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阮上次聽見張昔的名字, 還是從林夫人那裏。


    “張昔什麽時候又官複原職了?”之前因為侄兒張敏中畏敵而逃, 張昔曾被貶官,但具體貶到什麽地方, 蘇阮並不知道, 更不知道他現在做什麽官。


    “就是這次對奚作戰之後。他當年雖然免了靈州刺史的官職, 但因有婁都督作保, 其實一直不曾離開朔方,據說婁都督很欣賞張使君的才能。”


    蘇阮聽完付彥之的解釋, 沉默片刻,才皺著眉問:“這個案子到底怎麽回事?怎麽又說是母子合謀殺了兒媳,又說是夫妻蓄謀毒殺侄兒?”


    “這案子,最初是由凶犯張敏則的嶽父楊士強告到代縣縣衙,說出嫁女楊氏突然暴斃於夫家,死狀有異, 仵作去了一查,死者死於砒/霜中毒。代縣縣令顧忌張家是官宦之家,沒敢訊問,直接上報代州刺史。”


    代州刺史也很為難,隻因楊家並非白身,楊士強官居並州司馬不說, 跟禦前紅人楊剛還是同族,他們打定了主意要為女兒討公道, 代州刺史隻能硬著頭皮將張家的人都拘禁查問。


    張夫人身有誥命, 見了官不但不懼怕, 還哭訴說丈夫死後,兒媳楊氏就目中無人,不孝到連晨昏定省都沒有,自己在她死前,已經有好幾個月沒見過楊氏,委實不知她怎麽會突然暴斃。


    張敏則也連聲喊冤,聲稱自己與妻子一向恩愛,且子女年紀尚幼,怎麽可能做出這種喪心病狂之事?他丁憂守孝,雖還沒謀到起複,但也是官身,刺史派去的人,聽他說得合情合理,也沒法嚴詞訊問。


    但楊氏又切切實實死於中毒,刺史衙門下屬的司法參軍隻好從砒/霜來源入手去查。


    “最後查到,是楊氏身邊仆婦買的鼠藥,說可能是廚房做點心時,不小心摻進去的。有楊家盯著,代州刺史不敢胡亂結案,對仆婦上了刑,哪想到仆婦竟招供說,鼠藥是楊氏叫買來,給夫人跟前養著的小十六郎吃的。”


    “就是張敏中那個所謂的遺腹子?”蘇阮問。


    付彥之點點頭,蘇阮又問:“那孩子……”


    “臘月裏就沒了。”


    蘇阮無語半晌,方才一歎:“何至於此?”


    付彥之伸手攬住她,低聲接著說:“既有這話,自然要從頭再問一遍,張夫人說孩子是嘔吐腹瀉而死,醫師診斷病因,乃下利急症。張敏則也十分驚詫,堅稱不知妻子有此惡毒之念。”


    依本朝律例,故殺夫家卑屬——即小輩——要判處絞刑,案子如果到這裏為止,就是楊氏為謀家產,殺害夫家侄兒,得了報應,不用再查。


    但楊家告都告了,又怎麽肯輕易甘休?尤其背後還有人撐腰。


    楊剛雖被宋敞當朝彈劾,沒能坐上禦史中丞之位,過後聖上卻給他加了京和市和糴使、戶口色役使、京畿采訪使等使職,實權極大,他親自寫了封信給代州刺史,要求必須嚴查楊氏死因,代州刺史隻得給司法參軍下了嚴令。


    “於是張夫人和張敏則身邊的親信下人都被嚴刑訊問,最後代州刺史得出的結論是,為爭家產,張敏則指使其妻楊氏毒害侄兒,不料侄兒死後,被母親張夫人察覺,事情敗露,便將罪責一概推給楊氏,後又在張夫人逼迫之下,毒死妻子,兩罪並罰,處斬立決。”


    “那麽張昔是給張敏則喊冤?”


    付彥之點點頭:“殺人案一般都要經刑部複核,這個時機也是巧妙,張昔官複原職,正好案卷都在刑部,正是重審翻案的唯一機會。”


    “但這案子有什麽好翻的?”蘇阮緊皺眉頭。


    “張家主張楊氏之死,乃張夫人主謀,張敏則並不知情,張夫人身邊的仆婦招供說母子同謀,是屈打成招。至於那個孩子,張敏則就算是主謀,頂多也就判個流二千裏。”


    “若張夫人主謀,殺了楊氏,該怎麽判?”


    “也是流二千裏。原判就是這麽判的。”父母謀殺子孫之婦,最重也就是這樣了。


    蘇阮冷笑搖頭:“怪不得鬧這麽大呢,能撈回一條人命,鬧得值!”


    可那死了的婦孺呢?


    蘇阮見過楊氏,她和張敏中成親時,張敏則夫婦曾帶著孩子趕到洪州觀禮。後來張敏中、張智先後過世,楊氏隨張敏則到饒州奔喪,還曾寬慰過蘇阮幾句,在張家趕蘇阮出門時,楊氏也曾麵露不忍,有物傷其類之感。


    誰能想到才過了四五年,楊氏就不明不白死在了張家。


    “真是虎狼之家。”蘇阮一時間竟有些後怕,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付彥之忙抱緊了她,安慰道:“莫怕,莫怕。此案既已捅到禦前,兩邊又都硬氣,想必會查個清楚,給各方以公道的。”


    “但願吧。”


    見她還是沒什麽精神,付彥之就另揀高興的事同她說,“我已看好一個青年,上巳節的時候,可以安排他同珍娘見一見。”


    上次蘇阮和蘇貴妃提過珍娘後,蘇貴妃找了個機會,讓蘇鈴帶著珍娘玉娘一起進宮,見了一麵。她不像蘇阮做事那麽細致,喜歡循序漸進,直接當著母女三人的麵,問起珍娘未來打算。


    蘇鈴其實還沒拿定主意,就看了看低著頭的珍娘,說:“我也沒什麽打算,看她自己吧。”


    她這麽說,蘇貴妃就問珍娘,珍娘當然不敢說出黃正初來,囁嚅半天,還是“聽憑父母做主”。


    “難得你娘鬆口,肯問你自己的意思,你倒好,又推回給她了!”蘇貴妃笑嗔一句,又說,“別是不敢當著你娘說吧?要不,你單獨同姨母說?”


    蘇貴妃拉著珍娘進去內殿,先給她講了蘇阮和付彥之的故事,然後說道:“其實你二姨母同你一樣,頭一次婚姻,根本沒得選。如今你也走出來了,又有人給你撐腰,何必還要曲意順從,去過自己不喜歡的日子?”


    “我也不是要你今日就給我什麽結論,回去慢慢想,想好了就同你娘說,要是怕你娘不同意,也可以先同你二姨母說,到時我們兩個幫你勸你娘。”


    珍娘回去想了幾日,就和蘇阮說,她還是隻想嫁個人品厚道的普通人,卻沒提黃正初。


    蘇阮和付彥之談起的時候,感歎道:“其實珍娘雖然性情軟糯,卻並不傻,黃正初的野心又掩飾不住,我稍一點撥,她就明白了。”


    然後給珍娘擇選女婿的重擔,就交到了付彥之身上——不嫁高官顯貴,也不可能真嫁個平頭百姓,士子又不要野心勃勃的,那就必須得有信得過的人,慢慢去篩選。


    “是嗎?什麽樣的人?”蘇阮一聽這個,果然情緒好了些,連聲追問,“你見過了嗎?”


    “見了一麵,是個溫厚君子,還有些隱士風範。”付彥之說到這裏,露出一絲苦笑,“我如今反而擔心,他不肯娶代國夫人的女兒。”


    “隱士風範?那他就算答應婚事,恐怕也不肯和珍娘住到代國夫人府吧?你還沒同他提起嗎?”


    付彥之搖搖頭:“我怕嚇著他,還是先見一麵再談吧。”


    “那這人家世如何?多大年紀了?”


    “他祖父官至徐州別駕,已經過世,父親任宋州司戶參軍。今年二十三歲,考過一科進士科,沒中,他自己也不是很在意,每日遊山玩水,寫詩作畫,過得倒是逍遙。”


    蘇阮轉頭就把這人基本情況告訴了蘇鈴,“你看,要不要安排他們見一見?”


    蘇鈴歎口氣:“問她自己吧。”


    珍娘有些擔心,“兒不通詩畫……”


    “這個無妨,他要談詩畫,自可與朋友們去談。”蘇阮勸道,“而且尚慮不到此處,先見一麵,看合不合眼緣再談也來得及。”


    珍娘猶猶豫豫答應了。


    到上巳節這天,蘇阮、蘇鈴兩家人便一同乘車出門,去曲江池畔遊春。


    ——蘇耀卿一家早在半月之前,就已啟程回蜀州老家祭祖,這一去總得幾個月才能回來。


    付彥之看好的這個青年叫孟元亮,兩人有位共同好友叫曲斌,在國子監做主簿,與士子們多有往來。這日曲江池畔原有曲水流觴之戲,曲斌便帶著孟元亮同往,先與其他士子們詩酒唱答,盡興之後,才帶著酒意,引孟元亮去拜見付中丞。


    珍娘在蘇阮身邊,聽人回來學了曲水流觴的盛況,蘇阮還命人抄了孟元亮的詩來看,“遣詞巧妙清新,意境恬淡雋永,果真有幾分隱士風範。”


    蘇鈴撇撇嘴:“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隱士?!嗬嗬,當真餐風飲露麽?”


    蘇阮裝沒聽見,等人來了,付彥之在外麵帷帳裏見,她拉著珍娘悄悄掀簾看了兩眼。


    “如何?”看完以後,蘇阮拉著珍娘走到一旁,悄聲問。


    珍娘低著頭,半晌才悄聲答:“看著……挺和善的……”


    蘇阮一笑,叫人拿來帷帽,親手給珍娘戴上,叫麗娘陪著珍娘出去賞花,自己回去席上跟蘇鈴說:“是個相貌堂堂的才子,一瞧就是個心地寬厚的。”


    蘇鈴無可無不可,“行吧,我也不指望她別的,過好自個的日子,別讓我再操心就成了。”


    珍娘去了有一陣兒,才由麗娘陪著回來,蘇阮沒急著問結果,一直等回去車上,才和付彥之一起聽麗娘回報。


    “在桃林邊兒碰了一麵,孟郎君雖有酒意,卻十分守禮,目不斜視,側著身過去了。”


    蘇阮點點頭,又問付彥之:“你同他提了嗎?”


    “沒有,回去曲斌會同他說的。”


    婚姻之事總是要兩廂情願,人家要是真就不願給代國夫人做女婿,他們也不能勉強,繼續篩選就是了。


    兩夫妻回了家,早早休息,第二日曲斌那邊還沒來消息,付彥之卻接了個燙手山芋——張敏則殺妻一案,如今京中到處都在議論,林思裕認為此案牽涉人倫綱常之大事,應由大理寺、禦史台會同刑部審理——禦史台這邊,禦史大夫近年多是重臣掛職之用,台中主事者就是兩位禦史中丞,所以林思裕點名要付彥之協審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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