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鳳凰紗,一年也隻得三五匹,除了皇後娘娘那裏,剩下的都給殿下送來了。”


    “也唯有這樣的紗羅,才配得上咱們殿下的尊貴。”


    年輕的宮人像外麵花樹上囀鳴的小鳥,一邊服侍榮烺試穿特意為生日宴製成的新衣,一邊俏語說笑。小小的榮烺似小大人似的歎口氣,糾正宮人,“莫要這樣說話,顯得狂妄。宮裏隻有我一個公主,阿兄又不穿這些鮮亮顏色,皇祖母、母後疼我,才賜給我的。”


    林司儀眼中含笑,注視著小小的公主。親自為公主鬢邊簪一支小小珠釵,又有宮人抬來等身大衣鏡,榮烺望著鏡中金碧輝煌的華美紗衣,不禁露出些孩童的開心來。林司儀道,“殿下,去正殿給太後娘娘看看。”


    “嗯。”榮烺點頭便往外走,剛走到偏殿門口,便見一個渾身綾羅滿頭珠翠的身影匆匆而至,那人甚至沒有注意到偏殿門口的榮烺,不待正殿宮人通傳,一把推開宮人,直接闖了進去。


    榮烺眼中的笑意已經隱去,是母妃。


    這麽急,是出什麽事了嗎?


    榮烺站在偏殿門口,很快便有清晰的哭泣聲從正殿那邊傳來。榮烺如果再大些,她就會或是避嫌躲開或是過去一看究竟,可她實在年紀太小,此時震驚的望向正殿方向,一時怔愣住了。


    林司儀微微躬身,在榮烺身邊說,“殿下,外頭暑氣熱,先回殿中歇一歇吧。”


    榮烺回過神,望向林司儀的小小麵孔中寫著擔憂,“林媽媽,你去瞧著些。母妃這麽匆忙過來,肯定是有大事。”


    “是。”林司儀立刻就去了正殿,榮烺帶宮人回偏殿休息。


    活潑的宮人不敢再隨便說笑,隻餘高高低低的哭泣聲斷斷續續自外傳來,榮烺有些不安寧,對宮人說,“給我端些甜羹來。”


    榮烺自幼養在萬壽宮鄭太後膝下,如今她所居的,就是萬壽宮的偏殿,緊挨祖母鄭太後所居正殿。


    這也是她今年滿六歲,鄭太後自去歲便開始著人重新收拾偏殿,待偏殿收拾好,又令欽天監擇良辰吉日才讓榮烺搬到偏殿居住。


    林司儀是自幼貼身服侍榮烺的女官,一直陪伴在榮烺身邊。


    連她身邊的宮人,也是鄭太後親自掌眼挑選的,是想她年紀小,便著意挑了兩個活潑的,年紀大些的,會說笑解悶兒的。


    宮人也不隻懂說笑解悶,輕聲安慰榮烺,“殿下先放寬心,沉住氣,一會兒知道是什麽事,咱們再想法子。”


    榮烺點點頭。


    她年歲極小,但生來早慧,心中已經明白,能讓居貴妃位的母妃這樣大驚失態哭到萬壽宮的事,必然不是小事。


    甜羹能安撫榮烺紛亂的心緒,讓她漸漸沉靜。


    主殿的哭聲並沒有持續許久,榮烺一碗甜羹還沒用完,林司儀便回來了。林司儀斂衽一禮,“殿下,您的外祖父徐國公過逝了。貴妃娘娘剛剛得知此事,過來太後娘娘這裏哭訴。”


    “外祖父不是小有微恙麽,怎麽突然就去了?什麽時候去的,我怎麽沒聽說?”生母徐貴妃出身名門徐家,外祖父在朝高居相位,就是過逝也是朝中大事,必然要遞遺折到宮中。榮烺就住鄭太後身邊,肯定會比旁人知道的都早。


    說著,榮烺秀氣的眉毛皺了起來,“祖母這邊都沒得信兒,母妃又是怎麽知道的?”


    這更是不可能的事!


    林司儀聲音放的很輕,“殿下,徐國公昨日就過逝了。太後娘娘說您年紀小,怕您為此傷神,不讓告訴您。”


    榮烺既吃驚且不解,“這是為什麽?即便不告訴我,怎麽連母妃都不知道呢?”


    偏殿愈發安靜,似乎空氣都變得稀薄。旁的宮人都不敢言語,林司儀依舊沉靜如水,“殿下早晚會知道,奴婢便抖膽說了。太後娘娘並未令內務司賜下奠儀,剛剛也已令貴妃娘娘回宮休息,不必再過來請安。”


    榮烺沉默了一會兒,沒人知道她小小的麵孔下在想什麽。良久,她方說,“怪不得,很久沒見外祖母進宮了。祖母這些天,肯定不快活,我竟然一點兒沒看出來,還高高興興的準備過生辰呢。”


    “殿下,您貴為公主,國之皇女。臣子即便是長輩,也沒比您更貴重。何況,您年紀還小,不必因瑣事分神。”林司儀道。


    “外祖父過逝,是瑣事嗎?”榮烺問。


    林司儀雙手交疊,很自然的垂放在小腹前,站姿安靜,神態也安靜。林司儀道,“殿下知道織就這樣一匹鳳凰紗要多少道工序麽?”


    林司儀道,“整整七十二道,才能織就出一匹。直待染色完成,但凡檢出一丁點瑕疵,也被視為廢品,失了進上的資格。”


    “殿下,紗猶如此,何況乎人?在您的心裏,徐國公是您的外祖父,可您了解做為臣子身份的徐國公嗎?”林司儀道,“殿下,皇家這樣尊貴,都有要遵守的規矩,可知即便是皇家,也並非能隨心所欲。”


    “我並不是要給外祖父鳴冤。”榮烺說,“我就是突然知道外祖父過逝,很吃驚。如果林媽媽早些告訴我,我就不會這樣吃驚了。”


    “朝中的事,當然不是我現在能明白的。”榮烺自幼養於鄭太後身邊,耳濡目染,脾性也與鄭太後近似。此刻,清澈的眼眸望向林司儀,榮烺第一次感受到命運的無奈,她對林司儀道,“可誰不盼著大家夥兒都好好的才好呢。”


    “林媽媽,我們過去看看祖母吧。”


    其實,榮烺從來不是個任性的孩子。


    哪怕她深得鄭太後喜愛,她嫡親的兄長是父親榮晟帝唯一的皇子,她的母妃雖非中宮,也是僅居中宮之下的貴妃,外祖家亦顯赫無比。


    可她從來不任性。


    說不上什麽原因。


    或者是早慧,或者是天性如此。


    守在正殿門口的小內侍見榮烺過來,上前迎了兩步,“公主來了。”又上前為榮烺打簾,榮烺自幼住萬壽宮,當然是不必通稟的。


    外間兒當然的宮人也迎出來,請她進宮。


    鄭太後正坐在榻桌畔看奏章,見到榮烺也很高興,一笑道,“這衣裳果然不錯。內務司是用心製的。”


    “我也很喜歡。”榮烺行一禮,提了提裙擺,上前坐在鄭太後身畔,“剛剛試好,我想過來,就看到母妃跑來了。就等了等。”


    榮烺沒有回避剛剛徐貴妃哭訴的事,她說,“林媽媽都跟我說了。皇祖母,以後再有這樣的事,不要讓林媽媽瞞著我。我知道,不論您怎麽做都是有原因的。我要是不懂,會問您,您告訴我原因,我就懂了。”


    鄭太後聽她懂事的一番話,這次是真笑了,摸摸她鬢間的小珠釵,頜首,“你倒是比你母妃更明事理。”


    榮烺想了想,“外祖父對母妃而言,是父親。且不論對錯,要是母妃乍聽到外祖父過逝一點悲傷沒有,那才奇怪吧?”


    “情理說的很對。”鄭太後先肯定榮烺的話,而後道,“但居貴妃之位,就要多想一層,今時今日之情勢,必然有因方有果。既知有因果,便當做出正確的態度。我並不禁她傷父之死,她卻偏偏有若潑婦般跑來哭訴,除了失卻她的顏麵,又有什麽意思呢?”


    “徐國公非但世襲公爵,官居顯位,也是我胞妹的丈夫。當年,他也曾與國有功。但功過相抵,是功多些,還是過多些,徐國公自己明白。”鄭太後聲音微冷,“小事小情,循私隻當一樂。但在大事上,不能循私,不可循私,不準循私。”


    鄭太後望著榮烺,炎熱的夏日,遠遠的蟬鳴聲中,鄭太後撫摸著玉榻的飛鳳扶手,聲音如斷金碎玉,“阿烺,你會漸漸長大,會慢慢明白,我可能不是你想像中的樣子。我告訴你,為人有兩件事最要緊,一是有情有義,一是對錯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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