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證件照比本人好看的


    “不許動!”


    聲音是從春見斜後方大概4點鍾方向傳來的,朗潤、清亮、擲地有聲。


    今天出野外的四個學生中,除了春見,其他三個都是男生。


    聞言,習錚將夾在左指間的煙塞進嘴裏叼著,丟掉右手中的地質錘,然後和另外兩人一樣舉起雙手。


    手還沒舉過頭頂,身後那人一陣風似的衝過來一把扯掉習錚嘴角的煙,然後飛起一腳踹過去,習錚一個踉蹌差點倒地。猩紅的煙嘴輾轉到了那人大拇指和食指之間,被用力一撚,“呲”的一聲,滅了。


    那人的怒氣不加掩飾,大聲嗬斥了起來:“誰允許你們進林區的?‘嚴禁煙火’四個字看不到啊,還是不認識?”


    餘光瞥過去,春見從他背後將他自上而下打量了一番:紅色作訓防火帽,紅色作訓防火服,紅色作訓防火褲,高幫迷彩軍靴,上衣在腰間處被紮進了腰帶,寬肩窄腰大長腿一目了然。


    身材不錯。春見在心裏評價。


    習錚站定後,嘿嘿一笑,預備討好:“警官……”


    那人往後一退,不講客氣:“少跟我來這套!”然後抽出腰間的對講機,對著說了句,“抓到個抽煙的,趕緊過來。”


    另外兩位同學見勢不對,趕緊幫著習錚解圍:“警官是這樣的,我們是建京大學的學生,來九方山實地考察,我們這位同學一時犯渾,下次保證不敢了。”


    “下次?”那人將已經熄滅的煙頭夾在指間,手背朝外,舉起來,“你們知不知道,這樣一個小小的煙頭,就有可能毀掉你們腳下的整片森林,到時候誰來救火,你,你,你?”然後扭頭問春見,“還是你?”


    戴著口罩的臉,露出了單薄的眼皮以及鋒利的視線,兩人對視上,他喉結一滾,否定春見:“你就算了。”


    什麽叫“你就算了”,春見不服氣。


    習錚一急,招呼大家將證件拿出來,堆在一起遞過去:“你看,我們真是建大的學生。”言外之意,絕對不是來搗亂的,抽煙隻是無心之過。


    “喲——”那人將最上麵那本學生證翻開,漫不經心地說,“還博士研究生啊!”


    春見瞥了一眼,那是她的。


    忽然,那人抬頭,掃了一眼春見,又低頭看了看學生證,來回對比一番後,眼神一改之前,露出幾分不加掩飾的輕佻,評價:“第一次看到證件照比本人好看的,p了吧?”


    “不是,”春見往前走了兩小步,回答得客觀,“那會兒還小,不到18歲。”


    那人嗤笑一聲,將春見的學生證舉起來在空中左右晃了晃:“我管你們是18歲還是28歲,被我抓住,結果都一樣,走一趟吧。”


    “別啊,我們來林區是得到許可的,不信你問……”習錚左右找了一圈,“張教授人呢?”


    正說著,另一道紅色身影從十米外的地方走過來,人還沒到,就衝這邊喊了一嗓子:“白路舟,那是建京大學的學生,他們教授跟中隊長打過招呼了,你幹什麽呀。”


    白路舟偏頭,目光還定在四人身上,不冷不熱地反問:“建大怎麽了,學生就能在林區抽煙?”


    來人從白路舟身後斜坡上跳下來,穩穩落地,站直後咧嘴一笑,白的是牙,黑的是臉:“我們中隊長說了,地質工作辛苦,你們有需要的話隨時招呼一聲。”又補充,“林區禁火這是規定,下不為例。”


    習錚有些不好意思,連連道歉:“對不起,是我疏忽了,一定改,一定改。”


    白路舟將學生證還給習錚,抬起眼皮白了他一眼:“你最好別再被我抓住。”


    留下春見的學生證單獨還給她,他目光落在春見衣領下露出的一小截兒細白脖頸上,喉嚨一緊:“18歲?可是看著不像你啊,還是p了吧。”


    春見:“……”


    “行,那咱不耽誤你們工作了。林區晚上氣溫低,你們別待太久,注意安全。”後來的人說完就扯著白路舟離開。


    那人一轉身就把白路舟臉上的口罩給他扯了:“你小子能不見到個母的就發情嗎?”


    白路舟薄唇一勾,一副不屑的樣子:“你哪隻眼看到老子發情了?就那女的?”


    “那女的怎麽了?人家眉清目秀,唇紅齒白,長得沉……沉魚……”那人扯不下去了,“關鍵不是人家姑娘長得怎麽樣,而是你,你是沒看到自己那輕佻的眼神,猥瑣的……”對上白路舟的目光,啞然了。


    “說,繼續說啊。”


    那人嘿嘿一笑:“好了好了,我也就話趕話趕到這兒了。但你衝他們發的火是不是有點過了?”


    白路舟露出個難以置信的眼神,質疑:“過了?何止,你和稀泥和上癮了?抽煙那小子就是故意的,我從他們進林區就跟著了,一路上那麽多提示牌,他瞎啊!”


    何止“嘖”了一聲:“你衝動啥嘛。人就是個小年輕,再說我們是以教育為主,又不能真對他們做什麽。”


    白路舟對何止失望至極:“你哪隻眼睛看到他年輕了?臉上的褶子比我家老頭子都多。這種人就不能姑息,三年前的事,我忘不了,你能忘?”


    何止繼續安撫,並轉移重點:“是是是,他不年輕,他就是一霜打茄子蔫了吧唧,你較什麽真兒?”接著開起了玩笑,“說好休假帶我飛的,去哪兒?是九西溫泉村,還是方北洗腳城?”


    白路舟嫌棄:“邊兒去,煩著呢!”


    林地稍微開闊的地方停著一輛深綠色的森林巡邏車,白路舟大步走過去,翻身進了駕駛室,何止緊跟其後,沒完沒了地追問:“煩啥?咱支隊斜對麵賣幹貨的那個老板娘又跟過來半夜爬你床了?好事啊!你看你當兵三年,退伍後閨女、媳婦都有了,你爹指不定得樂成什麽樣呢!”


    “滾犢子,你不扯這事兒我中午還能多吃點兒。”白路舟回味了他後麵的話,又說,“樂?那你是不知道我們家老頭兒的德行。我有閨女這件事要是被他知道,鐵定得廢一條腿,可能還不止。”


    “敢情鬧了半天,白辛的事,你家還不知道?”


    白路舟抬眼,陽光從雲杉空隙照進來,灑在他輪廓英挺的側臉上。風雨砥礪的三年,磨掉了他身上曾經旗幟鮮明的荒唐和浪蕩,但與生俱來的張狂和飛揚卻日益劇增並不加掩飾地顯露在麵上。


    白路舟看了一眼前方的路,回了句:“不知道。”


    “那你怎麽打算的啊?”何止問。


    “打算回去補個覺先。”反正天塌了有比他更高的人頂著。


    沒答到點子上,何止眉頭一皺,左邊缺了一半的眉毛像條沒了尾巴的蟲子,取而代之的是醜陋卻光榮的燒疤,沿著眼眶幾乎攀附到耳根。


    “我問的是……”


    白路舟打斷:“什麽也別問,老子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


    進入防火期後,白路舟和其他兩個分隊的戰友駐紮在九方山林區已經快一個月,艱苦、枯燥,與世隔絕。


    巡邏車還沒開進營地就聽到裏麵的吆喝聲。


    好像有人在表演什麽。


    何止將頭伸出窗外,看得眼睛一亮,不等白路舟將車停穩,他就先跳了下去,跑過去一頭紮進人堆裏。


    白路舟本來也想過去看看大家在搞什麽活動,卻在下車鎖門的時候被人給叫走了。


    營地指揮中心。


    中隊長背著手交代了幾句話後,揣著水杯出去了。副中隊長這才扭頭看了他一眼,還沒開口,白路舟就自己跑過去,從桌子上的箱子裏掏出一瓶礦泉水,擰開仰頭直接往嘴裏灌。


    “沒規矩。”成安白了他一眼,“跟你說個事,過兩天六分隊和七分隊的來學習,你到時候去做個演講。”


    巡邏一夜,大概是疲憊極了,白路舟這會兒隻想回宿舍躺下,把剩下半瓶子水往桌子上一摔,簡單粗暴地來了句:“不幹。”


    成安沒想到他能拒絕得這麽幹脆,反手就是一巴掌卻沒拍到實處:“幹不幹不是你說了算,你是分隊長你不幹你讓誰幹?”


    白路舟也來了脾氣:“怎麽就不是我說了算?執勤、巡邏、出任務那都是職責所在,你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但這種虛頭巴腦往自己臉上貼金的事你給別的分隊,我沒興趣!還有事沒?沒了,我補覺去。”


    成安被氣得一口老血上不來,梗著脖子讓他滾。白路舟卻爽得恨不得在他麵前跳著回去。


    進帳篷前,白路舟不經意地往回來的方向看了一眼,腦海裏閃過那個戴著漁夫帽、穿著衝鋒衣並且灰頭土臉的女人,嘴裏不自覺就“嘁”了一聲。


    那學生證上的照片他以前是見過的,大概是十年前,他剛讀高一。


    在建京一中的優秀畢業生展示欄裏,作為當年建京的高考理科狀元,那張照片在玻璃櫥窗中掛了整整一年。


    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那張照片顛覆了白路舟以往對於學霸長相的認知,當時的混世魔王白路舟指著那張照片戲謔了一句:這個學霸,長得還行。


    命運流轉,世界不算大,十年後再見,沒想到當年風光一時的學霸長成了這副鬼樣子,而那時浪得風生水起的白路舟,現在……


    算了,他不想總結自己。


    一周後。


    南方還是花團錦簇、綠茵不休的季節,九方山卻已經率先下了全國的第一場雪。


    習錚來敲門,床頭鬧鍾正好開始響,春見的作息非常規律並且嚴格遵守,睜眼之後她絕對不會在床上多賴一秒鍾,無論冬夏。


    高山係列的登山鞋,鞋底加了鋼板,既防滑又防刺穿,踏在門外粗糲的水泥地上發出強有力的衝擊聲,由近及遠,漸漸模糊,又突然清晰。


    叩門聲再度響起。


    “今天下雪了,你多穿點兒。”


    春見伸進衝鋒衣的胳膊頓住,回:“好。”然後將胳膊從袖子裏退出來,彎腰打開行李箱,揀了件深色毛衣給自己套上。


    在考慮先洗臉刷牙再穿外套,還是先穿了外套再去洗臉刷牙之間,春見猶豫了兩秒鍾,最後選擇了後者。


    薄荷味的牙膏直接擠在刷頭塞進嘴裏叼著,她拿起牙缸一把將房間門打開,遠處寒山沉沉,九方山嘶鳴的風聲裹著鵝毛大雪翻卷而來,吹飛了春見綁得不太緊的頭發。


    春見凍得“嘶”了一聲,回頭又給自己加了件衣服。


    天還沒徹底亮,提供他們住宿的民宅院子裏燒了一堆柴火,幾個同學圍著取暖,張教授坐在其中,話頭正說到那年在青海探礦。


    “可比這兒冷多了,”張化霖端著茶杯,抿了一口,“那雪一下,我們被困在山裏足足一個月出不來。”


    有同學好奇:“那你們吃什麽啊?”


    “壓縮餅幹、罐頭通通吃完,糧盡彈絕到差點就要啃樹皮了。最困難的還是我們當中有人病了沒法醫治。哎,你們現在條件好了,以前的地質人,苦得很,有點成就的,那一字一行都是用腳走出來的。有些人啊,一輩子都在路上,甚至可能最後都沒走回來。”


    半生風雪與榮光,以前經曆過的山川河流,現在都變成了腳下厚厚的繭子,悲壯卻無人知曉。


    春見聽得心裏一陣發緊,跟著蹲下去,伸出手在火堆邊取暖。


    手掌很薄,火光中,能看到手背上清晰分布的血管。


    張教授的話題突然結束,他環顧一圈,問道:“今天還有小組出野外嗎?”


    春見舉手:“計劃是今天去四方池火山口采樣。”


    “習錚那隊?”張教授問。


    春見點頭。


    “換個時間吧,這雪下成這樣,不安全。”


    “時間不能換。”習錚踩著雪過來,鼻梁上架著的那副黑框眼鏡,說話時會小幅度上下浮動,“雪停之後,化雪降溫,雪層上凍就要等更長時間了。”


    張教授看了一眼春見,還是搖頭:“你要考慮你們隊的女生……”


    話還沒說完,春見就表明了態度:“不用考慮我。”聲音很軟,但足夠堅定。


    她不覺得自己作為女生有什麽特殊性是需要被照顧和考慮的。


    橘紅色的火光照在春見臉上,鬆散的頭發垂在光潔飽滿的額前,眉頭染著寒氣,睫毛很長,影子落在流暢的鼻梁上,抿著嘴,從上往下看,給人一種距離感。


    習錚好像也習慣了春見的態度,理所當然地認可,沒再多說什麽,趁著吃早飯的時間召集小組成員開會製訂當天的計劃和分工。


    春見以前從來沒見過下成這樣的雪,簡直可以用“鋪天蓋地”來形容。四人上山,彼此之間的距離保持在五米以內,饒是這樣,一個小時後,春見能到的也隻有隊友被白雪傾覆了的身體。


    雪層深度到了小腿的位置,口罩捂著鼻子也沒能阻擋冷空氣的襲擊,呼吸間全是冰碴子。


    距離四方池還剩百米不到的時候,春見蹲下,拿出地質記錄簿取景畫地質圖。


    厚重的手套這時不僅起不到保暖的作用,還加重了肢體動作的笨拙,她索性將手套取下。獵獵寒風觸及手上皮膚的那一瞬間,她感覺自己的手被凍僵了。


    她吸了吸鼻子,咬牙將筆從背包裏拿出來,手卻僵得根本沒法下筆。


    走在前麵的習錚回頭看了她一眼,提醒:“不要脫手套。”


    這時已經晚了,北風從她身後呼嘯而來,掀起地上一層厚厚的雪,夾著她的手套飛滾到了遠處。


    她想去追卻被習錚一把抓住胳膊,並將自己的手套取下遞給她:“追什麽追,地形都不清楚,不要命了?先戴我的。”


    春見推開:“不用,你等下還要采樣,再說戴了手套我沒法兒畫圖。”


    習錚拗不過她,隻好放棄。


    春見選好位置,對準四方池即將要采樣的地方,兩手呈“八”字對扣,形成取景框。寫下圖名,標好方位,按照1∶10000的比例尺在正確的位置上勾畫圖例,突出地質概念。


    畫圖需要點時間,春見讓習錚和另外兩位同學先上去。


    地質記錄簿放在腿上,不一會兒就被落雪覆蓋浸濕,春見隻好起身換位置。


    另外三人來到目的地,撥開厚厚的雪層,千年前,由於火山運動而形成的玄武岩匍匐在四方池周邊,習錚掏出地質錘熟練地開始取樣。


    鑿下三塊分別為重礦物、玻片和放射性樣品,由另外一名同學負責記錄采樣位置,給樣品編號。


    習錚拿起噴漆在剛才采樣的地方噴了數字,然後將地質錘放在噴碼邊做比例尺,另一位同學負責拍攝照片。


    這邊的工作結束後,負責給樣品編號的同學抬頭問習錚:“哎,春見呢,怎麽還沒上來?”


    習錚將羅盤和地質錘放進背包,然後朝山下喊了一嗓子:“春見,你好了嗎?”


    春見應聲:“還沒。”


    她收回視線,目光掃過自己的右腳。一腳踩空後,嵌入雪層下麵的石縫中,隨著充血腳踝變得腫大。不過可能是因為氣溫太低,春見並沒有感覺到多少疼痛,就著那樣的姿勢繼續完成自己的信手地質剖麵圖。


    在完成最後一筆線條勾勒前,不遠處發出了不大但足夠響亮的山體石塊滑落聲。


    春見抬頭看了一眼,見坍塌幅度不大便又低頭繼續勾畫。


    而後,習錚衝她喊道:“春見,我們這裏的路塌了,得換道下山,你原路返回,我們在山腳會合,沒問題吧?”


    聽到聲音,春見往手心裏哈了一口熱氣,腦子裏盡是剖麵圖橫橫豎豎顏色深淺的線條,沒往別處想,回了一聲:“沒問題。”


    習錚那一嗓子喊完,山中除了落雪再沒別的聲音之後,春見才回過神來,自己的腳還卡在石縫中呢!


    呼救不太現實,等人經過更是相當於等死。天寒地凍的,腳踝充血部分要是不及時處理,肌理估計會凍壞死。於是,她再沒多想,掏出地質錘就開始自救。


    來自岩石和金屬撞擊發出的聲音很快就沿著九方山四方池周邊傳播開去。


    林間巡邏即將收尾的白路舟凝神聽了一會兒,抽出對講機,問:“誰在林子裏?做什麽?”


    對講機在信號不太好的山中“刺刺啦啦”地響了一會兒,有人回道:“在你斜上方2點鍾的方向,發現可疑人物。”


    白路舟收了對講機,不知道為什麽,腦海裏出現了前幾天在林區遇到的那幾個建大學生的影子。“死不悔改”“不知好歹”之類的詞跳進他腦中,讓他不由得心生怒火,轉身拔腿就往聲源地跑。


    而“可疑人物”對這一切還渾然不覺,正埋頭將錘子揮得驚天動地。


    “誰?誰在那邊?”


    一聲嗬斥傳來,夾著春見小腿的石縫崩開,她試著抬腳,除了有些僵硬似乎還能走。


    接著一股冷冽的芳香從裂開的石縫中幽幽傳來,她伸手探了一把,又將手指湊在鼻子下麵聞了聞。


    裹挾在生冷寒氣中的是一股芳香,是來自遠古生物腐朽成泥的味道。


    似乎有了某種無法立馬宣之於口的發現,春見初步斷定這腳下的岩石很有可能存在油葉岩,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她沒理會那聲質問,立馬又低頭繼續敲打起來。


    白路舟三步並作兩步跨下來的時候,正看到春見拿著噴漆在腳下石壁上噴碼。當下,他衝過去一把奪過春見手上的噴漆,正準備飛起一腳時,春見抬起了頭。


    見是個女的,他忍了,但斥責少不了:“怎麽又是你?”掃了一眼奪過來的噴漆問,“這次又是要做什麽?”


    “做標記。”春見看來人裝扮眼熟,放下戒備。


    白路舟低頭看了看噴漆,隔著手套用拇指撚著瓶身,掀起眼皮:“標記?哦,你畫個圈是不是打算日後來占山為王啊?”掃了一眼春見腳邊的羅盤,“還測上風水了?你是打算在這裏建宮殿還是修陵墓?”


    “不是。”春見撿起羅盤介紹,“這不是風水羅盤,是我們地質勘測用來測量山體傾角和……”


    白路舟不耐煩,粗暴打斷:“我管你是用來做什麽的,誰允許你在林區敲敲打打,引起雪崩怎麽辦?”


    春見眉頭一皺,立馬給了眼前人一個“文盲”的定義,但對方畢竟是軍人,隻好給他解釋:“引起雪崩的前提是山坡擁有大量積雪,而九方山隻是地處緯度較高,卻沒有常年積雪,這不會引起雪……”


    “就算引不起雪崩,你在這裏敲打什麽敲打,你萬一——”他“萬一”了半天“萬一”不出個所以然,隻好不講理,“你敲打什麽敲打,誰允許了?”


    真是秀才遇上兵。


    春見反問:“我們來九方山勘測,是經過了相關部門同意的,包括你們中隊長,你不是也知道嗎?”


    言外之意,該允許的都允許了。


    白路舟被對方給噎得暫時落了下風,正搜腸刮肚想回敬的詞,便注意到春見露在外麵腫著的腳踝。


    骨骼纖細,皮膚白得亮眼,所以出血發紫變腫的地方就顯得有些猙獰,但觸感一定不錯。


    “能耐啊,大雪天的露腳脖子,你擱山裏走秀呢?”白路舟強行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你知不知道現在山中氣溫零下二十多度,你不想要你的腿了?”


    “不是不想要了,”春見吸了口氣,“我的腳剛被卡到石縫中,不這樣出不來。”


    聞聲,白路舟猛然抬頭,撞上春見正在凝視他的眼睛,大、明亮、濕漉漉的,很勾人。


    他耳根發燙,幹咳了一聲:“真夠可以的,你同學呢?不管你?還是說你是一個人上山的?你以為你是誰啊,這麽虎氣,嫌命長了?”


    春見接不上話,但畢竟對方也算是好心。她簡單說了一下前因後果,然後瞥見他右臂的袖章上“森林武警”的字樣,便問:“武警叔叔,我能讓你送一下嗎?”


    “什麽?叔叔?”白路舟被雷得不輕,掩蓋在軍棉帽和口罩下麵的臉一抽,“你當你五歲啊,還‘叔叔’!”


    本來啊,春見不覺得自己叫錯了,因為書上都是那麽寫的,有事找警察叔叔、解放軍叔叔,於是心裏還挺義正詞嚴地想不叫叔叔叫什麽?


    白路舟小心翼翼地將春見腳踝處的褲子放下來,指背無意劃過那裏的皮膚,心道,果然很滑。


    肖想完了,他又把自己的護膝取下給她戴上才站起來。


    起身過程中,春見掃到了他露在外麵的半張臉,大概能看到一半高挺的鼻梁,山根連接的眉骨很高,睫毛被霜雪染白,茶色瞳孔嵌在幹淨眼球裏像碧水當中一尾靈活的魚。


    “看什麽看?”白路舟將自己的手套脫下來,拍了一下春見的腦袋,然後抓過她手塞進自己的手套,“手都凍成冰錘子了。你是蠢蛋嗎?手套都不戴,大雪天的,你在這裏秀智商呢?”


    白路舟的掌心寬厚、溫熱、幹燥,指腹處有粗糲的繭子,接觸起來很有質感,讓人覺得真實、可靠。


    當然了,春見想,也有可能是他那身製服給人的錯覺。


    春見搖頭:“戴了,被風吹走了。”


    “哦,那還是蠢嘛!”說著,他蹲下,“上來吧?”


    “你要背我?”


    “你叔叔都叫了,我能撂下你不管?”


    春見擺手:“不用。其實我還能走,就是可能會慢一點,需要你給我探個地形。”


    白路舟催促:“你少廢話,趕緊的,我還等著回去補覺。”回頭又瞥見她那被風吹散的頭發,於心不忍又起身將自己的帽子取了扣在她頭上,嘟囔,“算替我閨女積德了。”


    溫暖鋪天蓋地蔓延到全身,那是一種她從沒體會過的被嗬護的陌生感覺,春見隻覺得自己胃部有過一陣輕微痙攣。


    之後,她回神,對方露出了完整的一張臉。


    沒給她細看的機會,白路舟用手將她頭頂上的帽子使勁往下一壓遮住了眼睛:“老子長得是很帥,但你沒必要看得這麽起勁兒,你再怎麽看,老子也不可能看得上你。”


    春見:“……”


    他彎腰抓起春見的背包,還沒撿起來就大罵一聲:“我去,你這包裏裝石頭了吧,這麽重?”


    春見點頭,指著腳邊的石壁:“剛采集的樣品,我自己背吧。”


    白路舟推開她的手:“你得了吧,你背著石頭,我背著你,重量不還在我身上嗎?”


    他不再給春見廢話的機會,將她的背包掛在胸前,然後蹲下將她背起,卻在起身的時候,扯著脖子後悔:“你是女的嗎?怎麽這麽重?”


    春見無地自容。


    西伯利亞寒流帶來的強盛冷空氣擦過林區雲杉高大的樹身,將紛飛的雪盡數吹向四麵八方,而眼前的,打著旋落到春見的臉上,融化後滴在了白路舟幹淨的後腦勺上。


    呼吸間,寒風灌進鼻腔,形同刀割,春見不自覺就被白路舟後腦下露在外麵的脖子吸引,本能驅使,將臉埋進去。


    讓人上癮的溫暖,並且帶著男人身上濃鬱的荷爾蒙和淡淡的煙草味。


    冰涼的鼻尖、軟綿的嘴唇,帶著緩慢呼吸的觸碰,白路舟渾身一顫,差點崴倒:“你瘋了嗎?這什麽地方你勾引我?”


    春見搖頭,牙齒打戰:“我……我……冷。”


    “冷,你……”算了,不生氣,他又道,“我警告你啊,別以為在這荒郊野嶺裏,你就能對我做什麽,我們組織是很有原則的。報恩就算了啊,而且就算你想報恩,你的以身相許我也沒興趣,我喜歡的是那種膚白貌美大長腿,你這種的,我看不上。所以你不許亂來,聽到沒?”


    春見隻覺得冷,其他感官都跟退化了一樣,心裏覺得好笑,但笑不出來,隻好“嗯嗯”兩聲代表聽到了。


    之後風聲呼嘯,飛雪肆虐,走過的路、留下的腳印很快便被掩蓋,了無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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