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堡後山,石牆還在,守護的卻不是仲家祖靈,而是梓原土地。


    當初隻是一麵牆的土地廟,已經立起木梁,覆上灰瓦,開始有了廟宇的氣象。


    繞過人來人往的廟前,仲杳來到廟後的公墓。陽光透過鬱鬱蔥蔥的枝葉灑落,一塊塊墓碑藏在樹蔭中,恍惚生出人世與冥間之差,讓他略略出神。


    “仲杳,你知罪否?”


    頭頂忽然落下肅冷之聲,像是神靈宣告。


    仲杳抬頭仰望,陽光耀眼,看不出什麽異常。


    他其實不需要用眼睛看,在梓原這座偌大的土地結界內,隻要他想,什麽動靜都瞞不過他,何況一位被結界天然排斥的外來神靈。


    他悠悠的道:“上麵風大,下來說話。”


    就在仲杳頭上,繁茂鬆枝頂端,一隻灰雀晃了晃,差點摔了下去。


    灰雀左右橫跳了幾下,躊躇片刻,終究還是扇著翅膀飛下。


    神靈煙氣彌散,一位銀甲神將在仲杳身前顯現,眉如劍目如星,粉麵朱唇,竟是個俊俏的青年。


    神將向仲杳拱手:“岱山府君座下,外遊功曹關雲。”


    仲杳拱手回道:“貫山草民,仲杳。”


    一神一人對望,都在審視對方虛實。


    仲杳心頭打著鼓,岱山神府是摩夷洲神靈之尊,其主岱山府君並非前前世裏那個神靈至尊玉皇大帝,但地位也崇高異常,幾乎等同於東嶽泰山大帝。


    這位府君派來神將,是發現他自封神靈,來問罪的麽?


    到目前為止他封了一個土地兩個山神,還有一個河神,就他這麽個區區凡人而言,的確是太過僭越了。可他問心無愧,他是直接與天地溝通,沒通過岱山府君這種中間商轉手,岱山府君也管不到貫山吧?


    果然,自稱關雲的神將收回灼灼目光,傲然的道:“仲杳,既自稱草民,就該知自己所犯何罪。”


    仲杳歎氣:“關功曹,貫山之外的神靈都像你這樣……不說人話麽?我還忙著呢,有什麽事直接說。本還要敬你一炷香的,現在沒有了。”


    這家夥又變回倨傲姿態,應該是見仲杳也就是煉氣初期的境界。而在仲杳的感應裏,還沒到結丹境界的神靈,對他毫無威脅。這裏可是他的主場,縱使有奇異法術,也會被結界壓製。而且背後微風蕩漾,仲至正也在蓄勢戒備。


    關雲又是一滯,咬牙嘀咕道:“我乃神靈,自不說人話。”


    仲杳嗬嗬笑道:“先不說這裏是貫山而非岱山,就說問罪,府君真要問罪,怎會隻派關神將前來呢?”


    關雲低喝:“好膽!區區凡人,竟敢目中無神!”


    雙手一抖,展開一柄紅纓長槍:“本功曹不用神靈法術,就靠手中這覆雨翻雲槍,也能在你這貫山殺個三進三出……喂!你跑什麽!”


    仲杳轉身一溜煙跑到十多丈外,還止住了準備現身動手的仲至正。


    他感應得到關雲並無殺氣,同時對神靈招式又很好奇。平常可沒這個機會,仲至正、季氏夫婦還有伯家先祖可不會跟他過招。


    拉開了距離,仲杳豪氣頓生,按著腰間的劍囊說:“咱們就切磋幾招吧,輸了你就老實說話。”


    關雲氣得冷笑:“怎麽不提你輸了該如何?”


    長槍一抖,他又道:“你輸了,就老老實實開啟那份仙緣,讓我了結這樁差使!”


    身影微微晃動,紅纓牽引長槍,將身影拉出道虛影,朝著仲杳閃電般射來。


    這邊仲杳真吃了一驚,竟是為了那份仙緣而來,高先生居然來自岱山神府……不,既是仙緣,那就與修道宗門有關,高先生是元靈宗的!


    心中轉念,手卻沒停,氣海也在自轉。


    道道清光如光矢般從他腰間射出,如密集箭雨,兜頭罩住關雲。


    關雲人槍合一,蕩出連綿虛影,劍頭綻放的水色華光掃過一柄柄竹劍,劈劈啪啪炸出團團竹屑。


    細密的竹屑裹著仲杳真氣,在關雲那身應是法寶的銀甲上擊出片片漣漪,震得身影稍滯。


    “看我的蹈海三十六攪!”


    關雲沉喝,高高躍起,紅纓槍攪出無盡水氣,仿佛自冥冥中牽出磅礴水勢,翻滾衝擊,要將仲杳卷進槍氣攪出的渦流中。


    “不錯不錯,有意思……”


    仲杳忍不住叫好,他還是第一次麵對這麽花巧的術法,說起來摩夷洲內修士神靈的術法應該都是這樣。


    “不過很可惜,太近了……”


    下一句話出口,轟隆連響,兩股煙塵相距十多丈同時升起,仲杳出現在另一股煙塵中,而原地那股煙塵則被關雲的槍氣攪散。


    “這是……土遁?”


    關雲落地,憤慨的道:“我以為你還算君子,我不用神靈法術,你也該不用!”


    仲杳聳肩:“草民不過區區凡人,哪會用神靈法術。”


    關雲嘿嘿笑了:“真是牙尖嘴利,別以為會點神道法術,就奈何不得你!”


    頂著又一波清光,關雲再度衝到仲杳身前,槍尖點出無數虛影,封住前後左右。


    這不是術法,而是毫無花巧的槍招。


    眼見無數槍尖要落到仲杳身上,卻見他膝蓋不動,整個人如打水漂般滑退,又拉開了十多丈距離。


    “你……”


    瞅見仲杳身後,一根細絲連到大樹上,關雲想要吐血,這又是什麽術法?


    “神將小心……”


    遠處仲杳沉聲說著,手一揮又射出道清光,僅僅隻有一道。


    關雲不屑的低哼,不避不閃,手中長劍呼呼輪轉,攪動槍氣,凝作一麵氣盾。


    波的一聲,清光透盾而過,那仍是枝竹劍。


    仗著身有靈甲,關雲依舊沒躲,實際上他也來不及躲。


    竹劍觸甲,碎成無數細枝,但真氣未散,劍勢未停,喀喇喇擊打著銀甲,在甲麵上蕩出細雨落潭般的漣漪。


    關雲身體一晃,兩眼大睜。


    好幾根纖細竹絲穿透了銀甲,刺入體內,雖然沒傷到要害,卻又涼又痛,把這神將也嚇住了。


    仲杳滿意的點頭:“不錯,我的清靈劍連神將也照樣打。”


    關雲呆了片刻,銀甲上波光蕩動,竹絲盡數彈出。


    他苦笑道:“難怪你看不上那份仙緣,這身本事,已能追上元靈宗的內心弟子了。”


    仲杳咳嗽了兩聲,用恍然的語氣說:“你是為了那份仙緣來的麽,我可沒說不接啊?”


    關雲再度愣住,目光就跟長槍的槍尖一樣,似乎想把仲杳戳個對穿。


    兩人終究沒再打起來,剛才是一個見獵心喜,一個是試探虛實,隨手切磋而已。關雲是驚奇於仲杳這身奇怪本事和這套奇怪打法,仲杳也有了足夠收獲。


    關雲認真的談起了正事:“我是受人所托,送你去岱山元靈宗的。你不接下仙緣,我這份差使就交托不得。”


    他很誠懇的道:“剛才那聲問罪也不是我虛言,但不是府君問罪,而是周邊的神道中人,還有三國官將。你該知道,摩夷洲已開啟爭龍之世,哪怕隻是一縷龍氣,歸屬也關聯甚廣,你便是無心,但懷璧其罪。”


    “接下這份仙緣,去元靈宗修行,也是托庇於岱山。此處你已立下天地功德,足以向上蒼交差,並無虧欠,可以放心離去。”


    終究是神道中人,體製內的,對仲杳身處的形勢,乃至進退之道都一清二楚。


    仲杳淡淡笑著,隻論他個人的利害,關雲此言自然是對的。當然這也是關雲希望的,人家堂堂神將,為了他這點破事,在貫山拖了快一個月,自然想著早點解脫。


    仲杳搖頭說:“岱山我是想去的,但不是現在……”


    說到這止住,兩眼晶晶發亮盯著關雲。


    關雲失笑:“你還想要挾我麽,岱山神府,曆來不幹涉岱山之外的事情。你與他人爭鬥,是傷是死,都是天意,我可不會為了辦成這樁差使插手。倒希望你趕緊被人殺了,我好回去跟高……先生交代,說你與仙緣無緣。”


    高先生那個棄徒而逃的老頭子,肯定是元靈宗裏的大人物。接了他的仙緣,去元靈宗做內門弟子,還是上頭有人那種,還真是回歸了修仙世界本該有的畫風。


    換在以前,仲杳心頭還會動彈幾下,現在卻已古井無波了。


    有那麽一瞬間,他也想過讓關雲把那份卷軸拿回去,了斷此事。


    轉念再想,太可惜了,不是對他,而是對其他人。


    秀麗麵容在心中蕩動,仲杳記起了某人曾經憧憬過的事情。


    轉眼他有了決斷,不過還得跟關雲確認下。


    “轉讓他人……”


    關雲抽了口涼氣,像仲杳這樣自有機緣的,拒絕仙緣還想得通,可這家夥居然提到轉讓,他還真不知該如何處置。


    回想當初高真人的叮囑,關雲驟然醒悟:“我的差使,就是護送接下仙緣之人去岱山,至於那人是誰,我也管不著。”


    仲杳算了算時間,給出了期限,讓關雲又惱了。


    “一個月後!?”


    他不迭搖頭:“絕對不行!”


    這是個老實人……不,老實神,換了狡詐一些的,早就暗中動手腳,逼得仲杳去開啟卷軸。再邪惡一些的,想辦法偷到卷軸,給誰都行,就解決了差使。


    當然也可能是岱山神府規矩森嚴,或者高先生來頭大,他不敢使壞而已。但剛才對招,仲杳不僅試出了神力深淺,也試出了品行,的確是個老實孩子。


    仲杳略略歉疚,想著盡力補償:“神靈平日都被約束很嚴吧?正好放個假嘛,體驗一下凡俗生活,應該不違律吧?”


    說到這個,關雲就是氣:“凡俗塵世,滿是銅臭,有什麽好體驗的?”


    他也不是沒想過快活一下,可在塵世裏吃喝拉撒什麽都要銀子,貴為神靈,他哪會帶哪能帶銀子,隻能用點障眼法混日子。又不敢肆意作為,不然驚動了當地神靈或者道士,搞出是非,跑去岱山神府告狀,自己可吃不了兜著走。


    仲杳聽出了關雲的憋悶,賊賊的笑道:“就在我這待著,管吃管住。”


    關雲哼道:“你這破落貫山,有什麽好待的?”


    仲杳諄諄善誘:“上山打獵,下水摸魚,這可是原生態的田園生活。呆悶了還可以在周邊走走,我報銷差旅費用。”


    關雲愣了一會,歎道:“總之你就是打定主意,還要拖一個月吧,那我除了留下來,還有什麽選擇呢?”


    又義正辭嚴的警告:“休想將我卷入你的爭鬥裏!”


    於是岱山神府的外遊功曹,就這麽被仲杳留在了貫山。


    仲杳也知關雲這麽爽快的答應,肯定有多了解貫山諸神的打算,但他心中無愧,底氣十足,也不怕被打探。


    嚴格論起來,岱山神府也不過是天地之下的大代理商,他雖還隻是個體戶,但他也是直接溝通天地的,大家都是平等的。


    談妥之後,仲至正就露麵了,有神靈做客,就得由神靈接待。


    關雲卻不把仲至正這個小小土地,而且還是代行土地的巡曹看在眼裏,對仲杳說:“別讓他跟著我,這種靈魄未全的家夥會讓我想到以前,一想就滲得慌。”


    仲杳笑道:“以前……莫非你以前叫關雲長,用的不是紅纓槍而是青龍偃月刀?”


    關雲麵上沒說什麽,等出了土地廟,暗暗嘀咕:“這小子認得以前的我麽?前世我真叫關雲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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