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紅火火223


    1975年, 正月二十一,陽曆三月三號。


    星期一, 晴。


    顧卿卿帶著兩個小家夥, 和休假的顧燦陽一起,送大包小包提著走的顧青烈到空軍基地。


    “到了兵團記得把鹹魚給餘嬸讓她曬曬,你不是愛吃蝦麽?蝦就自己留著吃吧, 別給人家了, 還有我給你帶了罐辣椒醬和醃蘿卜條,都塞在行李袋邊上的小口袋裏……”


    顧卿卿牽著小團團的手, 嘴裏碎碎念。


    顧青烈兩隻手都拎著東西, 沉甸甸的, 一如他妹子的掛念。


    “知道知道, 你就好好把辣椒種出來吧, 到時候等我過來天天能吃上。”


    “我啊, 調到南方軍區就不像大哥一樣吃食堂了,天天跟我們團團年年一起吃,你覺得夥食費多少合適啊?”顧青烈露出兩顆小虎牙。


    “看你到時候有多少津貼吧, 一個月怎麽著也得來個一兩百, 在建設兵團升了營長, 漲了不少吧?”顧卿卿斜眼看他。


    顧青烈知道妹子這是惱了, 也不再跟她開玩笑:“還行還行, 一百零二。一兩百一個月,那得再加上大哥的津貼了。”


    顧燦陽沒理這拌嘴的兩兄妹, 抱著小年年往機庫方向走。


    停機坪, 六架運—5已經蓄勢待發, 物資裝載完畢,野戰軍調派的戰士已經登機。


    褚昭在空軍是無線電技術部隊的, 因為和顧青烈關係好,抽空來送一送他。


    “這次也不知道我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看這架勢是要打仗,老顧你自己在那小心點,回來了哥們請你去國營飯店吃大餐。”


    顧青烈憨憨笑:“行呀,你多攢點糧票,我要一頓吃個飽。”


    “隻要你全須全尾的回來,我帶你去南陽人民劇場看電影。”褚昭拍了拍他肩膀:“好好的。”


    “好。”


    顧卿卿把小團團抱起,說:“舅舅要去打仗了,跟舅舅說早點回家。”


    “啾啾~回家!”小團子順勢往高大的男人身上倒,小手撐在他肩上,“吧唧”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好,舅舅早點回來,陪我們小團團。”顧青烈用下巴蹭了蹭小家夥毛茸茸的腦袋,心裏酸澀又好笑。


    原來她真的什麽都知道。


    小年年意識到什麽,揮舞著小手要往二舅舅身上蹭,顧燦陽抱著他挨近一些,小年年伸手摟著二舅舅的脖子,腦袋埋在他頸窩蹭了又蹭。


    明顯是依依不舍。


    顧青烈也舍不得兩個小外甥,這兩個小家夥很乖,又很會撒嬌哄人,自己偷了吃的還會留點給他。


    “年年想跟舅舅說什麽?”他問。


    小年年從他頸窩抬頭,奶聲奶氣道:“喜歡啾啾~”


    顧青烈心頭一顫,看著小家夥許久,咧著一口白牙:“舅舅也喜歡我們年年,你要乖乖聽阿娘的話,不要鬧她,等舅舅回來了你想怎麽折騰都行。行不?”


    小年年似懂非懂點頭。


    顧青烈心底一片熨貼。


    顧卿卿把小團團放了下來,走過去抱著他的腰,臉貼著哥哥溫熱的胸膛,輕聲說:“平安歸來,別讓我擔心。”


    顧青烈本來還想笑著逗她兩句,顧卿卿飛快轉頭,背過身去。


    有灼熱的液體甩落在他手背上。


    直直燙進他心底。


    他嗓子裏好像被什麽堵住,看著她纖細的背影,卻不知道該怎麽出聲。


    “登機。”男人清冷的嗓音響起,他說:“我們在軍區等你回來。”


    “好嘞。”顧青烈壓抑住心底的情緒,咧嘴燦爛一笑。


    上午09:30分,運輸機運—5編隊起飛。


    等飛機消失在天際,顧卿卿才收回目光,跟她大哥說:“我們回家吧。”


    “嗯。”顧燦陽抱著小年年,和褚昭說了幾句話,跟著顧卿卿一起往軍屬大院走。


    走了一半,顧卿卿突然開口問:“哥,你擔心二哥嗎?”


    “有點,”顧燦陽誠實道:“不過我相信他。”


    顧卿卿長出一口濁氣,笑容燦爛道:“我也相信他,他很厲害的,還把敵軍指揮部打掉了,那個什麽將軍也被他爆頭啦,還炸了軍備庫呢。”


    “埃墨森。”男人嗓音清淡。


    “對對對,就是這個老頭。”顧卿卿來了興趣,一路嘰嘰喳喳和她大哥誇狗蛋。


    顧燦陽眼底有清淺笑意。


    很快,到了正月二十三。


    沈綏父親的忌日。


    今天是星期三,楚岱特意請了兩天假,又去學校給沈綏請了兩天,經由報備,從汽車連隊借了輛車。


    帶上媳婦孩子,還有沈綏,駛出軍區的時候把自己的軍官證和汽車連隊的出車單給崗哨檢查完,才放行。


    “綏寧在哪裏呀?離這裏遠嗎?”顧卿卿好奇道。


    她帶著兩個小家夥坐在後麵,楚岱開車,沈綏坐旁邊,到了老家也能指下路。


    “不遠,開車兩個多小時。”楚岱看了眼後視鏡,說:“都是南陽下轄城市,綏寧也在沿海,不過我沒去過。”


    顧卿卿從隨身的包裹裏翻出兩根香軟的地瓜幹,給兩個小家夥磨牙:“阿綏,你小時候也經常吃海鮮呀?”


    沈綏點頭,“海邊有很多海產,我小時候自己去過灘塗,拎個桶子就能撿很多。”


    他爹娘是相鄰兩村的,小時候很少看到爹爹回來,他娘性格有些陰晴不定,經常情緒失控。


    奶奶不喜歡他娘,對他還算一般,對姑姑的兒女比較好。


    小時候他娘跟姑姑吵完架,就會打他,打完了又後悔,抱著他哭。


    然後就是和奶奶吵,吵完了就帶著他跑去娘家。


    他其實感覺得到,外公外婆不怎麽喜歡他,舅舅舅媽也是,爹爹的津貼大部分都寄回來了,為了從他娘那裏哄騙津貼,經常慫恿他娘跟婆婆還有小姑子吵架。


    他娘很相信父母和哥嫂,在娘家住經常給錢給票。


    爹爹沒有犧牲之前,最多是受點冷眼,被他娘時不時打幾頓,外公外婆舅舅舅媽看在錢袋子的份上,也最多奚落幾句。


    四年前,他十歲,是最灰暗的時候。


    爹爹犧牲了,他也不能去學堂,外公外婆慫恿他娘,再重新嫁人。


    為的就是還能拿到一份彩禮。


    他娘長得很好看,他的相貌和娘有七分相似。


    丹鳳眼就是遺傳她的。


    “我小時候隻吃過河裏的小魚小蝦哎,要不是嫁了個南陽的男人,都不知道原來還有手掌大小的蝦,還有各種奇形怪狀的怪魚。”


    像牡蠣、蛤蜊、海瓜子青口貝這些就更不認識了。


    楚岱握著方向盤,輕笑道:“喜歡吃海鮮嗎,南陽媳婦兒。”


    “還行還行,如果不是清蒸和白灼,我覺得會更好吃。”


    在島上,已經把一大一小兩個男人的胃養得沒那麽嬌氣了,辣椒也能吃。


    現在回了軍區,要顧及兩位老人和兩個小崽子,幾乎是清淡的菜為主。


    隻有顧燦陽和顧青烈在的時候,才會多炒幾個辣椒菜。


    男人低笑:“其實我都能吃,你可以不用顧忌我們口味。”


    “你可以阿爹和幹爹不行呀。”顧卿卿左腕戴了隻手表,右手帶了個翡翠玉鐲。


    之前秦老送的那個鐲子被她妥善收好了,怕做事的時候不小心磕碎,


    手上這隻是男人送的,楚岱說碎了就再買,還說等空閑下來,帶著她們母子三人去中心城區的百貨大樓逛逛,給她添置一些首飾。


    “那你就隻能忍忍了。”男人看著前方,問沈綏:“你還記得回村的路嗎?”


    “記得。”沈綏眼底有些不願回憶,“姐夫。”


    “嗯?”


    “這兩年,我真以為自己就是楚家人了。”


    “你姓沈,不是楚家人。”楚岱說。


    沈綏眸色黯淡。


    “不過,你和我還有你阿姐是一家的,你不是楚家人也不是顧家人,單單純純的隻是我們家的人。”男人好笑道:“你難過個什麽勁,這兩年你阿姐怎麽對你你看不出來啊,沒把你當家人用得著這麽費心費力麽。”


    楚岱說:“小孩子心思不要太深,偶爾也要開朗點。”


    “在學校裏有新朋友嗎?你們老師說下個星期有家長會,想讓我去還是你阿姐去?”


    “有,”沈綏眼底又重新明亮起來,“和我同一個年級的,不是一個班。我想讓你們都去。”


    “行啊,到時候看大哥有沒有空,把兩個小家夥放他那裏,沒空的話就讓你阿叔帶司令部去。”楚岱應道。


    不在部隊,他語氣很隨意,和家裏一樣。


    “好。”沈綏原本還不知道怎麽開口,沒想到姐夫先說了。


    本來還想著到時候同學們的父母都去了,自己會有些難過,聽完姐夫的話,現在隻有雀躍。


    楚岱也感受到了他情緒的變化,透過後視鏡和女人相視一笑。


    這兩年沈綏的變化很大,從冷漠的封閉自己,到慢慢敞開心扉,像同齡小孩子一樣,有些少年朝氣了。


    顧卿卿現在唯一擔心的就是狗蛋。


    兩個小時車程不算太久,南陽的路不像鹽城坑坑窪窪,左一個坑又一個洞,避無可避。


    這裏大道平坦,過往車輛比其它城市更常見,偶爾能望見有生產隊的社員在地裏田間彎腰勞作。


    他們是早上九點多出發的,路上男人停過兩次車,小家夥們吃飽了就拉,顧卿卿往男人兜裏塞了把草紙,讓他和沈綏抱著兩個小崽子去田溝邊邊上。


    她沒下車,車窗都沒開,怕聞到那股窒息上頭的味道。


    還有一次是奶粉喝多了下去噓噓,隻要沒拉在身上,顧卿卿對他們容忍度很高。


    到了綏寧是十一點多,楚岱抬腕看了眼時間,找了個國營飯店停車,帶著一家子進去吃飯。


    他今天沒穿軍裝,隻是簡單的白襯衫黑褲子,外麵一件黑色呢子大衣。


    顧卿卿則是穿的照相那天的藕色長衣長褲,明眸皓齒,眉眼間有少女的調皮靈動。


    如果不是帶著兩個孩子,一點也看不出是當娘的人。


    裴竹說她這是被男人和兩個哥哥嬌養的好,沒什麽煩惱,才會跟當姑娘的時候一樣。


    沈綏不用說,有秦老的親自教導,舉手投足間溫文爾雅,氣質溫潤。


    楚岱卻覺得這家夥心底還有些戾氣沒有磨平,隻是他很聰明,藏得很好。


    覺得秦老以及他們更喜歡這樣的他,所以選擇性的展示這個樣子的自己。


    “同誌,要用餐嗎?”有服務員笑臉相迎。


    “是,請問還有空位嗎同誌。”顧卿卿眉眼彎彎,看著這客滿的大堂,也有些咋舌。


    南陽果然比鹽城發達,在鹽城,幾乎隻有城裏國營廠的工人才會偶爾下幾次館子,其餘當地人很少吃飯店。


    大多是過往的旅客,這些也都是國營廠出差的,差旅費都是廠裏報銷。


    或者是上麵視察的領導幹部,住在招待所,會來國營飯店吃一頓。


    “有,請跟我來二樓。”服務員引手帶路。


    楚岱抱著小團團先上了樓梯,顧卿卿緊隨其後。


    小年年非要自己上去,沈綏提著他兩隻手,讓他走在自己前麵,小家夥邁著小短腿,費力的抬腳。


    沈綏很有耐心,陪他慢慢耗。


    服務員帶他們到臨窗的一個長方形木桌,楚岱拉開椅子讓顧卿卿先坐進去,他隨後坐下。


    服務員把菜單遞過去,自己從統一的製度兜裏摸出小本子和鉛筆,開始點菜。


    沈綏和小年年還在樓梯上,小團團從阿爹懷裏掙脫跑過去,手扶著欄杆歪頭看著弟弟。


    小模樣別提多可愛了,上樓吃飯的客人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這兩個白嫩的小團子,臉上都是和善的笑意。


    雙胎啊,還真是罕見。


    楚岱也沒管兩個小家夥,有沈綏看著他放心。


    點完菜,拿起兩個倒扣的青花瓷杯,提起水壺倒了兩杯水,摸了下還是溫熱的。


    遞了一杯給女人,他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有些懶散地靠著身後的椅背。


    “按照阿綏的說法,從這裏到他們村上,起碼還要一個多小時。”


    “不要著急嘛。”顧卿卿膝蓋碰著男人的腿,順著木窗往外看了一眼:“待會兒去街上看看有沒有香燭店,要不要再買瓶酒呀?”


    “等下去百貨大樓看看,買瓶竹葉青吧。”


    顧卿卿側頭看他,挑眉道:“我以為你會說買瓶茅台。”


    “我不愛喝酒,對我來說都一樣,你覺得茅台好就買茅台。”男人看著她,眼底都是寵溺。


    反正家裏的錢不是他管。


    顧卿卿哼笑:“竹葉青挺好的,阿綏他爹看到阿綏好好的就放心了,什麽酒不重要。”


    男人笑著點頭:“我媳婦兒說得對。”


    “收斂點啊,小崽子們來了。”


    楚岱歎了口氣,隨手撈過一個小家夥,讓他坐自己腿上。


    另外一個被沈綏抱在懷裏。


    服務員怕兩個小家夥餓,和廚師先說了,肉末蒸蛋先做。


    很快就端上了桌:“這是小朋友的碗和調羹,同誌,有需要隨時叫我。”


    “好,謝謝你呀。”顧卿卿接過兩個青花瓷碗,用調羹在海碗裏先舀了幾勺遞給沈綏,讓他喂給小家夥吃。


    楚岱懷裏的小團子聞到蛋羹的香味,小手拍著桌子,銀鐲叮當作響,催促道:“阿娘~次蛋蛋~”


    “好好好,我們團團也吃蛋蛋。”顧卿卿盛好遞給楚岱,叮囑他:“燙,吹一下。”


    男人比她更細心,不用說也知道。


    吃到嫩乎乎的雞蛋羹,小家夥一臉滿足,水靈靈的大眼睛笑成彎月牙兒,每次他們笑的時候,楚岱總能從中看到顧卿卿的影子。


    不過顧青烈不這麽認為,覺得兩個小家夥的眼睛是像他,外甥肖舅嘛。


    楚岱也懶得跟他爭,兩個小家夥的長相眾口不一,叔伯們還睜眼說瞎話,說他們是像阿爺。


    楚淵反正每次是挺開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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