驚,疑惑地望向他,才發現他已經與熟人寒暄起來,這樣情形倒是不能掙脫了,隻得勉強按捺,堆起笑容跟著支應。


    大概是有了昨天的經驗,今日攜手駕輕就熟,敷衍過後想掙出來,他卻沒有鬆開。


    朗朗的君子,天光之下很具澹蕩的風骨,眼波流轉垂眸一瞥,一本正經告訴她:“長街上往來的同僚很多,也許還會遇上。”


    夕陽斜照,被街道兩旁的商鋪遮擋出了狹長的陰影,人在陰涼處走著,天氣雖炎熱,卻多出一點脈脈溫情,衝撞得人心頭直打顫。他緊握住她,不時轉頭望一望她,視線相撞,有笑意忍也忍不住地,從眼梢眉角流淌出來。


    肅柔還有些摸不著頭腦,見他一笑便下意識閃躲,暗裏思量著,怎麽就走到了這一步呢,和他在街頭招搖過市,還要這樣牽著手……


    不過男人的手,確實比她大得多,她暗暗拿自己的來丈量,拇指和中指相扣,兩下裏離得好遠好遠。


    可是她的一點細微動作,他都能感覺到,剛才她也回握他了吧,終究不是鐵石心腸,多相處一段時間,就算是塊冰,也該被捂化了。


    向前指了指,“那裏就是太傅府。”


    驅趕著馬車的小廝將車停在樹蔭下,搬了食盒到門房上通稟,說嗣王與張娘子前來拜訪了。


    門內太傅與夫人很快就迎出來,熱熱鬧鬧見了禮,把人接進了廳房。


    杭太傅雖然位列三公,但素來淡泊節儉,家中不喜豪奢,一應都是最清雅的擺設。他們老夫婦育有三個子女,兩個兒子帶著家眷在外埠做官,唯一的小女兒前幾個月也出閣了,因此家裏人口很簡單,隻有老夫婦兩個,領著一幫家仆住在這大宅子裏。


    杭夫人熱絡地請他們坐,笑道:“今日是家宴,讓廚上弄了幾個家常的小菜,一會兒介然陪著老師喝上兩口。”


    赫連頌應了聲是,複和太傅商談朝中事去了,杭夫人便與肅柔閑談家常,問家中老太君好不好,“早年在金翟筵上,我們曾有過一麵之緣,但後來因我身子不好,連著幾年不曾參加,因此未能結交貴府上老太君。”


    肅柔溫聲回話,“家下祖母一應都很好,就是近來家中兄弟姊妹的婚事讓她有些操心。”


    “那都是喜事,上了年紀的人,最愛操心兒孫的婚事。”杭夫人舒眉笑著說,“我家今年也才嫁出一個小女兒,下請帖設宴等事還有些現成的經驗。上回老師同我說起,說你與介然的婚事定在九月初六,我想著到時候身子若能支應,也過去替你們打點打點。介然不像別的孩子有長輩幫襯,他一個人苦得很,倘或能幫上忙,我這做師母的絕不能袖手旁觀。”


    肅柔如今處在這個局勢下,自然要說順風話,很誠摯地道了謝,複又道:“他也同我說過,這些年在上京承蒙恩師與師母照應,您二位就像他的至親一樣。至於婚宴,師母暫且不必擔心,到時候請四司六局代為置辦,應當能夠妥善料理的。”


    可杭夫人尤不放心,“那婚床呢?什麽時辰安床,請哪家的孩子翻鋪,都很要緊。記著要找屬龍的男孩兒,還得落地的時辰好,不與你們相衝的,能保你們早生貴子。成親可是大事,一輩子隻這一次,千萬馬虎不得。”


    肅柔尷尬不已,硬著頭皮應承:“師母放心,家下長輩們也會幫著張羅的,若有顧及不上,再請師母代為周全,到底這種事我們都不曾經曆過,唯恐有哪裏失當,日後會不吉利。”


    “正是這話。”杭夫人道,“反正哪裏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千萬不要見外,隻管同我說。我如今家中沒什麽可操心的,孫子輩的親事還要等上兩年,閑著也是閑著,正好可以替你們搭把手。”


    這裏說著話,外麵仆婦進來,說菜已經上齊了,請貴客移駕。


    杭夫人便站起身招呼大家入席,牽著肅柔的手進了花廳,安排她在赫連頌身旁坐下。


    再瞧瞧菜色,有蟠桃飯、蟹釀橙、東坡豆腐和玉帶羹等,都是極精致可口的。席間赫連頌很照應她,替她取橙蓋、遞巾帕,一派君子風度。邊上杭夫人看得很欣慰,笑著說:“我早前還和你老師說,隻怕介然不知道討好姑娘,引得二娘子不高興。如今看看,二娘子將來跟著他必不會吃虧的,像這樣體貼的郎子,打著燈籠也難找。”


    赫連頌仰唇笑道:“師母過獎了,我既然聘了二娘子,自然一心對她。她在禁中十年,吃了很多苦,日後嫁了我,我會將她以前受的那些委屈慢慢填補上。人都說先苦後甜麽,既然吃苦在先,後福必定無窮。”


    這回連杭太傅都對他投去了讚許的目光,發現外麵傳聞男女□□上堪稱木訥的學生,原來遇上了對的人,也是個懂得討巧哄騙人心的。


    先前他是真有些擔心,坊間傳聞張家要和嗣王府退親,他以為果真兩個人不成事了,但今日看來,不是郎情妾意好得很麽。不光眼波款款有來有往,甚至連腰上玉佩都是成雙的,杭太傅終於能夠鬆口氣了,原本因為朝堂上反對官家擴充後宮,與好些言官都結了怨,給赫連頌保媒,也算對皇權一次正式的衝擊。隻要他們有好結果,自己就是勝利的,倘或他們就此分開,那麽便是一場極大的失敗,連著他都要受那些言官的恥笑。


    所以太傅興致高昂,“算算日子,還有兩個月,現在就可以籌備起來了。”


    赫連頌道是,“唯恐賓客多,已經提前命人包下了九月初六的潘樓。”


    肅柔聽了,不由愕然看了他一眼,也鬧不清這話究竟有幾分真假。直到宴罷從太傅府辭出來,她也一直在琢磨這個問題,坐上馬車便問他:“包下潘樓那件事,是真的嗎?”


    天上的弦月隻剩細細一線,星輝卻大盛,倒映在他眼底。他起先沒有答她,待坐進車內才道:“潘樓生意忙,九月初六又是個好日子,成親的未必隻有咱們一家,早些未雨綢繆,到時候就不必著急了。”說罷望了她一眼,“這件事我沒有與你商量,就擅作主張了,還請小娘子見諒。若是你覺得潘樓不好,我可以命人另外約地方,班樓怎麽樣?或是方宅園子、梁宅園子都可以。”


    等等……肅柔艱難地理清了思路,“現在不是說哪間酒樓好,是婚事……就這麽定下了嗎?”


    車外的燈火照著他的臉,即便是湊得那樣近,也找不出一點瑕疵來。


    他說:“怎麽了?定下來不好嗎?小娘子還要繼續猶豫嗎?或是我有哪裏做得不好,讓你不稱意,你告訴我,我可以改。”


    肅柔結結巴巴道:“不是……不是讓你改……”


    他又浮起委屈的神氣來,“還是你覺得我人才相貌不夠好,配不上你?身家地位可以掙,若是長得不稱你的意,那我隻有投胎了。”


    說得肅柔汗毛直豎起來,忙說:“不不不,王爺不必投胎……我的意思是我還沒有想好,畢竟還有兩個月……”


    他聽罷,哀聲歎口氣,淒涼地往後一靠,靠在車圍子上喃喃:“還有兩個月……要是明日就是九月初六,那該多好!”


    語氣雖惆悵,那雙眼睛卻笑吟吟望著她。從入廟儀上再次直麵她,一直到現在,她都是八風不動的樣子,簡直讓他懷疑是不是十八歲的軀殼裏,裝著一顆看透了世態炎涼的心。可是現在,他竟從她的閃躲中發現了一點這個年紀該有的靦腆,原來她也會臉紅,也會不知所措。他忽然覺得越來越有意思了,如果不出所料,除了能迎娶到一位無可挑剔的王妃之外,還能收獲一段青梅微酸的感情吧!


    輕輕閉了閉眼,他自言自語:“其實我也想過,幹脆婚期之前離開上京,這樣就不會有變故,到了正日子,小娘子也隻能嫁給我。可我又舍不得錯過兩個月與你相處的機會,對我來說,要一段表麵婚姻不費吹灰之力,我在乎的是心……”他說著,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含笑調侃,“可能小娘子幼時那一撞,撞進我心裏來了,人生就是這樣兜兜轉轉,狹路相逢。我現在隻想問你一句,你有沒有心上人?”


    肅柔難堪地搖搖頭,“沒有。”


    “可是上回你同官家說過,說心悅我,想與我廝守終生,我當真了。”他言罷,直起身來灼灼望住她,“既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話,就應該負責。現在婚期定了、酒樓包了、人也是你的了,就請小娘子不要猶豫,笑納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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