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啟謨身上有特別好聞的氣息,挨近便能嗅到。因為在珠鋪當夥計, 李果常接觸商人, 曾在一位海商身上聞過類似的香味, 然而味道不及趙啟謨的細膩, 雋永,記得當時李掌櫃說過, 這是龍涎香。


    價比黃金。


    無法想象,趙啟謨這些年,在京城過著的是怎樣的生活, 他年幼時, 穿用就相當講究, 到這翩翩甚都的少年時,更是從頭到腳,無一樣穿用的物品不精美考究。


    李果不知道老趙家的財富有多少, 才能維持這般奢華的生活。又想他是皇胄,家底自然不一般。


    女婢身上的香味,聞著是薔薇水的味道, 清香素雅, 她牽著李果的左手, 小心謹慎地拆解手帕。


    另有位小童執著藥瓶,侍立在一旁。李果認出這個小童,就是之前送去酒菜、名帖的孩子,聽啟謨喚他:阿鯉。


    手帕拆走,擦洗去舊藥粉,露出掌心皮開肉綻的傷口,不隻掌心,手背也有傷口,這是貫穿傷。雖已不再流血水,但樣子看著嚇人。


    “傷口這般深,可是和人打鬥,拿手掌擋尖銳物?”


    趙啟謨端詳傷處,手心被紮傷是相當疼痛的事,而且沒有足夠的力道,也不會出現貫穿傷。


    李果年幼時好鬥,該不是長大後也這樣。


    “我跌落在竹叢裏,不慎紮傷。”


    李果不敢說他去妓館跑腿的事,不光彩,何況也不願在趙啟謨麵前提起綠珠,覺得不好意思,這是很私密的事。


    趙啟謨聽李果這麽說,並不信,他猜測恐怕和位女子有關,李果手上才會綁著條香巾。


    以李果年齡,他有喜愛的女子很正常,不知道是怎樣的一個人。


    阿鯉往李果掌中灑藥粉,女婢拿條幹淨的手帕,再次將傷口纏上。


    李果用的藥粉,出自舍店居住的一位郎中之手——免費,效果似乎還不錯。趙啟謨家中的藥粉,自然療效更佳。


    女婢端走水盆,小童收起藥粉,兩人離去。


    李果撿起擱放在桌上的髒手帕,將它捏在手中,輕巧掩入袖子。


    “你幾時進入珍珠行?”


    趙啟謨將李果細小的動作收進眼底,李果有意遮掩,趙啟謨不點破。他悠然坐著,問一些他特別在意的事情。。


    “啟謨,你回京後不久,我離開包子鋪,到海月明珠鋪當夥計,你還記得瑾娘嗎?就是她家的鋪子。”


    李果緩緩講述往事。


    “還記得。”


    趙啟謨點頭。


    “珠鋪對夥計要求高,得家世清白,得有師傅要教,本來進不去,多虧阿七幫忙。”


    李果沒講王鯨的打壓,以及離開包子鋪後,一度在城東找不到活幹的事。


    “阿七現今過得怎樣?”


    不是李果提起,趙啟謨已經忘記有這麽個人。


    “他呀,總說沒立業不成家,到現在都沒娶妻。”


    李果也覺得阿七應該早些成家,省去被人閑言閑語。


    “你為何離開刺桐?”


    趙啟謨對阿七的興趣不大。


    “聽說廣州比刺桐熱鬧,過來長長見識。”


    李果不想告知趙啟謨自己抓弄王鯨,以及這條死鯨魚自從趙啟謨回京,就一直欺負自己。


    “你在廣州有親友?”


    趙啟謨疑惑,不說李果年紀小,背井離鄉,到異地當浮客(外來人口),言語不通,如果無人投靠,根本無法立足。


    “沒有,我一個人。”


    李果搖頭。


    “這麽說,你母親和妹妹留在刺桐?”


    這事多少出乎趙啟謨意料,李果的妹妹還很小,母親又是寡婦,不應該在此時分離。


    “啟謨,我還不能夠將她們帶出來。”


    提起娘和妹妹,李果很慚愧。


    趙啟謨臉上閃過一絲愕然,是出了什麽事,以至一家子都要背井離鄉?


    “可是你大伯家欺淩你們?”


    趙啟謨還記得李果的大伯在城東開酒樓,待李果一家極其惡劣。


    “不是,他們那家日子過得極好,和我家了斷親戚,早沒往來。”


    李果覺得這也挺好,想看兩厭。


    “是發生什麽事?以至你要離開家人,獨身一人到廣州來。”


    還過著這麽艱難的日子,就衣服看著光鮮,吃住那麽差。


    李果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手指上骨節凸出,手掌粗糙。他心裏其實有些委屈,但也不想被趙啟謨知道。


    “和王鯨不合,不過我離開刺桐港前,將他教訓了一頓。”


    李果盡量讓自己笑得不要太勉強,抓弄王鯨那事,他後來挺後悔。


    “王鯨啊。”


    趙啟謨想,我早該想到。


    “啟謨,你是不知道,王鯨他爹因為販來昂貴的海貨,朝廷給封了個官,這下不得了,又是巨富還有官銜,王鯨仗著老爹,在城東不可一世,誰都要讓他幾分。”


    李果覺得,在城東,就沒有人不怕王鯨。


    “賞封大海商這種事,我略有耳聞。那你往後打算一直留在廣州?”


    趙啟謨對朝廷獎勵海商的做法,不置可否,但是王鯨這人生性狹隘記仇,一直都在找李果麻煩。


    “我,我不會一直背井離鄉。”


    李果的拳頭拳起又放開,他很羞愧,往時可能覺得是無奈,可當趙啟謨問起,他內心難過無比。


    相別三年,這個當年教自己讀書識字的人,是希望自己有番做為,不想竟混成這樣,被人趕出家鄉。


    “你現在的工錢,除去衣食住外,能有多少餘錢?”


    如果有需要,趙啟謨可以援助李果,他現在不似年幼時,身上常常沒有銀兩支配。


    “啟謨,我不缺錢,還攢下不少托小孫船的水手寄回家。”


    李果唯有這點覺得欣慰,他能掙到錢,而且相信以後能掙到更多的錢。


    聽到這句話,不意外,李果愛攢錢,小時候就這樣。也難怪他吃住如此差。


    兩人交談間,不覺時光流逝,此時已接近餉午,內知進來,問趙啟謨是否要在宅中備置酒菜。


    “不用不用,我午時還得回去珠鋪幹活。”


    李果連忙起身,要辭行。


    他先前才吃趙啟謨一頓酒菜,何況這次又是在趙宅裏,和啟謨相處還算自然,要是遇到趙啟謨那位當僉判的兄長,或者是其他官人,李果也不知道要怎麽相待。


    “即是被我聽到,我得討杯酒吃。”


    一個黑瘦人影晃到門口,人未到,聲音先到。


    李果看向門口,那人也看向屋內,正巧李果坐的位置朝門,和那人打了個照麵。


    “你是......”


    李果認出那身藍袍,這人居然是妓館常客——胡郎。


    “咳,有客人啊,打擾打擾。”


    胡瑾也認出李果來,匆忙溜走。


    趙啟謨覺察哪裏不對,問李果:


    “這是巡檢使之子胡瑾,你認識他?”


    哦,原來是巡檢使的兒子,難怪那晚對付醉漢如此威風。


    李果想起這位官人畢竟說要幫自己保密,不將自己雙重身份張揚,那自己就也好心幫他喜歡喝花酒、逛妓館的事,也遮掩起來好了。


    “適才......看錯了。”


    李果不敢說實話,實在沒想到會在趙啟謨家裏遇上他。


    “此人住在隔屋,常來串門。”


    趙啟謨先前覺得胡瑾博聞多識,是和劉通判一樣的人,不過相處數日,發覺這人有個毛病,為人輕浮。


    “啟謨,我該走了,承蒙款待。”


    李果行禮,文質彬彬。


    “我會停留嶺南一段時日,你常往來。”


    趙啟謨起身送客,親自將李果送出廳室。兩人一前一後行走,來到廊屋。


    “啟謨,留步,內知會領我出去。”


    李果自己認識路,不勞啟謨一路送,太客氣了。


    “果賊兒,我贈你的香囊可還在?”


    不知何故,趙啟謨突然想起他們交換信物的事,當時說過再次相逢,拿信物相見。


    “在的,這趟沒帶在身上。”


    李果今日出發前,在要不要帶香囊上,做了一番思考,他聽過戲文,這類信物,呈遞上去,往往是落難的一方對顯大的一方,有所謀求。


    因為你我是舊識,所以你得念舊情,得照拂我。


    李果覺得不該是這樣,這樣的信物,是往昔的留念。


    他今日過來前,就設想過,趙啟謨可能待他不如往日熱情,可能隻是想起點昔日的情分,才決定接待他。畢竟三年過去,物是人非。


    但此時李果知道,啟謨還是那個啟謨,親近,關切。


    “啟謨,我贈你的長命繩,還在嗎?”


    李果試探問著,畢竟那東西太低廉,不值錢。


    “還在。”


    趙啟謨啟唇吐出兩字。


    聽到說還在,李果眉眼含笑,不過是一條繩子,他竟也還留著。


    “啟謨,我走了。”


    兩人交談間,不知不覺已接近門口,李果依依不舍。


    趙啟謨點點頭,佇立在庭院中,秋風起,揚起他的寬袍廣袖。


    李果邁出朱門,再回頭,趙啟謨仍在院中看著他。


    李果回頭再次拜別,轉身離去,再沒回頭。他怕再一次回頭,隻能看到空蕩蕩的院子,再尋覓不到趙啟謨英挺的身影,他心中忽然不安起來,並且覺得莫名感傷。


    啟謨說他在嶺南隻是停留,他住不久,李果知道像趙啟謨這樣出生在世家的子弟,一生中有兩件要事,讀書和出仕。不知道什麽時候,啟謨又將回京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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