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端著一碗熱水走進房中, 就瞧見趙九福正在書桌邊寫字, 即使心情不太好,他寫字的時候還是十分認真,細細一看,那寫下的字已經十分不錯, 頗具風骨了。


    溫柔眼中帶著滿意, 即使是那些世家子弟, 啟蒙的早一些,資源也更好一些, 怕這個年紀能比得上四弟的人也少之又少:“阿福, 先歇一歇喝口水吧。”


    趙九福心知她怕是有話要問,寫完最後一筆就放好了筆墨, 接過茶杯道了一聲謝謝,這才先問道:“四嫂, 是不是我方才神色不對,讓爹娘擔心了。”


    溫柔不意外他察覺過來,笑著說道:“你知道就好, 是娘見你皺眉不展,怕你在私塾裏頭有什麽事情, 這才讓我來問一問。”


    趙九福微微歎了口氣,解釋道:“倒不是有什麽事情,隻是今天先生講到一段話, 我有些不解罷了, 回家之後腦子裏頭還一直在想。”


    溫柔又問道:“可以告訴四嫂到底是什麽事情嗎?”


    趙九福倒是沒有猶豫, 開口說道:“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父為子隱,子為父隱,臣為君隱,先生十分認同孔先生的說法,但若是人人如此的話,那麽大周律法豈不是形同虛設,官官相護也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


    聽完這話,溫柔微微沉默下來,顯然沒料到才八歲的四弟會想到這麽深奧的事情,她不免想起當年自己讀書的時候,她的先生並不喜歡女子,對她總是冷淡,不過是因為高昂的束脩才私下教授罷了,自然也不會跟她說這些道理。


    但溫柔人聰明,陸陸續續還是學到一些,後來聽的多了,看的多了,見的多了,反倒是能夠領悟過來,這會兒見趙九福愁眉不展,她就說道:“葉公是官,自然希望人人能夠遵紀守法,其父攮羊,其子證之就是他所希望的治下之民。”


    “但是孔聖人卻不同,他本人那時還是平民,又並不讚成以刑治國,讚成以德治國,恐怕在他看來,隻要父慈子孝,用禮樂去約束老百姓就足夠了。”


    溫柔微微一笑,說道:“說到底還是在其位謀其職,身份地位不同的人,看待事情的方式也不同,隻是朝廷如今奉行儒學,孔聖人的話自然還是對的。”


    趙九福眨巴了一下眼睛,明白過來這話裏頭的意思了,不管誰對誰錯,反正科舉的時候朝廷肯定是會有偏向性的。


    溫柔說完,又問道:“阿福,那你心底是如何想的?”


    趙九福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說道:“萬事都要講究一個分寸,即使是父子至親也是如此,如果這個父親是因為家庭貧窮,不得已而為之,兒子為之掩飾也不是不能理解,但若是慣偷慣犯,隻是為了自己享樂,那一味的幫助掩飾,豈不是助紂為虐,反倒是讓自己的父親越陷越深,總有一日會踏入萬劫不複之地。”


    “我隻是覺得,孔聖人當日之言,並不是如今書上之言,隻是論語上隻有那麽多,後人又一味的偏解,反倒是失去了原有之意。”趙九福微微歎氣說道。


    溫柔心中微微一驚,連忙說道:“阿福,這話在家裏頭說說就好,在外可別……”


    趙九福也知道自己失言了,無論如何,如今遵從的都是儒學,孔聖人的話大部分也確實是有道理,若是傳出去他不信聖人之言的話,別管他多聰明,科舉之途都得斷了。看著溫柔擔心的眼神,趙九福反過來安慰道:“四嫂,你放心吧,我省得的。”


    見他眉宇之間的不解散去,溫柔這才放心下來,點頭說道:“你是個聰明孩子,四嫂知道你心中有數,你繼續看書吧,隻是別看的太晚,仔細自己的眼神。”


    等溫柔走後,趙九福卻吐出一口氣來,每個世界遵從的思想,大約都是當前社會,或者說是統治階級所需要的,儒學最大的詬病大約就是缺乏法製精神,在儒學之中,人比法大,情比法大,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對於現代人而言是十分難以理解的。


    趙九福索性攤開自己的書頁來,將自己不讚同的部分一一抄錄下來,他並不敢寫出自己的言論,怕給未來留下把柄,卻不妨礙他把這些話日日夜夜的反複理解。


    但是從趙九福的心底,他還是堅定的覺得隻是靠著儒學的話,是不可能讓大周朝徹底的強盛起來,好一些的,或許百姓能遇到明君和青天大老爺主持公道,壞一點的,更多的卻是吏治敗壞貪汙泛濫,隻是他現在才八歲,還是個農家子,想那麽多也是無濟於事。


    趙九福放下了這事兒繼續讀書,卻不料這一日他注定是沒辦法好好讀書了,沒過一會兒功夫,剛剛鎖上的院子門被敲響了,外頭傳來一陣喧鬧的聲音。


    趙九福走出房門一看,卻見趙老二灰頭土臉的抱著一個老人走進來,後頭跟著哭哭啼啼的四個女人,他曾在趙老四的婚禮上見過一眼,可不就是丁氏的親爹親娘和兩個女兒。


    “這,這是怎麽了?”來開門的是趙老大,一看見二弟的一家的樣子就知道不對,連忙幫著他把氣息奄奄的老人搬進屋子。


    趙老二雖然常年住在鎮上,但家裏頭的那間屋子卻收拾的不錯,趙家的房子大,老趙頭和老陳氏說了二兒子並不是入贅出去的,所以一直給他留著。


    如今丁家老丈人就被搬到了這間屋子裏頭,隻見他麵如金紙,氣息奄奄,身體瘦的隻剩下一把骨頭,似乎下一刻就要斷了氣似的。


    跟著進來的趙九福也嚇了一跳,要知道幾個月前在趙老四的婚禮上,這位丁家老丈人還滿麵紅光,大腹便便,一看就知道是個過得好的。


    因為丁氏一向有些看不上趙家人,對自家公婆都隻有麵子情分,所以這些年來趙九福雖然在鎮上上學,去丁家的次數卻屈指可數,偶爾過去也是家裏頭有人讓他順便帶話。


    丁家老夫人和丁氏摟著兩個姑娘一直在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最後還是趙老二給老丈人收拾幹淨了才說起發生了什麽事情。


    這話卻得從幾個月前說起,丁家一直以來開的都是雜貨鋪,不起眼,但這些年來也攢下一些老客戶,雖然是薄利,但養活一家人倒是不成問題。


    要說丁家倆口子唯一的心頭事,那肯定就是膝下無子了,好不容易女兒嫁了人,說好了生下兒子就能過繼,誰知道這女兒連著好多年就生了兩個女兒。


    前些年的時候丁家老倆口還想再等一等,盼著女兒能再生一個兒子下來,但如今趙牡丹都九歲了,丁氏的肚子卻一點動靜都沒有,他們隻能動了其他的心思。


    比如說從兩個外孫女裏頭過繼一個過去,到時候盡量招贅一個孫女婿,這樣倒是也能成的,隻是要招贅的話,他們家這點東西怕是不夠,誰家好男兒樂意入贅呢。


    丁家老丈人就想著,若是能再多掙一些銀錢就好了,有了銀子招贅也容易一些。


    於是前幾個月的時候,丁家老丈人找關係從府城那邊定了一批貨,都是料子極好的布匹,別的不說,光從府城帶過來就能賺到不少錢,這還是他一個遠方親戚介紹的好路子。


    丁家老丈人也是做了一輩子生意的,他為人小心謹慎,自己親自去看過一趟才下了決心,將店裏頭的銀子都拿了出來,又從錢莊借了一些,這才把那些料子吃了下來。


    原本丁家老丈人琢磨著,就算是自家不賣,到時候轉手給了布莊也不錯,好歹能翻手賺一筆,要不是他那親戚耳目靈通的話,這樣的好事兒可輪不到他。


    可惜多數被騙的人,通常是上了信賴的親朋好友的當,丁家那親戚哪裏有什麽路子,不過是聯合外人給丁家老丈人來了個仙人跳。


    等他們先把錢拿到了,拉回來的布匹卻都是次品,別說是把賺錢了,本錢都虧了進去,這些次品不但染色不均,隨便一扯都壞了,送人都被人嫌棄。


    丁家老丈人自然不會這麽算了,但他那親戚早就拿著錢跑了,人找不到,貨賣不出去,錢莊那邊卻又來催債了,他就報了官,誰知道衙門進去一趟銀錢沒少花,人卻一直沒個音信。


    又一日錢莊來催債的時候,丁家老丈人攔著不讓拿東西,結果一個跟頭摔下去就再也沒有起來,大夫隻說是氣急攻心壞了腦子,怕是沒有多少時日了。


    丁家就是靠他撐著,丁家老夫人是個沒主意的性子,丁氏從小到大就顧著自己那些胭脂水粉,趙老二也不是多有本事的人,這一下子丁家就徹底倒了下來。


    錢莊的人可不是好惹的,眼看老丈人快不行了,錢莊的人卻越來越肆無忌憚,趙老二隻得暫且賣了鋪子,這才把錢還上了,第二天就帶著家人回到了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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